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消失的,逃跑的(下)






EDITOR'S 
NOTE
从小学到中学,我唯一坚持参加的课外组织就是合唱团,人群让我觉得安全,可是一个人的兴趣、家庭、性格藏匿不了,要想赶上队伍,所有一切都要尽早摊开,藏匿在人群里的时候世界只有自己,与集体反而是遥远的,我只能依靠自己,在平凡里假装得并不那么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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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消失的,逃跑的(上)
我身上没有什么宿命感,一直和集体齐步走,大多数人的宿命就是我的宿命。会在小学顺利地戴上红领巾,但一定不是第一批;会在班级里竞选上什么委员,但一定不是班长。大家都有一个或几个自带光环的同班同学,像是那种重生小说里穿越过来的,早早地就明白自己想做什么,竟然还拥有明确的兴趣,尤其在大部分人的兴趣都是打《梦幻西游》或是追《超级女声》的时候。我有个小学同学,周围的人都在死命学好三门主课,他就确认自己只喜欢自然课,种鸡蛋茄在市级比赛里拿了奖,课外看我看不懂的科普杂志,同学录上他说想当生物学家,我也不知道生物学究竟是什么。我那时候还热衷在贴吧里刷搞笑图片,装扮自己的QQ空间,根本不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成绩好是爸爸用笤帚打出来的,即使不爱玩游戏也强迫自己和同学一起玩。我觉得那个想当生物学家的同学离我好远,像一个童话故事里的叔叔形象,只有一个模糊的剪影,也不参与故事主线,童话结了尾,他也就人间蒸发到我连入口都找不到的地方去了。
就是因为明白自己没什么特别的,我一直很讨厌被单拎出来,无论是上课点名还是抽奖。幼儿园里我最讨厌的游戏就是击鼓传花,班主任背对着我们在台上敲她那个小破鼓,一朵纸扎的大红花在小手间传来传去,鼓声停下的时候,手上有花的同学就要上台表演节目。那朵花对我来说和炸弹没有什么差别,我宁可自愿上台表演,我就是不喜欢被选中的感觉,因为那样显得我非常倒霉。大二的时候军训,学校拍了我们的视频在聚会上放,每次放到自己班的同学,就会有人起哄,我一直在祈祷千万不要拍到我,要我并不熟的同学为此做出反应实在太为难他们了。
以前听陈奕迅的《任我行》,主人公大概是个男生,年轻的时候宁愿脱离队伍独自跑到高高的山顶,真看过了山上的风景,又发现这种离群没什么意义,还不如回到酒店和大家温馨地泡温泉。他在结尾说,人群像羊群,有一种岁月逝去没了年少冲劲的感叹。读鲁迅的《在酒楼上》也是这个况味,“年轻的时候”总是很美的五个字,激情洋溢地革命,环境变了,周围的人懈怠了,心境也跟着变,越来越觉得没意思。我挺遗憾自己连孤勇的年轻时候都没有,周围的人说不能谈恋爱,我就对向自己表白的男孩子连说了好多难听话,好像自己受了侮辱,全然没搞懂恋爱是什么意思,不能恋爱又是基于什么意思。在班级里咬定了一个小圈子,那就吃饭上厕所都要结伴,绝不能被丢下,也没弄懂朋友应该是怎么一回事。
几年前我刚从上海的大学毕业,虽然对上海并没有多深厚的感情,却依旧自然地留在了上海,随遇而安的性格是一方面原因,想让一个遥远的陌生城市把自己包裹起来是更大的原因。未来怎么样,似乎全然不用去想,反正这里全是不熟悉的人。
待在上海的那几年,我对社保和居住证之类的毫不关心,其实很简单的事,但总觉得认真对待这些就意味着要开始认真对待生活,我一点认真生活的勇气也没有。二十四小时的连锁便利店到处都有,店员换了一批又一批;微信群里的朋友还在讨论指弹吉他和诗歌分享会,没人把工作的不快带过来;参加从大学起就一直在举办的音乐节,主舞台的歌手还是几年前见过的那些;继续听中学时候听的摇滚乐队,就可以和专辑封面上的主唱一样永远停在十几岁。
今年我开始在长沙工作,双休日也可以回趟家,同事说的方言都能听懂,好像是身处和中学班级一样亲近的地方,我自己想了想也觉得哑然的部分是,比起用摇滚乐把自己留在中学时光,这明明是更便捷的办法。
前几年说“逃离北上广”,我对此没什么共情,我对“逃离”更深刻的印象其实是“逃离家乡”。高中的时候读书从没觉得苦,只想要快点离开,人们说的人情味当时的我无法理解,只觉得连去两天饮品店,老板就能叫出你的名字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陌生感对我来说如此重要,现在想起来,还是因为懦弱,不想被人看穿自己非常普通的懦弱,所以希望大部分交往都是一次性的。
催促我的倒也不是城市,而是对规律生活的依赖,或者说再躲下去实在也不是办法。工作地所在的大楼形状像一根铅笔,细长笔挺。电梯每日上上下下,每一次开阖都像一次舒展,把所在的楼层展开,摊成平面,铅笔样的大楼就突然又显得很开阔。我也开始关照井井有条的细枝末节,买感冒药记得刷医保,在单位要放一把备用钥匙,花生油比玉米油味道更好……过去的日子像是一场巨型的网游玩到了GAME OVER,电脑屏幕上开始滚动制作团队名单,结束音乐放完,屏幕上又隐隐约约闪现了一行字:欢迎来到真实人生。
当集体变得很小,个人就变得很大。一个人的兴趣、家庭、性格永远也藏匿不了,要想赶上队伍,所有一切都要尽早摊开。不像是学校里的小组活动,绘声绘色做一次报告,从今以后可以和班上的同学再也不见。在真实的人生里,有一次你是活泼的、愉悦的,周围的人会开始期待你一直是这样的。对这些我倒没什么埋怨,相反觉得更加轻松,但能拥有一段躲起来的时光,我还是非常感激。那是一段真空状态的旅行,像《Space Oddity》里唱的一样逃出了太空舱,和星际碎片一起漂浮,地球上的妻子和支持的球队都那么遥远,唯一拥有的是太空属于你的错觉,但为了这一次错觉,一切都很值得。
透支懦弱的权利让我的人生彻底调了个个儿,花了一些时间,经历了一些事情,我才搞明白,藏匿在人群里的时候世界只有自己,与集体反而是遥远的。真正的集体不是由流水线生产出的复刻人偶组成,而是颜色招摇、主题不明的拼贴画。我在知晓自己的理解有误的当下,立即决定跟上大部队,也要做这绚烂拼贴画的一部分。想被集体接纳反而要更加倍地特立独行,在我这平凡的身体里挖掘够亮眼的部分。以前在所有要求填的表格上,可以不填的部分我都会尽量略去,后来开始一条一条写自己的经历,唯恐有遗漏的地方,简历上堆砌出我一览无余的人生,要事无巨细还要有别于其他人。挑挑拣拣也找不出什么特别之处的时候,觉得声音比别人小一点都算恩赐,做领唱好像也没什么不好,能站在第一排,还能先被摄像机拍到。大家都不留遗憾地跑回去泡温泉了,我必须得登上过去没爬上去的山。
年纪小一点的时候,最害怕师长向陌生人介绍我,因为用词大多夸张,贴一些听上去就匹配不上的标签,譬如写在名册介绍栏的“青年作家”,怎么看怎么不是自己。知道长辈大多出于好心,还带着一点对年轻人的寄托,但往往效果令人赧然。再大一点知道了介绍这一事情的艰难,形色各异的人实在太多,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有人愿意帮你在人群里争一点存在感,其实是值得感激的。我虽有这份心,能力却不足,至今自我介绍时还是只能干巴巴地吐一个名字,仍要苦修苦练。平凡的人为了继续在灿若星辰的集体里平凡,必须得装得不平凡,实在是很悲伤的事。
纸扎的红花传啊传,马上就要传到我手上,耳边的鼓点格外让人急躁,越来越快,脱离节奏。我突然发现自己没坐在幼儿园的课椅上,这里空荡荡的,只有我站在正中心,那花迎头奔来,我哪里也逃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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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21年9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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