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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媒体编辑毛舜平在大学室友褚齐的介绍下,接到了一份采访女明星张萃如的工作。起初,毛舜平只把这次采访当成他和褚齐之间的一场战役,但在采访中,他发现这位女明星可能是和自己内在相同的一种人,他灰暗的生活似乎亮起了一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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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莫兰朵的玄关(上)
他想起,就在上周五,他也是包裹于廉价学士服中的一个,布料看似有分量,实则单薄得过分。藏青色下摆,轻轻扫在他暴露的半截小腿上,学士服里面套着系里发的白T 恤,袖口、领口是黑边,学校要求必须穿深色的衣服,他只有这一件衣服能露出黑色的领口。下身是宽大的牛仔中裤,他不太想从深色学士服里露出浅蓝色的牛仔裤,自从大学二年级,他的体重没来由地从八十五公斤降到七十五公斤,镜子里的身型也随之变得修长之后,他开始对服装有些要求。比起搭配,他更在意色彩,他希望全身的调色尽量变得单调以抵消他双颊痘印带来的突兀观感,他干燥的皮肤还有些苍白,但颧骨以下常年泛着晶莹的油光,比起时髦,他更追求干净。
那天下了雨,等着走上拍照台的学生自动站成一列列队伍,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又被雨伞拉开,毛舜平把脑袋藏在悬垂的伞面之下,心里涌上一股漠然带来的窃喜,但这窃喜不多时被尴尬取代——蹲下来放伞的时候,他感觉学士服几乎要被拉扯到屁股上方。
他站在第二排队伍里,就像稳步前进的蚂蚁,蚁群一块儿停下来,迅速乱成一团,长柄或短柄的雨伞被堆在一起,湿漉漉的伞布互相摩擦,颜色显得鲜艳、廉价。所有的伞经过酷似被遗弃的处理,毛舜平看着它们觉得越发可怜。
人群迅速地重新合成一条完整队伍,毛舜平跟着队伍前侧的同学起身,一边像女孩子一样扶着学士服下摆,他触摸到有些濡湿的牛仔裤布料,略厚的材质让热汗同雨水闷在一起,烘托出一股热气。在这个过程里,毛舜平才发现这件外袍实在是太短了。
那种正在被偷窥的羞怯,因为腿部袭来的寒气,被进一步加重,他注意到自己同样苍白干燥的小腿皮肤,纤细笔直,汗毛密而细,形成一种诡异的对比。他愈发感觉有什么人正在把他看光,脸红到无法抬起头来。
这由身体赋予的瞬间耻辱,像惊雷一般炸在了正疾步行走的毛舜平耳边,眼前的风景转换,世界一下子鲜活起来。六月的骄阳还不肯放松地照耀在他的头顶,哪里还有湿漉漉的热气,抑或是连绵不断的阴雨,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暴露在艳阳里的小腿,它们虽然纤细,但充满力量,随着微微的用力,小腿肚会鼓起茎块植物大小的肌肉包。
兴奋地与同伴抱在一起的拍照团体渐渐远了,绕过女生宿舍楼就是学校的湖泊,湖泊边有一个偏门,跨过那个偏门,四年间所有如同方才回忆中的尴尬时刻都会离他远去。那么多因为误解或是沟通不当而带来的愤懑从未有过合理的抒发,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将会有一个崭新的开始,就在他生长的这片土地上,重新开始一个漫长的童年、一个漫长的青春期,经历最后一个漫长的成熟,变成任何他想成为的人。
他的脚步迈得更开了,这曾给他带来片刻尴尬的小腿,此时成为了他前行的动力,他知道其他事情也会是这样,在不经意间完成必然的转换,只要跨出去,完成这不需要动太多脑筋的仪式,他就能从蛹中重生,变成自信徜徉的蝴蝶。
可能喜悦过盛必然迎来窥探和毁灭。他看到熟悉的身影稳步向他走来,他甚至没有太多时间去辨认,那人用满是愉悦的浑厚声音叫了他的名字,亲昵得如同许久未见的老友,这一幕让毛舜平感到糊涂,好像他错过了太多,有许多记忆碎片被他自己藏起来了吗?他和他是这样亲密的关系吗?为什么一旦回忆起褚齐,就只有宿舍楼下醉醺醺的步伐,和同僚们穿透夜云的呼喊,还有时而抚摸大地的清冷月光。
毛舜平觉得眼前已经雾蒙蒙了,褚齐的到来,意味着他洁白的离开计划宣告破产,是白瓷盘上一个不见得多重要的小污点,却毁了毛舜平全部的仪式感。褚齐走路的姿势,一如既往地沉稳、缓慢。他肩膀很窄,胳膊和腿上的肉也不多,但肚子像一个圆球,穿着刚刚合身的纯黑色短袖和牛仔裤。他还没有接近时,毛舜平就知道他在笑,一旦接近,那笑容被放大到有些诡异。毛舜平早早地站在学校门口了,不知道是错愕还是悔恨,一时半会儿,竟然动弹不得。眼看着褚齐一步步逼近,拿宽厚且温暖的大手搭上了毛舜平的肩膀。
“舜平。”褚齐用刚才的语气再叫了一遍毛舜平的名字。明亮的语调,亲切的口气,让毛舜平几乎都要相信了,相信他们是亲密无间的伙伴。毛舜平的眼前闪过一幕幕画面,他不得不承认,有一些闪动的影像片段已经深深烙进他的脑海,在雾气弥漫的上午重新观赏校园,或是沿着鼓楼外的马路一圈圈穿过胡同的时候,每个算得上“人生寂静”的时刻,他都能想起那些片段。此刻他将曾是第三视角的自己,变换为片段中的主人公,他开始相信,在每个泛着银辉的月夜里,是他们俩彼此搀扶,醉醺醺地经过灰色墙面的老旧楼房,倚靠在大理石的长椅上,迎接淡青色的天明,闪着金色微光的朝霞,从云缝间透出,照在他俩年轻的脸上。
毛舜平没有想到,合群是这样一件快乐的事情,当他想象褚齐所有热烈的大学生活都有他的参与,他突然觉得充满活力,也不再想埋怨褚齐破坏了他悄悄离开的仪式,因为在此刻,褚齐教给了他更重要的道理,他不是对一切都无法接受,就像褚齐拍在他肩上的那只大手,只要有人把这只手伸出来,他就可以稳稳地接住。
所以他扭头对褚齐绽放了真挚的笑容,这也许是这些年里褚齐认为毛舜平对他持有好感的原因。时间在这匆匆一瞥里转瞬即逝了,一个回神来到当下,毛舜平仍坐在这张合成纸下方,褚齐就站在自己面前,身后跟着一个陌生女人。
毛舜平知道褚齐习惯擅自作主,而且过往的结果总能让人满意,但现在他仍然不想赞许褚齐的先斩后奏。他看到那个戴着巨大墨镜,宽檐帽压得低低的高个子女性,温驯地低头站在褚齐身后,桃子核一样的下巴,小巧一张嘴,笑时双颊稍有纹路,但依然明媚非常。她一直保持着这份笑容,似乎不知疲累。和外界对她的印象非常贴合,永远温柔可亲,恰似女神。
昨天褚齐只说再商量一下采访事宜,毛舜平也蹊跷地答应下来,事后也想不通自己在想什么。直到到场他发现又被褚齐摆了一道,褚齐直接领来了张萃如。不管不顾地把女神放置在人潮涌动的躁热咖啡厅里。
毛舜平又感觉气血涌上来,但是像以前一样,他不可能和褚齐生气。不知道褚齐是真的感受不到气压,抑或故意忽略。看着面色可疑的毛舜平,他还大方地介绍:“给你看看明星,大家聊聊才知道能不能聊得来。”
大明星不顾其他,在人群里把墨镜移下来,笑得更夸张,但果然脸庞跟三月的春花一样娇嫩细腻。她声音清脆,像是刻意捏着嗓子,但是毛舜平并不反感这套扭捏,声音与这张脸都是如此般配,她说话时甚至会挥动双手,时而放在脸颊两边。这和毛舜平了解到的她的年纪可不成体系,但是毛舜平依旧不嫌恶,什么不合理的美好放在她身上都是适宜的。毛舜平等张萃如简单介绍完自己,面色不自觉和悦了很多,他提议,我们不要在这里谈了,人来人往的太不方便。毛舜平往四周张望了一下,并没有引起什么关注,可能大家也不相信张萃如正大剌剌站在身边。但在骚动之前,毛舜平的建议还是非常可靠。褚齐轻松地答应下来,他们一起去了莫兰朵,那是毛舜平大学时最常去的咖啡厅。
3
褚齐一定忘记了故事的来龙去脉,他这种风云人物和毛舜平的记忆必然存在偏差。他以为所有人都可以自如地接受人生突如其来的安排,并良好地适应它。不是这样的,毛舜平需要很多时间去接受新鲜的事实。
毛舜平看着褚齐和张萃如熟悉地调笑,褚齐开的是饭桌上常有的玩笑,张萃如用略显惊讶的方式回应,那些或尴尬或令人愉悦的玩笑好像只轻轻拂在了这个女生耳边。毛舜平不想参与谈话,他保持着自己都不喜欢的自矜。尤其是张萃如的眼光那样不经意地掠过他眼前,让他心中升腾喜悦时。有时张萃如还把毛舜平拉进对话中,她叫毛舜平“舜平”,如此自然地说“舜平是不是也这样啊”。说这话的时候反而不看毛舜平了,这种提及方式令毛舜平仿佛一个不在场的人士。但这种 提 及 方 式 在 毛 舜 平 看 来 是 可爱的。
咖啡才喝到一半,杯壁上的咖啡渍像是精心勾画的一圈圈墙裙。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毛舜平推翻了对张萃如的所有想象。
他是想象过张萃如的,越是急于推翻自己的人,不是越平白如纸吗?尽管她有镀金身一样的学历,但毛舜平丝毫不承认学校和个体本身的关系,他也不想代表自己的学校,反过来他的学校也就不能代表他。毛舜平也听说过张萃如令人惊异的教养,但可以相信一个长期生活在聚光灯下的人的教养吗?
现在毛舜平知道自己的想象都是错的,那么多璀璨美好的传言里,安置着一个不可接近的完美幻影。张萃如不是那个幻影,她更鲜活,更可爱。她聪明地化解褚齐话语里的调笑,又感性地对身边的事物作出评判,她谈到自己上一个角色,谈到自己对她的理解,已经湿了眼眶。她对世界仍保有信赖,还愿意展露自己的软弱。
毛舜平喝完最后一口冷冰冰的咖啡,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问张萃如一个问题,一个非常无关痛痒的问题:“北京的天气你还习惯吗?”
“很好啊,天有点干,但是秋天很凉爽,上海有的时候会黏腻腻的。”张萃如摸了摸自己的胳膊,仿佛上面布满湿答答的汗液。毛舜平被这个像儿童台姐姐一样的动作逗笑了。他很满意张萃如的回答,她没有注意他长久的沉默,宽容地接纳他进入谈话。但旋即毛舜平马上联想到褚齐,毕业那天突然撞见他的褚齐,因为他的微笑把他划入自己阵营的褚齐,仿佛也是在瞬间忽略了他大学四年的沉默。但毛舜平总觉得,褚齐是一个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他不是接纳了毛舜平,他是从来没有注意过毛舜平。想到这里,毛舜平滋味复杂地看向张萃如,当喜欢的人和厌恶的人拥有同一个品质时,看待她的眼光也会发生改变,看着她和褚齐越来越热络地对话,毛舜平越来越害怕,他不想失去一个喜欢的人,他只有不断安慰自己,张萃如和褚齐不是一种人。
最后他们敲定了每天来莫兰朵进行采访,张萃如要在北京待整整一周,褚齐和毛舜平一起送张萃如上了车,远远地看着那辆黑色的长尾轿车消失在街道拐角,阴冷的空气一下子钻进了毛舜平的脖颈,焦黄的落叶堆在他的脚边,毛舜平用棕色皮鞋的鞋尖细细磨碎了一片落叶。终于看向目光旷远的褚齐,他的磨毛衬衫在腹部以上服帖地贴合着身体,腹部却夸张地凸起,双腿显现出运动的痕迹,饱满结实的大腿和纤细有力的小腿。毛舜平问褚齐:“你觉得她怎么样?”
“有点故作姿态。”褚齐摇摇头,但是回答得很随意,好像他一开始就没对娱乐明星抱什么希望,褚齐又过来拍拍毛舜平的肩,他的个子矮,拍肩时还微微踮了踮脚:“聊起来可能很无聊,辛苦你了。”
毛舜平压抑住心中的狂喜,好像再次找到自己和世界的不同。比这更高兴的是,他可以确定,褚齐是褚齐,张萃如是和他完全不一样的人,不用担心他们身上有共同点。
第二天下午,毛舜平坐在他们昨天坐的位置上,隔着木屏风刚好能够看到咖啡馆的玄关,久未上身的休闲西装领子摩擦着他的脖子,但是崭新棉质 T 恤的内里被他捂得很温暖了,舒服地包裹在身上,虽然气温依然很低,但是窗外的阳光一束一束地落在咖啡馆地板上。毕业以后,他再也没有来过学校附近的莫兰朵,当时为了逃避宿舍里褚齐过度的热血,他常常一个人逃出来,躲在层层木门后面,仿佛一场现世的隐居。地点一旦跟回忆扯上关系,就会被赋予特别的意义,这十年里,每想到莫兰朵,毛舜平总能捕捉一个孤单懦弱的身影。此刻他心潮涌动,确切地明白那些不愿被想起的记忆,已然等到了一个洗刷的时机。
玄关背后的木门被拉扯开,大门是毛舜平的视线死角,他只能紧紧盯住玄关处的地毯。他先看到牛仔裤包着的笔直的小腿,再是脚下蹬着的乐福鞋。张萃如的身影闪了进来,棕色的连帽衫,外面套了一件黑色大衣,尽管全身如此朴素,她却戴了一顶极其夸张的宽檐圆帽,圆帽下一张细长的尖脸,粉白似玉,如雕如琢。只有亲眼见到才更能明白那肌肤散发的微光,颊上淡淡的粉色又令她羞怯如少女。毛舜平的心还在剧烈跳动着,玄关那里看不到屏风后的毛舜平,不知道他自门口开始的注视。毛舜平透过屏风旁那狭小的缝隙,紧盯着温暖如春风的张萃如,可他却颇为诧异地看到后面还跟着褚齐。
毛舜平有些失望,但仍是沿着张萃如的行进路线,看着她和褚齐一前一后走来。这次他们没有进行过多谈话,褚齐神态自若,眉间嘴角却有些说不出的骄傲隐秘,张萃如则微微笑着,保持着两颗充满活力的苹果肌。
直到他们拐弯快进入包厢,毛舜平才收回眼光,如同一直在细品面前的咖啡,待两人进屋,又必须故作惊讶地说:“你们来了啊。”
褚齐和张萃如双双坐下。毛舜平拿出挎包里一个黑皮的笔记本, A5 大小的本子,却厚厚一叠,里面夹着各类来路各异的票据,这是毛舜平从小时候就有的习惯,他翻开本子,小心翼翼地不让票据掉出来。昨晚他准备了长长的采访提纲,他翻到提纲页,密密麻麻的全是手写字,他看到褚齐斜着坐在那里,一只手搭着座椅靠背,仿佛下一秒就能揽着端坐另一边的张萃如,他用俯瞰的视角斜眼睨着毛舜平的笔记本。毛舜平也发现了,但他不确定他是否确凿看见了褚齐眼里的哂笑。毛舜平有些慌了神,他本来信心满满的准备,好像又成了褚齐眼里的古板。就像过去他的孤独也不值一谈,只是无人交心的无可奈何。毛舜平摊开那个不算大的笔记本,呆坐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开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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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20年1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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