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莫兰朵的玄关(下)






EDITOR'S 
NOTE
新媒体编辑毛舜平在大学室友褚齐的介绍下,接到了一份采访女明星张萃如的工作。起初,毛舜平只把这次采访当成他和褚齐之间的一场战役,但在采访中,他发现这位女明星可能是和自己内在相同的一种人,他灰暗的生活似乎亮起了一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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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莫兰朵的玄关(上)
萌芽经典 | 莫兰朵的玄关(中)
张萃如没有主动打破尴尬的气氛,她静等着毛舜平开口。毛舜平注意到张萃如柔情的双眼,满含期待,似乎并未注意他和褚齐的战役。毛舜平再转向褚齐时,他也只是用小勺转动着新上的咖啡,抬头与毛舜平对视,眼神一副浑然不知。毛舜平于是开口,但说起话来竟没有那么顺畅,他只得放慢自己的节奏,用一种诡异的缓慢语调问着:“我了解到您有过在金融专业学习的经历,进入娱乐圈以后这套知识荒废了,是不是有遗憾呢?”
张萃如仿佛等待了很久,收敛起平时的和煦,异常认真地回答: “嗯,说实话上学的事情我都有点记不清了,而且我也只念到本科,其实对本专业的知识还是一知半解的,金融行业里厉害的人太多了,我这个程度实在算不上浪费,也谈不到遗憾了。”
毛舜平不知道张萃如的这种正经来源于何处,但是他心里洋溢着欣喜,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拥有这份不必要的正经。他觉得坐在一边的褚齐走了一些捷径,但他不是那么认真的人。毛舜平突然明白他和褚齐不同的地方在哪里,褚齐不会消耗自己投入到某件事情里,但是毛舜平愿意燃烧,虽然只是静静地燃烧。毛舜平也相信做事情时需有必要的认真,但是面对褚齐,毛舜平也会对自己的认真有所怀疑。三个人的坐席上,毛舜平和张萃如达成了同盟,他的心里充满了无尽勇气。
采访过程里,褚齐显得毫无兴味,直到晚上邀请张萃如去不远处他们的母校时,他才恢复了生机。毛舜平乖顺地跟在褚齐身后,心想褚齐这辈子也不会知道,他第二次打破了他暗地里的仪式与誓言,离开学校的那天毛舜平近乎玩笑的不再回到学校的誓言。褚齐很热络地介绍着学校有名的地方,假山和湖泊,还有可以许愿的古树。张萃如走在后面,她似乎也被褚齐的热情感染,应和着褚齐热络的介绍。毛舜平知道,褚齐和他的大学战友们,自认有扛旗的责任,特别是学校集结成为的共同体,让他们对学校拥有无限认同感。毛舜平有过一段时间的自惭,他扛不起大旗,对学校也没有认同感。他没有集体,也就无法获得集体给他的荣誉。走着走着,走在后面的张萃如慢慢和毛舜平走到了一排。肩并肩,张萃如的个子很高,只比毛舜平矮半个脑袋。虽然离开了温香惬意的咖啡馆,走在清冷的深夜里,张萃如的声音还是甜蜜轻巧的,毛舜平已经逐渐习惯了这种腔调,而且这声音对他的吸引力越来越强。张萃如告诉毛舜平:“舜平,你不知道,我今天有多紧张。”
毛舜平侧头看着张萃如,不自觉地打开了肩膀。毛舜平没想到张萃如会这么直白地袒露自己的紧张。她经历了复杂的人生,应该更圆滑一些,但是她比谁都真实。她好像也看穿了褚齐那种过分的集体认同感,直到他们三人分别,她都一直处在和毛舜平并排走的位置。
这接下来的一周,毛舜平每天都能见到张萃如。每天听见木门推拉的声音响起,然后玄关后就走进一个轻盈美好的人儿。张萃如有着成年人健美的双腿双臂,修长有力,并不柔软,但是她的表情又是小孩子一样的,有着天地间最初的纯真。本来这份纯真是很容易被伤害的,但是张萃如又从容地化解了所有伤害。毛舜平夜间看张萃如的访谈,张萃如的戏剧。她演戏不算好,甚至有点糟,接受的访谈也没有任何记忆点,她是不会在荧幕上给人立体的印象的,因为大家已经认定了她如此平面没有棱角。只有像毛舜平一样,和她面对面坐着,听着她略微尖细的嗓音平复一切负面的情绪,时而又展现自己的活泼与感性,才能完全了解她。毛舜平觉得只有他拥有了一个不一样的张萃如,毛舜平想他一定要用自己的采访,向所有人重新介绍张萃如。
一个偏向真人秀的采访,需要吸纳生活的所有内容,所以除了提纲上的内容,他们经常变得像谈天说地一样。毛舜平说了很多自己的事情,也说到毛舜平拍毕业照的那天。还是那个阴雨绵绵的六月,毛舜平是最后一个归还学士服的人,到了指定宿舍,因为四年来的独来独往,他甚至不知道住在同一个宿舍里的几个人哪一个是生活委员。他瞄了眼堆放在双层床下铺的杂乱衣物,层层叠叠的如同一丛小山,有点像他小学参加合唱结束后,脱下来堆在排练室角落的短裤和短裙,但那些是小学生行径,放在大学生身上实在是不应该。他没和同学打招呼,捏起两根手指把学士服摊开在衣服堆上。
衣服摊得平整完美,真像一个平躺下来的大写的“人”。这间朝北的宿舍没有光透进来,在六月显出一种淡然的幽雅,这件大字型的衣服包裹着其下的混乱不堪,也能包裹毛舜平不甚明朗的过往。
毛舜平还说到离开学校的最后一天,步履匆匆地绕过学校的宿舍楼,穿过一排排仿佛镶着金边的灌木丛。他看见灌木丛后面一座陈旧的办公楼,木窗框已经发出白色,远远看还像是花纹,可是毛舜平知道那是恣意生长的霉菌,毛舜平觉得再不离开这里,他也要和那些窗框一样,长出霉菌来了。
毛舜平说了太多自己的事情,忽然看到张萃如眼里的一点疲态,这才收回飞扬的心绪,马上认清了现实,张萃如还没有和他那么心意相通。毛舜平不再滔滔不绝地讲述,尽管这算是他和张萃如相处过程中的一个小败笔,但是不得不承认,倾吐完内心的毛舜平获得了极大的放松,他的过往不再那么猥琐不堪。虽然这对张萃如不太公平,但是毛舜平知道,面前的她对他有种不敢挑战的敬畏,与生俱来的修养,也不会让她指出他回忆里的卑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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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舜平可以看出来,张萃如想尽量“有内容”地回答他的问题,虽然这对于张萃如有些困难。困难在张萃如面对采访已经有一套婉转的话术,这套话术已经要求她言之无物,不留把柄。但面对毛舜平,她必须绞尽脑汁地剖析自己。毛舜平的过往没有那么金光灿灿,但显然沾了褚齐的光,褚齐不仅走在毛舜平前面,也走在行业前面。他的权威性与自信感过渡给了毛舜平,让张萃如天然地相信,毛舜平也是这样权威、自信的人。
短短几次照面,毛舜平就发现了这一点,从发现这点开始,他就有些不得安宁,他没有张萃如想的那么好。时间的流逝也没有给他足够的积累,他也有太多亟待解决的问题,换了别人,毛舜平可以把问题抛出去大家一起解决,但面对张萃如,毛舜平舍不得这样做。况且可以想象张萃如的回答一定充满阳光,无论如何都至少是正面积极的,这样的建议对毛舜平几乎没有建设性。
毛舜平怯懦了,他很久没有跟这样阳光的人接触,一瞬间他想明白无论是谁,张萃如都会分享光芒到他身上,他不过是张萃如惠及的众生之一,为何还在张萃如面前拥有了优越感。于是后两天,张萃如有些不解地看到了毛舜平身上的改变。
每天下午,依然有一道身影自玄关进入,毛舜平皱着眉头一直看着张萃如走进来,然后按往常一样收起眼光,可能张萃如也早有疑惑,每次进入包厢,都能看到毛舜平那样端坐的姿势,每天如此,从无例外。但张萃如从不用哪怕开玩笑的态度问毛舜平一句。
毛舜平的问题开始变得深邃拗口,有时也会让张萃如难堪。张萃如瞪着那双慌张的眼睛,思索着怎么回答才能显得得体。毛舜平在心里恶作剧似的想,不用想了,怎样想都是没有结果的,这些问题我也回答不了。
张萃如应该是做好了心理准备,要靠一场采访扭转大众对自己的印象,最后的时刻她似乎要搞砸这一切,但是毛舜平猜测张萃如不会把过错推到他身上,因为张萃如和他是一种人,总是先觉得自己不对。毛舜平眼看着张萃如的焦急,在最后一天,他们见面的时候,他看到张萃如脸上可见的憔悴。
她还是一张尖瘦的小脸,但几天以来,双颊凹陷得更厉害,像是饿极了的人,眼圈有点淡淡的青色,她前几天都和毛舜平一样要了莫兰朵的咖啡,但今天她要了一壶花茶,她还是客气地问毛舜平要不要也来一杯,但这时候她的询问全基于个人教养了,毛舜平早看出她已不想再和他多谈。
但也就在最后一天,毛舜平转换了谈话的方向,他把那些用来为难人的人生问题都抛到了后面,他动用了这些天看的关于张萃如的采访和剧集,聊到张萃如的工作,她起初有点惊讶,但情绪越发高涨。她对自己的工作状况必然是怀着信心的,就像外界评价的那样,她把事情处理得滴水不漏。毛舜平还问到有记者问她的艰涩的问题,她怎么会想到那么回答。张萃如像一个被老师夸奖的小学生,面色骄傲地告诉毛舜平当时的想法。毛舜平发现自己还是喜欢看张萃如这个样子,似乎没有面临过任何打击的纯粹的模样。他短短两天的恶作剧换来了更多面的张萃如,他把张萃如当作一幅静物画来欣赏。他的问题越来越多,张萃如的精神也越来越好,惨淡的脸又有了红光。
采访结束的时刻,他们回到了第一次见面的态度,毛舜平不免拘谨,张萃如保持着习惯性的怡然。张萃如很快要返回上海。他们在门口告别,门外的秋雨下得淅淅沥沥,雨点不大,但雨丝连绵,并不像北方的雨。张萃如双手伸出屋檐,檐上挂着一只精美的纸糊灯笼,上面画着一轮弯月,昏黄灯光下,张萃如还带着那样闪亮从容的笑,她用手捧了雨,凑到眼前细细观看,转过身对毛舜平说:“这雨让我想起上海。”
毛舜平觉得这句话很浪漫,一个思乡的美丽女子,站在北方的秋夜灯光里,毛舜平回味着初见张萃如的惊艳,以及那之后,她像一只蝴蝶一样翩然地到访,每一次从玄关处凝视这美好身影的来到,毛舜平都像接受一次崭新的洗礼。真的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毛舜平这才感觉到心里迟来的不舍,再也听不到她和善可亲的声音,温柔地对待他不时的任性,还有她的脆弱敏感,令人怜惜的眼光。可是到这里就得分别了不是吗。毛舜平只得挥挥手。
然而这分别并无意料中的平静,咖啡馆里有人认出了张萃如,人群渐渐围拢过来,开始是一两个,后来简直是一群,后知后觉中张萃如被裹在一个不小的旋涡里,毛舜平还犹疑着要不要帮她解围,因为她虽然被裹挟在人群里,依旧态度亲昵地接过一个又一个笔记本,她还毫不受影响地对人群保持微笑。接她的车子驶过来,张萃如领着人群往车旁走,有经纪人或是助理身份的人过来帮张萃如隔开人群,毛舜平这才意识到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而刚刚还没有好好告别。张萃如从人群里伸出一只胳膊,急切地朝毛舜平的方向挥着,她已经快被隔开,但人群还是不散,她只好有些艰难地喊着,她平时很少用这个分贝说话,更能显出她的急迫,而且她本身就是细嗓,一喊叫难免有点破音。毛舜平也急切地回应她,这对于毛舜平也有些失态,他踮着脚很奋力地招手,急于告诉张萃如他已经看见了她。他听见张萃如穿过人群的声音说着:“舜平,谢谢你,有空来上海玩。”毛舜平用力点头,生怕她看不到。不多久她被安排进那辆长尾黑车里,又迅速地在街角消失。站在咖啡馆门口,人群一忽儿就散去了,也没人看到站在那里稍显落寞的毛舜平。
他抬头看到那只画着残缺月亮的灯笼,突然心中一阵空虚,仿佛刚刚失去了什么,又知道压根没什么属于过他。
这篇采访顺利出炉的时候,他也抱着丰盈的希望,然而登出后的水花却很小,成套的节目自然也泡了汤。尽管如此,张萃如还是亲自从上海打来电话。从电话里听到张萃如的声音,又是另一种感觉,更轻柔优美,毛舜平只觉得总有人光凭这声音也能爱上她。她再三对毛舜平道谢,毛舜平心里却有些惭愧,毕竟没达到张萃如的要求。这通告谢的电话匆匆挂断了,他们就没再联系。
直到第二年的春节,毛舜平和年轻一代的编辑们实现了第一次工作中的跨年,桌上堆满了粗排的单页、各类草稿。窗外燃起璀璨耀眼的烟花,他们不自觉地转头看着一个方向。凌晨喝完酒,半夜从北京一直往天津开,毛舜平和其他人狼狈地窝在后座上,觉得头很热很涨,脚却像放在冰窖里一样冷,全身苦不堪言。中途有人要下来小解,毛舜平也走下车。四周是黑漆漆的群山,山间有一股怆然的风,吹了一会儿山风,身体才舒服了一点。毛舜平突然想起了张萃如,他独自跑到漆黑的另一边,把电话拨过去,听到那边也是巨大的烟花声,张萃如的声音隐隐约约,过了一会儿又清晰起来,一定是她特意跑到了安静的地方。毛舜平酒还有点没醒,对着那边电话说:“新年快乐。”张萃如也依然爽朗地回应,声音依然清甜: “你也新年快乐。”两人都无话可说,只得把电话挂下,毛舜平站在那儿走了一会儿神,他的身后,就纷扬地落下了二○○九年的第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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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20年1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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