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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方搬来上海长住之前,我来过两次上海,一次是在医院陪伴生病的同学度过,一次是和母亲在50块的小旅馆中熬过,回想起来,都不是一些畅快的好事。如今我独自一人生活在这里,仿佛有更多时间来习惯它的脾性和要求,但人在异乡,总有新的困窘,公寓楼下那棵丑陋的红叶李,住在隔壁的沉默的中年男人,检查垃圾分类的志愿者,都对我的虚张声势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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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都是天涯异乡人(上)
公寓只有不满四十个平方,通风处统共只有两个,一个卧室,一个厨房。这么说或许不尽准确,因为厨房的窗子一推开来,织满沥青色花生油网的纱窗背后,对面不是海派风情的街景,亦不是本地人自诩比北京蓝八度的广袤的天,也不是在那蓝天中的电线上因为两脚间距离过短所以不会被电死的小鸟,我轻轻拉开窗,眼前就是我邻居的厨房,他们家的绿色冰箱,冰箱上的扇布,角落里无人问津的老铁锅,只要我愿意,连那老铁锅的牌子我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我从来也不认识他们,他们亦不认识我,但我知道他们,他们也知道我。说起来,似乎很像某位男性的现女友和前女友之间的关系,又很像学校里一班的第一名和十班的第一名之间的关系。为着这样那样的人类心理,明明相互介意,又在各怀鬼胎里不肯开口,对外宣称:“我会在意?我根本不认识他!”
这个在手机地图上不输入详细地址就检索不到的小区里住的大多是子女离开后独自被剩在老房生活的夫妇,每天朝阳才升,整块区域就跟着所有那些想睡但睡不着或睡不着也不想睡的老人一起活络了起来。我的两个老邻居也不例外,每天七点多就已经要起伙了,但早上很少炒菜,因为闻不见油烟,约莫是把昨天的剩菜热一热就随便吃一吃,经常能频繁地听见微波炉在天明时分叮来叮去,叮东叮西,像是一天开始了的提示音,代表着原来今天还好好活着,还能再遛一天弯,再吃一天饭。晚餐通常比较令人期待,从两家连接的窗口处,漏进来形色各异的声光气味,四季豆,扁豆,各种红肉,茄子,蒸鱼,光是闻闻味就够了,让人愈加瞧不起自己冰箱里那些杂乱无序的冷冻食品。我曾经吃了一瓶前任房客留下来的三添牌芝麻油,已经过期一年有余,但我快吃完时才发现。不过身体上倒是没感觉有什么不适,只是忽然联想到过期芝麻油的名字才有点打寒战。三添,添什么?添肉?添霉?净给我添堵?
两个邻居也经常要吵起来,说的是本地方言,我基本都听不太懂,偶尔能捕捉住一句半句,无非也就是围绕着买菜啦,晒衣服啦,你怎么这么慢,我不是每次都这么慢,但你承认不承认你就是比我慢。具体的内容因为缺乏语言天赋我不得而知,有时她又生气大吼,我就按照音节和我过去的家庭生活经验,假设她说的是:“我跟你这种男人,话不投机,说半句都多,夫妻一场,再没得做!”
但我知道他——我知道他总是落下风。她的嗓门很洪亮,大概子女听了也很放心,中气十足的,感觉至少再活个十年没问题。她一旦开始说话了,就总要一嘟噜一嘟噜地说,像处理鱼时从鱼肚子里掏它的内脏,只要先拽出来一根红色的线,往后就一定有一串儿肚子肠子在里面等着,不肯让人失望。他呢?他偶尔会回应几句,但没多会儿功夫,他的声音就要被她的声音吃掉了,舞台上的灯光移开了,他又扮演起那个没有台词的配角,站在一侧幕布的斜后方,好像快要让他出场了,但声如洪钟的主角又将他喝了回去,一来二去,往往最后连准备好的台词都没得说。我躲在一窗之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总觉得就像是小说里常常写到的那样:“她故意提高了嗓门,因为她知道她在旁边偷听。但她就是故意要给她听见,还怕她听不见,怕她不知道其实他们一直都是这么亲密,根本容不下第三个人。”
没有通告也没有新戏的时候,他就常常来到我家窗外抽烟,也就是他们家厨房的角落。有时我在洗碗,给家里的瞎猫添饭,经过厨房去上厕所,偶尔会听见一声微弱的、打火机点火的声音,或是一边抽烟一边咳嗽,或是没有声音,仅仅,仅仅只是能闻到暗灰色的香烟的味道,呛的,陌生的,被剥夺了视觉的,像一种威吓,沉默中在说:我就在这里哦。
我当然从来不敢拉开窗看他,但我知道,他总会在那里的,就算今天不在,明天,后天,他总归是要来的。我每次经过厨房时,只要凭着任何一点点纤微的线索觉察到他在,我的呼吸脚步总是不自觉地就登时收住,就算有时候本来在忘乎所以地打电话,发现了,忽地闻见了那香烟味,我的声带也会立时僵住,赶紧用大拇指调整手机音量,以免听筒里的“喂喂喂”太过大声,更加出卖了我窘迫得拿不出手的生活。
所以一开始找不到工作只能成天闲在家的日子,我经常在屋里大声跟猫说话,不管白天晚上,都把电视开到尽量大的声音,因为我很怕被他知道,怕被他知道我这么样的失败,怕他知道我是一个人住的,怕他知道我一个人在异乡乱七八糟地生活——但我想大概他早就知道了。知道了我的虚张声势,知道了我的坐吃山空,闻见了我老是煮某一个牌子的方便面,注意到了猫有时淘气,跳上促狭的桌台,把置物篮弄翻了,噼里啪啦的,什么掉了,是生活它散了一地。正如我也知道了,知道了,他为什么总是来窗下抽烟;闻见了,那裹挟着衰老咳声的香烟味道;仿佛看得见,看得见他就在那窗外;他仿佛也了解,了解到我就在这窗里,像猫一样,自欺欺人,假装聪明地隐藏着自己。
春天的时候我终于有了一份工作,每天地铁一个半小时通勤。有一天我起来晚了,匆匆忙忙漱了个口权当刷过牙就出门。我刚关上门,正踉踉跄跄地单腿站立单手提鞋,毫无防备的,隔壁的防盗门竟然就那样开了。是他。他从我左眼的余光里钻出来,我忽然感到慌张。我似乎应该要看他一眼。我想我应该要抬起头看他一眼的。我按好了鞋子的搭扣,一抬头,他也正很平淡地看着我。
我知道你是怎么样的。我说。
我也知道你的,我知道。我都知道。他回答,边说边咳。
——但事实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我看着他,他看看我,只有那么两秒钟,或是三秒钟,或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时间里,我们短暂地交会,又相互把各自的眼睛移开了,就像是谁也没看见谁,谁也不知道谁,谁也不住在谁的隔壁,谁也没闻过谁做饭的糊味。他继续缓慢地将买菜车从门里拖出来,我在地上踢了踢鞋尖就下楼了,一步步,一步步接一步步,我没有让自己回头。我已下了两层方才听到头顶响起小推车“格楞格楞”挨下楼梯的声音。无关的人去买菜,和无关的人去上班,唯风,孜孜不倦地从镂空的墙壁中渗进来,不曾偏心地,拂过每一种安排,拂过每一种可能的生的形态。
楼底下有一些树开始开花了,跟我的心一样喜悦,直到这时我才跟母亲恢复通信,我跟她说我搬家了,而且还有了工作,怕她不信,我拍了植物的照片给她。随着资金状况回暖,我竟然觉得天气也渐渐熟热了,不过那也可能不是我的心理错觉,因为一开始小区门口的水果店不卖西瓜,后来卖西瓜了,一只近五十,没有买,后来变成四十,又降成三十,领了薪水,我让老板给我杀了一只。缩了一冬的脖子终于可以挺起来,以求稍微恢复尊严和弹力。一个春季夏季难解难分的夜里我下班回来,发现楼下大门上贴了两张并不打算用来悬赏的告示:一则敬告各位民众,台风季要来临,万万要保管好个人物品,切勿往阳台堆砌,以免高空坠物,害人害己。另一则上画了一组粗糙的四格漫画,小人A走在风雨中,被高空坠物砸破了头,受伤了,好不痛苦。这阵仗,大约本楼居民已习以为常,应该还没有移动宽带优惠的小广告更引人注意,但我却从没有见过,我所知道的最大的一场雨应该就下在我幼年时的记忆里,在那霉痕斑斑的回忆角落里贴着一张画,画上绘了一幅动态的场景,那景色中,是我趴在七楼的窗台边上往下望,一整条马路都灌满了土黄色的水,中间或夹杂着一些乌突突的斑斓的色块,是绿色的树冠、被淹没的汽车顶盖,还有一些黑色的芝麻点缀其中,是洪流里移动的一个个成年人,雨已经停了。我知道那些芝麻里有一粒是我父亲,还有几粒是他的朋友,据说他们是去水里捞车牌子了,不知道是私下里能卖钱,还是交到车管所能卖钱,反正是为了钱。
台风的预警害我感觉到一阵想象力式恐慌,那感觉就像老师在课上说最近有某些同学翘尾巴,或是有科任老师反映了,有的同学在非班主任的课上表现截然不同,这次我就不点名字了。那种时候,我总在台下暗自紧张,不管我真犯假犯,但只要他说他已经知道了,你们之中有坏人,那我就觉得在他眼里那坏人肯定是我,他就是一边想着我的罪行,一边杀鸡儆猴,含沙射影。许多年后我又重拾这种心情,竟然是因为在异乡看见了一份没有感情的台风通知,读着读着,我心里就已经补描出头被砸出大包的行人循着高空坠物上指纹的线索找到了我,身后跟着手拿黑色头罩的蓝衣警察。我的脖子又吓得熟练地缩进去,形迹可疑地上楼,风,不避讳地从墙壁上的镂空处鱼贯涌入;风,仿佛也因此变成了花的形状,像《汤姆和杰瑞》里的那只擅长变形的猫。但就算是花,恐怕也是食人花那一类的,那呜呜的回声是一纸提前的威吓:勿谓言之不预也。
不过台风尚未等到,暑气倒是先风雨一步来了。小厨房的进深浅面积小,煤气炉在冬季尚可以聊以取暖,但夏日开火无异于酷刑,我比较常烹饪的就是各种速冻食品,或者把冰箱里濒临不新鲜的食材都洗净切块往雪平锅里一扔,再加一块浓汤宝。大汗淋漓地煮完了,再大汗淋漓地坐在卧室内吃——空调一事我已长了教训,不敢随便乱用,但偶尔有朋友来做客,我总是提前一小时就把空调开好,调至最宜人的温度,主宾尽欢,把人送走了,我再马上飞奔过去赶紧把冷气关掉。所以我非常关心天气,以前我很讨厌下雨,但最近开始觉得雨天也不坏,至少能凉快一点,不用开空调,少出点汗。
然而老天由不得我。有一个周末的早晨六点,我热得仰在床上睡不踏实,很早就醒了,看猫,猫蔫蔫地趴在阳台的瓷砖上乘凉,连看我都懒得看。看看手机,一条客户的信息,几分钟前刚刚收到的,心头坟起来一块不好的预感,点开来,是客户A大怒,质问我为什么修改了他交过来的东西。我说最后的逻辑稍欠,只能调整一下。微信里其实有很多关于生气的表情,就像还有很多诸如表示爱、感谢、同意的表情一样。但我想这里面只有生气的表情是最没用的、最口是心非的,因为真的生气的人断不会还给你发什么小兔子跺脚或者小海獭炸毛,真发了的人总归还是娇嗔多过愠怒。就像A,他只是平白地一字一句地回复我,我不满意,没别的好说了,我现在就要撤回来,这次不跟你们合作了。我整个地清醒了,一边慌慌张张地赶紧打开电脑一边一直道歉,道歉,当然也是一字一句地在绿色对话框上打出黑颜色的字,我不好,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我现在就调整回去,我又看了一下,还是原来的创意好,我当时马虎了,读得不认真。一小时以后,聊天室里,对手的灰色对话框中,终于出现一个“好”字。我心始才落了地,躺在地板上,八点比六点更热,我出了很多汗,但大概有一半是冷汗。我想让自己再睡一会儿,但密不透风的暑气紧紧抱住我,不让我呼吸和翻身。以前所熟悉的老家的热、后来上大学时经历的北京的热,都是成分很单纯的热,酷日,干燥,路过报刊亭就想拼命补充水分,有的店家没有小冰箱,饮料都堆在一口大锅里,锅里盛满了水降温。但在这里并不。我还不够老练,没有发言权,但当热度混合了湿气,就像白色的猪油膏,腻腻的,化在空气里,又铺在身体上。企图呼吸,但又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和水分子抢夺空气中的氧气,空气沉沉的。我的心也沉沉的,我学习猫,四肢往外伸张地把自己平铺在地板上,我问自己,是不是世界上所有伟大的文学家都不得不为了生计而做一点、或是一大堆自己不情愿的事,培养着自己恭维笨蛋的技巧,是不是笨蛋都好面子,文学家就可以不要面子,是不是所有伟大的文学家,不管是入土的还是有待入土的,都会因为拮据而不敢随便吹空调,是不是也曾经瘫在某处的地上想着,会不会不止我一个人是这样。
那些真正伟大的小说家们也会因为洗衣机管道老化漏水而不得不跪在地上花两个钟头清理,浑身沾满泥尘和泡沫吗?也许他们用的不是海尔神童王,可能日本的小说家用松下,美国人用惠而浦……松下牌洗衣机也会漏水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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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10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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