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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方搬来上海长住之前,我来过两次上海,一次是在医院陪伴生病的同学度过,一次是和母亲在50块的小旅馆中熬过,回想起来,都不是一些畅快的好事。如今我独自一人生活在这里,仿佛有更多时间来习惯它的脾性和要求,但人在异乡,总有新的困窘,公寓楼下那棵丑陋的红叶李,住在隔壁的沉默的中年男人,检查垃圾分类的志愿者,都对我的虚张声势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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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都是天涯异乡人(上)
萌芽经典 | 都是天涯异乡人(中)
不过天热也并不全意味着坏事。六月初端午的时候,上班的公司给每位员工都发了粽子。我很喜悦,免费的东西总是能让我很高兴,就跟我因为在超市工作所以成天往家里搬运赠品的亲戚一样,小时候我稍微有点看不起,虽然那些熟食我也没少吃,但现在想想我实在是没有资格嘲笑任何人的。端午节放假的前一天,我提着那一盒额外的快乐回家,地铁高峰时间,人与人头挨头,屁股挨屁股,屁股挨头,有时车门快关上了,有人狂奔着顺着越来越窄的缝隙溜进来,像一只灵活的泥鳅。那一天下班的列车格外拥挤,因为不少人都像我这样,手上还额外提了一两只礼盒,各色各样的,大多是粽子,也有进口脐橙、干货、饮料……大家暗中大概也相互在比量,他的粽子是五芳斋的,呦,她手里拿的是无名粽子——他单位真不错,恐怕挣得也比她多吧!他很有可能在静安寺附近下车,她么,大概非要坐到浦东去了。后来有一个人,她想趁着门没关严时赶紧挤进来,结果人虽进来了,手里的礼盒却没跟上,被门夹了一下,所以列车没法开动,门又开合了一次方才好了。她上来时面露窘色,怪不好意思的,大概是猜到了肯定会有好事或是好奇的人在用余光看她。我应该属于后者,不过也可能是前者。
真对不住啊,加班了,赶着回家。她的窘色在车厢内小范围地广播说。
没事,理解,理解,我也是。空调沉默的运作声替所有那些各自也提着礼盒的上班族们回答。半空中,无关的谁与谁之间,相互交换了几个成年人特有的那种眼色。
后来我和她一块在人民广场站下了车,站台里比地面上还热,人潮声比广播声还大,六七点的车站像一个繁忙的迷宫,稍一出神或者不够机灵就会走错路。我就常常因为在手机上写小说或者看小说所以下错车,只是从来没人会在旁殷殷地叮咛我,跟我说,别看了,咱该下车了。我一个人专心地埋头苦走,无名礼盒在手掌的肉里勒出一道很深的印子。遥遥地,我似乎听见站台播报艰难地透过热蒸汽和吵吵嚷嚷又千篇一律的说话声传来:独在异乡为异客,独在异乡为异客,独……
端午节刚过不久,免费的粽子还没吃完,我又重新陷入了失业。朋友为了安慰我,开车载我去国金中心吃饭。我很喜欢那地方,因为感觉很上海,或者说感觉很都会,上档次,感觉只要去了,免费吹吹冷气,我也能一秒钟变得很都会,好像我从来都是浸淫在这样的环境中生长的。他的车开过了世纪大道,又驶入陆家嘴路段,入云高的建筑密集地穿插在人、路、桥和目不暇接的没那么高的配角性建筑之间。楼宇前的绿化带上,有灌木丛做的景观,浅绿的底子,深色的绿植在其中按序搭出几个字:ILOVESH。其中爱字还不是直接写的英语,而是用一个心形图案表示的,看起来更加俏皮。SH到底是什么呢?没人会真的给出书面答案,但是大概没有任何一个青春期以上的人会在这样的判断上出差错,没有人会认为,那是我爱双簧,我爱搜狐,我爱腮红,我爱神话,更不会有人去猜测,那句话是“I爱心SHAMPOO”。我想了一下,如果是在我老家,应该不会有人在绿化带上装饰出“我爱CC”。在北京呢?有哪里写着“ILOVEBJ”吗?我忘了,但是BJ会让我联想起“Bonjour”。是不是还有一首歌,叫“BlowingJourney”?
路上的车渐渐多了,难免的,因为是在晚餐时间的SH,那潜台词似乎就是在说,这一切情有可原,让人必须要有耐心地温柔地等待。车子在一个路口停下来等红灯,我们的车是打头的第一个,信号灯一变,眼前的人行道上开始密密地织起许多行人。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好端端地扣着安全带,我坐我父亲的出租车和二手车十几二十年了,我从来没在他车上系过安全带,碰上那种比较高级的车,不插安全带就会“滴滴”响的,他就把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的卡片插进去,汽车就会被蒙蔽,我们就因此感到侥幸,侥幸逃过一劫。但在SH朋友的车上,我当然会系好安全带,因为我现在换了剧本,在扮演另一种人了。我从副驾的位置一抬头,忽然发现在车子斜上方,出现了一座令人熟悉的环岛,旁边就是东方明珠,圆形的环岛像桥一样盘旋在暮色里,熙熙攘攘的,依旧有很多人。
又不是假期,怎么还这么多人。我不知不觉地换上一种自认为像本地人的口气说。但或许普通话本身就已出卖了我。
一年四季都有旅游的人。朋友说。他是实打实的本地人,我知道,所以就连他说普通话我都猥琐地觉得那口气很海派。
我没有跟他说的是,其实同一个环岛我来过,而且还不止来过一次。那是我趁自由活动之机约见网友的环岛,其时他也只是个高中生,我最后因为羞怯和觉得自己写字不好看,还是没有把信交给他,他用诺基亚手机,以东方明珠塔为背景,给穿着校服的我拍了一张照片,校服里面是红格子衬衫,是临行前我为了那一天的见面专门从为数不多的选择里精挑细选的。那个环岛,亦是那年母亲和我来沪杭旅游,我们参观完东方明珠下来,曾经一起喝过一杯饮料的环岛。我不肯像其他游客一样在那里“咔嚓咔嚓”拍照,那时我多希望自己能看起来像是一个刚从家里出来只是要来逛逛超市遛遛弯的人,而不是一个晚上回去以后还要在50块的小旅馆里跟扎皮肤的棉被套搏斗的游客。环岛的拐角上有一家星巴克,也许现在它仍然开在那里。我说服了母亲进去买杯饮料,也许是天气真的太闷,太热,也许是为了别的什么,总之她最终同意了,我们进去了,那是我第一次去星巴克。看过价格,她给我钱,让我去买一杯。店员问我要什么杯型,我本能地说要小杯的。他从收银台前抬起头看我,又把眼睛落了下去。他说,我们这里只有中杯和大杯。
最后我点了中杯的冰摩卡咖啡。我们没有在店里坐,两个人站在外面把咖啡分着喝完了。
以后我赚钱了,我再请你喝星巴克咖啡,随便点。我说。我很少跟她说这样的话,但那一天我说了,而且那一天的我真的很希望自己能够实现它。
那你别忘了。她回答。
如今我又失业了,又开始靠以前上学时教书接活加替人写论文赚的钱生活。认真想一想,与其说我是想请她喝一杯咖啡,莫如说我那时是希望有朝一日我能还清她的恩,能成为一个对她有用的人。但显然就算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我只敢喝小杯的人生还是没有什么起色,我还是吃最精打细算的饭,在十点过后电费半价时才肯多开一盏灯。对于母亲来说,我还是一个靠不住的人,她和姥姥挤在一起住,也不觉得能指望上我帮她什么忙,就算她曾经期待过,如今也早都散了。我有过许多想法,后来我不再想了。我想说过很多话,后来也就不再提了。
就像那一句我们不要住在这里好不好,我又在重新投简历找工作的事我也不敢开口跟她说,好在她也没有那么关注我的生活。眼前的六月又要结束了,SH要开始给垃圾分类了,分类的细则一出,月租两千的人和月租一万的人这次终于可以站在同一块平台,大家一块怨声载道。最受人怀疑的规矩就是定时扔垃圾,上班族们不乐意了,说这样没法子扔垃圾。找代扔吧,还能怎么办。然后这般那般,衍生出许多黑色幽默和调侃。但这话我没资格说,那些笑话我没资格笑,因为我有法子扔垃圾,就算我没有法子,我也有的是无薪发呆无薪放屁无薪拉屎的时间。我看见垃圾桶旁边张贴的本小区扔垃圾时间的告示,一早一晚两个时段,每次一个半钟头。我仿佛又听见了那些笑话和那些不满,就像是一整块粉色的汪洋,注满了口剑腹蜜的抱怨,是微信里发的那种表情,小兔子揪住自己的耳朵,说,我要对你生气了哦,你真是我甜蜜的负担。
但是垃圾分类的事我跟母亲说了。我给她发了信息。她回,还是上海先进,跟国外一样。不过那条消息我还是只说了一半,在我没说的另一半里,仍然挂着一张画,这回的颜料比较新,画上仍然绘着一幅动态的场景,那景色中,是我站在垃圾回收点,面前有两男一女三个志愿者,他们穿着同款式的志愿者背心儿。
我不知道从今天就开始了,我以为七月一号才开始。画上的我嬉皮笑脸地解释道。我一直笑,希望对方能相信我的笑容,相信我是个好人,并因此放过我。
志愿者A很生气,她把我的垃圾袋抢过去,拿着长柄的钳子,一个个把里面的东西往外挑,一样样按类别分好。挖得青筋暴露的半只西瓜,白家牌方便面的包装纸,卫生纸卷筒,脱了线的旧船袜上染到了变质了的菜汁,顶端腐烂的鸡毛菜,一小块用成薄片的肥皂,某张下定决心再也不要看的照片,抹眼泪之后的卫生纸……一丝丝丝,一条条条,我的整颗心,我局促的生活,我的孤寂,我的恐惧,我的饥饿,我的自我厌恶,我的不与人说,就这样的,被青黑色的铁钳子一块块夹起来,肢解开,在我的笑脸里,一片片剥落,按照贫穷、悲伤、孤独、怀疑、自暴自弃的派别分好类,在漠然的暮色下,陈列在世界的无关面前,来来往往,人们看了看,看过了,又走了。
都臭了。志愿者B说。
你走吧。志愿C说罢,递给我一片湿巾。这次算了。我接过纸巾,忽然很想用它擦一擦整个的我自己。
我往回走,脸上的笑容终于可以收拢了,但我已经习惯了在任何事物面前微笑。我从楼下走过,我又路过那棵树了。我忽然想起来,半年前的冬天,我刚搬家进来,一开始的时候总是认不清楼,就把它当成是标记。
它没变,它什么都没变,它不能弯曲的颈上系了一块肮脏的红牌,上面书写着它的名字。
小区里有许多其他树种,如石榴、女贞、桂花一类。也许也有别的李树只是我没注意,也许别的李树都很茂密但我没留神,可至少它,它看上去还是那么枯瘠,那么无用,那么胆小,花都脱落了,只留下歪斜的身体,绿叶也掉得这一丛那一簇,麻麻癞癞,没人会比它更丑。其他的桂树石榴树都长得壮实茂密,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它这么可怜,可能是因为它站在光不容易射到的拐角,可能是因为它基因不好,可能什么都不因为。我有一阵子没有认真看过它了,但那天我又看了,像我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一样。那时我忽然想起来了,它曾经也是开过花的,在某些不属于春亦不属于夏的日子,在短短的某一阵子,仓促的一阵子。后来有一夜暴雨,我匆匆忙忙回家时,发现在楼前积起来的水潭里漂着一地白色花瓣,雨随下,花随落,一夜花辞树,第二天再去,只剩凋敝残相,畸形的身体,秃秃的枝丫。它不敢说,它不敢做,它还是挂着那只被人赋予的名牌,然而之后的夏即便再热再好,也都将不会再和它有关。
可我知道。
我知道。
我知道在白色的海岸上搁浅着一条不能够张嘴的鱼。
我知道夏天为什么不能在饭店喝西瓜汁。
我知道花生油织成的监牢里那支暴雨也熄不灭的烟。
我知道如何不系安全带且不使汽车发出警报。
我知道应该怎么修理洗衣机。
我知道什么是SH。
我知道垃圾该往何处去。
我知道所有与这世界无关的无关紧要的秘密,正如我知道,我知道它的花曾经如此纯洁而热烈地开过。
很小,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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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10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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