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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ITOR'S 
NOTE
黄雨梵发现最近自己的记性不是很好,无法对过去的事情进行整体的回忆,得靠一个一个片段拼凑。在黏腻的初夏,是否开始一场婚姻,成为困扰黄雨梵最大的问题。
黄雨梵本来有一个结婚的机会,三年前的时候,和相亲对象终于在来来往往中论及了婚嫁。见过十几次面的婚姻可能不靠谱,但黄雨梵也找不到其他靠谱的事由。
双方家长很满意,女方父母更甚。谈论酒店那天,黄雨梵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削苹果。她从两岁住到二十七岁的家,每到初夏就渗透出霉味,客厅只有一面小窗,光线不好,照得窗户底下的餐桌也阴气沉沉。她不在意小小空间里潮湿的空气,鼻腔已经被更大的霉菌占领。很多时候,她像现在一样,什么都懒得参与,只想静静削好一只苹果。
父母在敲定什么样的地方,她其实都偷偷听着。第一个选择是市中心的福鸿酒店,那里的确是好,大且气派,还有滚动的LED屏幕,她的名字会印在上面。过去她路过酒店的时候,屏幕上会出现很多熟悉的名字,但那些名字大多有些普通,比如李玲。她在前后踱步里犹疑是哪一个李玲。
说不定是高中和自己玩得最好的女同学,但也可能不是。她的私心让她更趋向后者,她不肯相信李玲结婚没有叫自己。
她高中话少,朋友也不多,虽然现在也算不上健谈,但的确是越长大越开朗。李玲个子比她高很多,皮肤黝黑,坐在垃圾桶旁边的位子上,不太和人说话,两人偶然在放学路上碰到,就自然而然一起走,大概这么走了两年,到了班上却不怎么交谈。毕业以后,当时左右逢源的一小撮人她记不太清了,反倒时时想起李玲,不知道她生长成什么样子,也满怀期待她成为了什么样子。她几乎谈不上有什么好朋友,有人问起,她就答李玲,尽管她们俩高中后就失去了联系。
黄雨梵的名字不一样,从小到大,在这个地级市里,她没有见过和她一样的名字。曾有一阵朋友圈里流行重名查询软件,她也测过,她在的省有两个黄雨梵,另一个在省西南部。这些细节都是重要的,如果她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那么过去的朋友都会知道她结婚了,不是任何重名的人。想必大多数人都会感到奇怪,想她也有结婚的一天。
黄雨梵想到这里,觉得过去的二十几年过得挺没用的,所有人都不是太了解她,都以为她不是那么想结婚。父母这一派将其视为胜利,同学那一派将其视为妥协,但无论哪种情绪,落脚点都是,她是不想结婚的。
可是谁又知道,她从十五岁开始就想结婚。嫁个什么人倒不重要,可以结婚就好了。她家里的气氛一直不太好,父亲是个语文教师,行为处事比较陈旧,而且身体不好,她的童年几乎都是在医院里度过。母亲性格就更自由,但在这个家里,自由无用。矛盾显现出来,年幼的黄雨梵也感受得很具体,她是成年以后才读到原生家庭对孩子的影响,这直接解释了她在少女时候,为什么那么想要一个自己的家庭。那篇心理学微信推送的下面,还有很多评论,和她有相同想法的人不在少数,黄雨梵有些泄气,知道自己又成了没那么特别的一个。
不过现在,她终于可以结婚了,她等着父母敲定一个无关紧要的场所。他们定的第二个地方,是父亲工作的中学操场,黄雨梵的心咯噔了一下,苹果差点滑落到地上。说不上不满意,她不会提任何反对意见,提反对意见就是默认输了,她只是觉得委屈,那种从小到大一直自找的委屈。
父亲是希望方便同事们,家属楼就在操场旁边,这样大家不用两头跑。而且办在操场里,场地都是现成的,也省了很大一笔开销。
说到这个理由的时候,父亲悄悄瞟了一眼黄雨梵。但黄雨梵的头低着,没有抬头回应他。
委屈这个词总是不太光彩,父亲盯过来的眼神依旧犀利,让黄雨梵想起小时候的一些片段,她总以为自己记性不好,但后来知道,仅仅和大多数人一样,过去的事情没有整体的回忆,都是靠一个一个片段拼凑。有一些称不上闪光,甚至普通得让人生疑的画面,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深地刻进脑袋里。但是她只想了一会儿,就从回忆里逃脱出来,迎上父亲的眼睛。她手里的苹果刚刚被削好,表面有一格格的五边形,她的眼光看过去,父亲的眼睛就移下来,那一刻黄雨梵有点心软,她在二十七岁的时候变成了父母眼中凌厉的人,她平时确实语气不太好,也缺少和他们的交流,总是把头埋在手机里,但大多不是出自本意。
她不知道曾经威严的父亲,现在也有躲避她眼光的时候。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知道像她这样心软,一定什么都说不出口,所以她只是含含混混地回应:“我和小赵商量一下。”
她叫自己的未婚夫小赵,仅仅是因为介绍他们认识的朱阿姨这么叫。那个朱阿姨是黄雨梵的同事,她们行政机构的办公室,年龄阶段混杂,朱阿姨很占混乱里的便宜,她身在不分年龄的环境里,心态也更年轻。
小赵是从哪里蹦出来的,黄雨梵到现在也没搞清楚。他们对彼此的第一印象都很不错,这一点黄雨梵倒是没想到,他长得不算太好看,个子也矮了点,但二十几岁的男孩子里,已经很少有这样干净的,也许是被家里保护得太好。而且他是医学世家,自己走这条路顺风顺水,可以说除了医学院的考试,今生没吃过什么苦,这一点倒和黄雨梵很像,虽然比不上他家里的条件,但黄雨梵自小确实也没经历大的挫折。
在办公室里,黄雨梵总是沉默寡言的一个,但跟小赵说了不少话,朱阿姨在一边就隐隐觉得这事儿能成,跟着一起说说笑笑。他们俩年纪差不多,几乎有一样的童年,性格也相仿,相处起来就很轻松。
第二天他们绕过朱阿姨单独出来,因为前一天小赵送黄雨梵回家,路上说自己一直在外地读书,已经不太熟悉家乡的变化,希望黄雨梵能带他转转。黄雨梵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装不明白地答应下来。回到家应该是责任心作祟,百度旅游攻略一直到半夜,虽然她连大学都在本市念,但实在没有什么外出经验。
小赵换了一身更日常的衣服,简单的细格子衬衫,灰色休闲裤,倒显得更加顺眼,前一天他不知道受谁怂恿,穿了整套的西服,黄雨梵暗暗在饭桌上翻白眼。小赵开了车,他们沿着主城区的街道慢慢闲逛,听黄雨梵的话,在一些当地人根本不去的景点停下,淡季的景区连纪念品都没得卖,对着空荡荡的寺庙和商业街,黄雨梵愈发尴尬起来,小赵显然不会安慰人,只能干笑着说一些“原来这儿要收门票了啊”之类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在小赵干瘪的话题里,黄雨梵反而轻松起来。一个下午走走停停竟也很快就结束了,回黄雨梵家的路上小赵在车上放音乐,黄雨梵这才想起来高中也听这个乐队,怎么可能一整个记忆都被挖掉了呢,黄雨梵觉得情绪跟着记忆一起鲜活起来,她这些年都过得有点无所谓,几乎要忘了那段有所谓的时光。
那个时候黄昏塌塌的,暗粉色的云几乎要从眼皮子底下坠过来。黄雨梵从空旷的车前窗望着笔直马路尽头的景象,周围的路灯都点起来了,虽然她还不是很熟悉驾驶座上的人,但觉得这样也很好,她似乎已经预感到未来家庭的氛围,心里有断续的安稳涌上来,很轻巧还有点不好意思,她对谈“爱”这个字始终有些避讳。
自从知道小赵学医,黄雨梵家里简直是不得了。父亲因为冗长的住院生活,对家里能多个医生感到莫大的放心,母亲也少有地绽开了笑颜,就连黄雨梵,那阵子也被家里明显喜悦的气氛感染了,她感到心里是满的。父母一定是不会相信的,她比谁都还愿意见到他们快乐,她过去总没来由地感觉到对父母的亏欠。
于是婚期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定下来了,两个月后的八月八号,她终于要结婚了。但在结束一段对于婚礼地点的讨论后,黄雨梵又感受到了久违的疲累,她在答应父母要去问问小赵之后,兀自回了房。她打算直接打电话,但手机拿起又放下,不知道在犹疑什么。过了一阵她想明白,这个地点确定之后,结婚这件事就有了实质性的进展,一切要被推着开始准备起来,她本来是没有任何犹豫的,只是到了某个节骨眼上,她会无所适从。
她泡在浴缸里的时候想,暂时再拖一个晚上,明天见到小赵的时候,再亲口问问他。
原来南方城市的夏天来得这样迅猛,黄雨梵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夏天,脖子那块儿总像从糖浆里一来一回拉扯过,一仰头都能感到蜜从脖子缝里漏出来。小赵迟到了,久久没来,但黄雨梵反而轻松了些。他们约在一家新装修的港式茶餐厅,那里桌面很宽敞,能够把婚礼册子铺开,最重要的是服务员老是懒懒的样子,不会来看他们的热闹。
商业街上的人来来往往,初夏的下午,每个人都没什么神采,街对面有一家卖流沙包的,套着黄色围裙的店员,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大嘴缓缓地咧开,把鼻孔撑大,看得黄雨梵也有点想睡。一切被笼罩在水汽的湿润里,显得有点魔幻。
茶餐厅的玻璃门上吊着一个瓷坠子,斗笠状的外壳下面拖着一条棉线,有人推门,坠子就“叮铃”响起来。黄雨梵以为是小赵,眼睛从窗边拉回来,却发现不是,眼前是一个陌生的穿雪纺短袖的女人,头发被发夹挽着,可是分明喜滋滋地朝着她的方向走过来。
“雨凡,我从那边就看到你,你可真神,都没怎么变。”
黄雨梵被这一声招呼搞得有点不知所措,脑子里飞快转了一会儿,只有高中的时候,刚开学教地理的班主任把她的名字念成了雨凡,后来三年同学就都叫她雨凡,说真的她当时并不在乎这个。总之面前的一定是高中同学,她检索了一会儿,不是很费力地叫出了面前人的名字。
“黄丹!”
黄丹有点发胖,本来就白的胳膊变得像两截莲藕,下巴也多了一层,黄雨梵观察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念高中的时候她们俩就不是很熟,现在更加找不出话来。她随手把面前的开水杯子抓起来,黄丹就站在她旁边,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她不得不低头,发现婚礼册子还摊开在面前,有点局促地望了黄丹一眼,黄丹早就伶俐地发现了,只是笑得不动声色。
“这阵子结婚的真是多。”黄丹倒是和以前一样,没有那么嘴碎,黄雨梵松了一口气。两人再没话说,黄雨梵斜瞟着眼睛吞了一口水。
“李永昌也是刚结婚,你还记得他吧?”黄丹想把语调提得高兴点,显得她们更热络。黄雨梵明白她的用心,也很想应和,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不痛不痒的一句:
“这样啊。”
气氛又冷却下去。小赵救场倒很及时,大门“哐当哐当”响,他几乎跑着过来,新剃的头发,短短的一茬一茬,泛着亮晶晶的汗水的光。黄丹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遍,小赵也对上她的眼睛,两个人相视笑笑,黄丹招呼着:“不打扰你们我先走了,对了你得加个同学群,我把你拉进去,你微信二维码拿出来我扫一下。”
小赵气喘吁吁地坐下,顺嘴问了一句:“你朋友啊?”
“高中同学。”
“我跟高中同学都没什么联系了,还是那会儿做学生好,没什么烦恼。”小赵没解释自己刚去了哪儿,黄雨梵就没问,其实她在这里等了四十多分钟。
“我学生时代过得挺傻×的。”黄雨梵接话,她确实对学生生活没什么留恋,抬头却看到小赵眼里闪过一丝错愕,知道自己说了不大礼貌的词,她慌乱地把话题岔开。
“那个时候一点自主权都没有,你知道我们高二学校订新校服,我爸跑学校跟老师说我们家条件不好,能不能不订。虽然我们家条件是不怎么好吧,但那个时候真挺丢脸的,现在我哪能让自己受这委屈,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你没这个体会。”
“是,小时候爸妈都不怎么管我,他们比较忙。”
黄雨梵发现又不知道哪里触动了他的神经,觉得刚刚的话有些过头,但是她不太想和小赵道歉,需要互相道歉的关系太不亲密了。她用手上的不锈钢叉子随意划拉着盘底,声音尖尖的,黄雨梵自己却像听不到。小赵的目光瞥过来一直盯着那叉子,黄雨梵过了好一会儿才感受到这目光,意识到自己再一次的不礼貌,于是飞快地撒手,把叉子放下,叉子柄碰着瓷盘又是一阵“哐啷”,小赵似笑非笑地对黄雨梵示意了一下,头转了过去。黄雨梵只能拿起那杯漂着紫苏叶的苏打水,不是很想喝,就把吸管咬在嘴里,刚刚恍神间,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让她很陌生,她在心里默默想着,小赵是长这个样子吗?怎么感觉和以前不太一样,而且再去探究小赵究竟长个什么样子,她竟然脑子里一片空白。
小赵去付账单的时候,黄雨梵翻朋友圈看到一条推送:《为什么有时候想不起一个人长什么样子》,里边说一定是因为你深爱着这个人,黄雨梵啐了声:“狗屁。”
微信提示黄雨梵被拉进了高中同学群里,她倒吸一口凉气,自己的昵称和头像都和本人无关,朋友圈更是干干净净。她屏住呼吸盯着屏幕,好在黄丹没有顺便做上一番介绍。过了一会儿群里跳出一个投票链接,有人号召给他家里的孩子投个票,黄雨梵点进去,按他的要求往下划拉到36号,犹豫了半天,还是觉得要把他算成“最美丽宝宝”实在下不去手,黄雨梵再滑动两下,觉得25号真挺可爱的,给25号投上了一票。
从投票页面出来,群里还是安安静静的,黄雨梵放下了心。刚才黄丹说的,李永昌要结婚了,还问她记不记得,黄雨梵暗自笑笑,想原来大家记性都不是那么好。黄雨梵在群成员里找了一下,没有李永昌的名字,但眼睛一定格,就看到一个头像,上面是李丽芬94年专辑的封面,她就知道这是谁了。她点进去看到十条非好友可见的朋友圈,她不打算把老同学加成好友,这些年全都是空白,加上了也只能和刚才遇到黄丹一样,无话可说。
这人还是没怎么变,他第一条定位是在美国德罕,不知道是过去玩还是定居,他竟然在跑马拉松。黄雨梵记得高二的时候,他们文科班实在找不到跑接力的男生,看上去风都能吹倒的李永昌作为班长,接下了跑第二棒的任务。印象里他运动不好,倒是常常打篮球,当然也打得不好。第二圈的接力棒传到李永昌手上的时候,黄雨梵被周围的同学推搡着看向了操场,立即皱着眉怪模怪样地笑了,李永昌跑起来实在是太难看了,长胳膊长腿往旁边甩,像一只从锅里逃出来的螃蟹,而且还跑得慢,第一棒建立的一点优势全都被他落了下来。关键运动会结束后,班上为了表彰李永昌救班级于水火,还特制了一张“积极参与奖”的奖状,让李永昌上台领奖,黄雨梵看着站得笔挺的李永昌,在台上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只能狠狠抿着嘴憋笑。
这些往事一股脑被回忆起来,黄雨梵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笑出声。小赵走过来问她笑什么,她把手机页面按黑,摆了摆手:“没什么,微博上一段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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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8年5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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