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莫兰朵的玄关(上)






EDITOR'S 
NOTE
新媒体编辑毛舜平在大学室友褚齐的介绍下,接到了一份采访女明星张萃如的工作。起初,毛舜平只把这次采访当成他和褚齐之间的一场战役,但在采访中,他发现这位女明星可能是和自己内在相同的一种人,他灰暗的生活似乎亮起了一点光……
1
地覆天翻了,而褚齐将一直走在他前头。
思考到这一点的毛舜平抬头看了一眼确实走在他前面的褚齐。西风袅袅秋,快到北京的十月了,毛舜平的脚步轻快了一些。他跟着褚齐走到二三楼之间的平台,那里被楼梯拐角跟亚克力书柜隔开一个三角间,面朝着两扇蝴蝶形状的合页窗,褚齐就倾斜着身体靠在其中一扇窗户上。
毛舜平替他把另外半边窗户打开了,褚齐果然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了一盒健牌烟,他抽出一根递给毛舜平,毛舜平摆了摆手。褚齐自己没有抽,他把烟盒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褚齐竟然戒烟了,毛舜平的目光跟着他的手一直落回口袋里,抽出来的那一刻,仿佛有万千蝇头大小的飞絮飘摇在眼前。
他们一块儿读大学的时候,褚齐抽烟是抽得很凶的,尤其是每个月月中,找新闻选题的时候。他靠在宿舍临窗的小桌子旁,头就像现在一样贴着窗玻璃,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把奶白色的烟雾吸进肺里。那无疑给了毛舜平很多可怖的想象,他很容易被他人的情绪影响到,这个他人换成褚齐,就更具煽动力。褚齐的眉间深锁出两道痕迹分明的轨道,轨道旁的双眼被挤出沟壑深重的眼皮,眼皮下黄黑相间,浑浊一片。这样素静的气氛与单调的吸烟活动会一直保持,保持到毛舜平过场式地翻完摊放在书桌上的《纯粹理性批判》,他终于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褚齐,那人还被笼罩在一团烟雾里,但依旧借着窗口稀薄的光芒,转头定睛看了看毛舜平。
他们常有这样看似默契、实则不明所以的对望。毛舜平觉得自己大概懂得关于褚齐的一些什么,褚齐则从没想过去懂得他。他们各自又把头扭回去了,毛舜平觉得这样不是办法,他起身帮褚齐把另一半窗户打开了,空气透进来,光还是不明不暗,暧暧昧昧的,逆着白光看过去,更加不知道褚齐此刻是在思索还是在微笑。
褚齐被解放的时刻是报完选题之后,他从不担心后续的采写工作,从准备提纲开始,到采访、编写结束,他一改报选题时的愁眉深锁,连续地处于极度亢奋的鸡血状态,这些本应作为重头戏、令人颇费脑筋的工作,在褚齐手里,都变为了头脑风暴过后的扫尾,他要那一瞬间的状态,他要一个令人目眩的思考轨迹,在结束自己和自己的碰撞之后,实践变得那么黯然无光。这样一份成果不需要工整,更不追求完美,他已经抓住了某一刻的澎湃。
宿舍熄了灯之后,毛舜平把书拿到窗户外面,借点月光。有些晚上,他能看到,褚齐搭着校报同事的肩膀,结伴走到宿舍楼下,他从褚齐的脸上看出一些战友的神色,他知道褚齐比他更像一柄宝剑,在自己愿意为之奋斗的事情上,拉拢身边所有脸上带有热血神色的同僚,毫不犹豫地将他们划进自己的阵营。毛舜平也知道,自己或许永远无法和“奉献”两个字扯上关系,而褚齐也绝不会把他拉进那个阵营,那也并不使他心向往之。
那是十年前的月光,而此刻,笼罩在褚齐脸上的,早已是二十一世纪初的艳阳。曾经以为永远要与香烟为伴的年轻身体,如今完成了一场逃逸。但蕴含其中的意义,很难一下子讲清楚。一方面可以看作是一场主题为克制的修行,褚齐才是一步一步绝不脱轨的那一个,他从未展露过令人羞耻的小心翼翼。但毛舜平是永远无法由衷地赞美褚齐的,他哪里有看上去那么洒脱。另一方面,这可能是另一种约束的爆发,从香烟的禁锢走到另一种禁锢中。毛舜平考虑了一会儿,又在褚齐深褐色的瞳孔里探究了一番,觉得像褚齐这样的人,十有八九属于后一种。
他们又站在窗户前面望了一会儿天,褚齐公司里的下属是不管送咖啡的,就像大众媒体上讨论的“实习生的职责范围究竟是什么”,年轻一代把分内、分外分得异常清楚。毛舜平不甚理解,褚齐则似乎早已站在他们那一边。他不允许公司里的孩子们在服务别人上浪费任何时间,他们可以打游戏或是健身,这些都是科学的调节方式,是可以让人重新恢复气力的人生暂停。
毛舜平于是想起,大学时从褚齐的陈述里,他才接收到“人生无假期”这个概念,并且在人生旅途中,不断演习承认了这样的观点。褚齐又逃了,从他个人的观点里。好在他只把假期允诺给他人,他对自己的要求还是无假期,片刻的懈怠不仅拖慢进度,也不能带来真实的快乐。
他们用一颗咖啡胶囊冲了两杯美式咖啡,杯子小小的,毛舜平颇不习惯地捏在手里,看着褚齐神态自若地两口干掉咖啡,绝无任何品鉴神色,只为了在接下来的对话里强打精神。他倚靠在黑色吧台,往尚且残存一片咖啡渍的杯子里兑了水,开始慢慢喝着。毛舜平很难想象这涮锅水一样的搭配是什么滋味,因而一时不能对褚齐的问话作出反应。直到褚齐又用平静的神色问了一遍:“这个采访你愿意去吗?”毛舜平盯着他。褚齐没有等到回答却继续往下问:“我是说,你们报社给放人吧?”
报社。褚齐提到了报社,毛舜平的思维又活络了起来,他没有第一时间追问褚齐的问题。他想到了从大学离开的这些年,很多事情都变了,行业变了,自己或多或少也变了,再次看到褚齐,心头却能涌上一阵令人感动的熟悉。哪怕见到发生于他身上如此多的逃离,毛舜平依旧为这股亲昵感到喜悦。面对褚齐还有什么要隐瞒的呢,从刚刚进入褚齐的公司,一直到此刻,毛舜平才终于放下了戒心,可以平等地和褚齐交谈。他过分激动地回问道:“你刚才问我什么?”
褚齐笑了,接近正圆的娃娃脸,扁平单线条的五官,因为笑容都生动起来,他又吞了一口水,吐字清晰地向毛舜平重复了一遍:“有个采访的工作,对方是个娱乐明星,不知道你肯不肯接。”
毛舜平沉默了,他很久没有做过单独采访了。对方还是个不了解的娱乐明星,他有些疑惑地看着褚齐,仿佛用眼神问他为什么需要自己。褚齐果然回答:“她是那种劲儿劲儿的人。”说着皱起了眉头,好像还在挑一个更容易理解的措辞。“不知道你听说过她没有,张萃如,上海人。作品嘛没什么出挑的,但是形象树立得很好,那种大众情人,完美的女神,你懂吧?”
毛舜平懂女神这个词,知道是时髦的词,可是他没有第一时间告诉褚齐他讨厌这个词。褚齐继续说:“她希望有一个完整的报道,把她的形象转变出来,很多人都忽略,她大学在英国念金融,哥哥也是商界精英,她可以不止于过去的形象。我觉得造星嘛,立人设嘛,这都是你年轻时候玩剩下的。专业度加想象力,除了你我不知道谁更适合。”
听完褚齐半开玩笑的解释,毛舜平也笑了。他很久没感受到这种活力,因为他想起了一些年轻时候的事。现在纸媒的确式微了,在毛舜平尚未毕业时可不是这样,那时候他已经在一家民生杂志社实习,不算高端的品牌定位,但销量异常地好。因为有一批类似毛舜平的年轻编辑很能编故事,为杂志增光添彩,除此之外,杂志还有着一段只有最早一批编辑才知道的筚路蓝缕的故事。
毛舜平听他们讲过,杂志刚刚办起来的时候,订阅量并不高,主编带着团队所有人开始了“火车战略”,自北向南,从北京一直到怀化,他们在所有叫得出名字的小城站点下车,跟当地的文化办商量征订事宜,疯狂的扫街行动吃苦费力,但沉浸其中,竟浑然不知,好像一场精力旺盛的春游。风风火火的队伍向着同一个目标,行动机械单调却从不乏味,他们还记得一起缩在列车晚点的火车站,倒春寒的夜里,人头凑着人头,人人嘴里衔一根香烟,橘色的火光如同星星,象征着也许光明的未来,尤其是火星的温度,明明想起来那么微弱,却给了当时的他们最大的温暖。这些他们都还记得,所以在杂志终于一跃成为征订量最高的刊物时,这批老战友带着有迹可循的骄傲与年轻一辈对抗。
年轻人并不反对他们的高傲,相反,如同毛舜平一样,对于那段传奇的火车经历,他们充满了向往,虽然未能参与其中,但总觉得与有荣焉。而且他们可以在自己的时代,创造自己的辉煌。毛舜平信心满满,他的热血更多地被激发于肉体活动,他不怕吃苦,还有些享受奔波。
他知道有的同学看不起他,从这么好的学校这么好的专业毕业,应该做更多贡献,不应该如同过街老鼠把时间花在撰写小报新闻上,那些必然带着桃色的高阅读量文字,像是夏夜拂过额头的微风,暧昧不明,挠人心脾,但转瞬即逝,不会留下痕迹。毛舜平那个时候宣言,他不想留下痕迹。但如今回首前半生,他才觉得轻松闲适的光阴虚度,求仁得仁,真的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褚齐还说,如果这次效果很好的话,最好攒几个做成一套节目,现在流行这种私房感的采访,毛舜平的心就是被这句话打动了,那是一整套节目,能够切实留下个人烙印的一组采访,他知道褚齐这一路以来的经历,毕业后去上海,为《生活方式》杂志写专栏,体面精致,但谁能说那不是和小报新闻一样毫无意义呢。再到后来他开书店,开书店算是个人品牌的一种,毛舜平收到过褚齐寄给他的书店logo印章,一方印章也是好的,这痕迹不大,但已经是觉醒的第一步。褚齐走的路越来越远,现在是开了新媒体的公司,公司又是另一种品牌,是能把他的个人性格全部倾注其中的集合体。那些年轻人或许以为自己正在独立地生活着,但只要褚齐引导着他们,他们就是帮助褚齐生长着,变为养分,至多互为养分。褚齐走在他前面,毛舜平再次感叹。他是需要像褚齐一样觉醒,做一些能留下个人烙印的事情了。
但是,事情的变化都是出在“但是”上。但是提出这个邀请的是褚齐,无论谁邀请他,为他递上这样的函请,他都愿意接受。褚齐不可以,回想大学生活,毛舜平早已什么也记不清楚,褚齐坐在窗边的身影,在吐出的烟雾里变得模糊不定。但毛舜平坚信,那是他所有浑浑噩噩的开端,就因为褚齐活得太清楚,而且总能快速地融入所有集体,才让比对之下的毛舜平显得目标不清。这世界上真的有所谓集体吗?可以顺利地踏入,与别人结成联盟,想必褚齐自己,也不过在自我麻痹,毛舜平从心里不是很看得起他。
这些年与褚齐交往变少,毛舜平终于有了重新振作精神的感觉。没想到只与褚齐待了一小会儿,那些模糊的感觉又恢复了。褚齐又轻易地让毛舜平陷入困境,摸不清方向的困境。毛舜平可以答应任何人的邀请,但是面前的褚齐不可以。
褚齐终于把那杯滋味非常的白开水喝完了,毛舜平还在为他捏一把汗。但他同样看到了大学时的褚齐,永远果决自信。只要不站在褚齐近侧,远观的视角下毛舜平也承认,他是一个好的伙伴、一个好的领导。但必须远观。毛舜平无意把情绪转移到褚齐身上,他希望这次拒绝尽量平静和善。金色时光伴随秋日艳阳一同打在毛舜平脸上,迎着夕阳,毛舜平温和地摇摇头,囫囵地说:“还是算了吧。”褚齐也似乎在恍惚间看到大学时那个个性古怪的室友,不禁爽朗地笑出了声音。他们的脚下,一屋子兴致勃发的年轻人,都在为新媒体奔忙,而什么是新媒体,什么又是旧媒体,毛舜平和褚齐只觉得他们是确凿地成为了旧人,如今惺惺相惜地互相微笑着鼓励对方。
2
一张极大的PP合成纸从咖啡馆中部悬垂下来,将其生硬地裁成两个空间。石棉色的铝扣板吊顶,正发出奇异温和的偏光,微微闪烁的顺滑平面,包覆着颗粒感明显的人群。
这无休无止的空白,给了毛舜平好一阵子的眩晕。
他此刻想起一些还算幼稚的奢望,比如用宽广的胸襟原谅人群,他过去认为温柔是最好的品质,但无奈心渐渐地长出了坚硬的利刺,快要冲破他的胸腔了,他只得适可而止。适可而止变为了良好品质之一。可是在和人对谈的时刻,他还是无法控制地暴露良善的一面,他有很多亟待解决的问题,大多不能通过独立思考得到答案,所以他轻易地把周围的人划成同僚,这些问题被推心置腹地抛送出去,换来空谷传出的一圈圈回音,得不到任何回答。
到现在为止,记者毛舜平已经遇见过太多不愿倾吐的采访对象,他们中的大多数是文艺工作者,画家、作家、小众歌手,记者毛舜平也当过一段时间的撰写者,他很能理解这群受访者,把自己放置在安全圈里,尽可能地不表露真实想法,这样才能保护好一个维持已久的自洽生态,一旦有第二者进入这个系统,某些信念就会在一瞬间崩坏。毛舜平也同样保持了缄默,他也不想告诉他们,他花了多长时间去开放自己的生态系统,他倦怠了这样的回环往复,并逐渐放弃输送真心。
实践这一想法的第一步,他不打算答应即将到来的褚齐任何事情。
他其实有点明白,在曾经的大学同学眼里,自己算是怎样的人物。没有人这样说过他,但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软柿子,谁都可以过来捏一捏。他没有什么身体或精神上的残疾,性格也不算很突出。即便如此,他还是隐隐感到自己被欺负了。他性格开朗,虽然表露的部分不多,但起码看得出来是乐观的,如果乐观也需要深究,那他起码是善良的。欺负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连坏也算不上,仅仅是莫名其妙。难道一整个年级的同学,这些接受过高等教育,并即将成为国之精神良心的知识分子,都变得莫名其妙,都变得有些疯狂了吗?善良的毛舜平只能将其归咎到自己身上。
他整个四年都在等着毕业的那一刻,他拒绝眼泪,拒绝渐渐渗透的悲伤。在办完离校手续的下午,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准备静悄悄地离开,就像出门去食堂吃一顿饭,永远地离开他的同学和母校。再也不会回去。他选择原谅他们,是他没有在最后关头讨要一个道歉。这项计划和那些自洽的生态系统有一个相同的地方,那就是不能被打破,不能有第二者的存在,他要悄无声息地完成这次原谅仪式,用最洁白、最不容打扰的方式。
可是他在大学门口遇到了褚齐。
一根牙签在毛舜平的指尖被掰断了,近十年的时光过去,想起那个炎热得有些不近人情的下午,毛舜平还是需要短暂的停顿,来供他缓一口气。在他手里被把玩半天的牙签,横尸两截,躺在黑棕色的胡桃木桌面上,纵曲的桌面纹路渐渐幻化为一个半圆,在毛舜平的脑子里转了好多圈,他闭上眼睛,用右手的两个指肚弹了弹太阳穴。
那是一九九八年六月,突如其来的高温,让年轻人的分别变得不那么浪漫。三三两两穿着学士服的学生,还在补拍毕业照,宽厚的肩膀和飘扬其后的粉红色垂布,此刻如同包覆着身体的厚蛹。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高个儿男生,左手笨重地举着黑盒子相机,右手抓着后颈的一片区域,黑红的肤色和脸部隔开来,仿佛身体的两个部分。男同学抓得笨拙又毛躁,黑皮肤里渗出密麻的几道红痕。毛舜平知道那是劣质的学士服布料给皮肤带来的瘙痒。
这些看似稳固的拍照团体,其实也如同布料拂身,只会带来一两秒的刺挠,不需要如此激进地做出反应,为什么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如此明白?毛舜平经过这些凑在一起,比着“耶”或是“ok”的小团体,第一次感觉行走校园中是如此轻松、如此自我满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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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20年1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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