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最爱(下)






EDITOR'S 
NOTE
黄雨梵发现最近自己的记性不是很好,无法对过去的事情进行整体的回忆,得靠一个一个片段拼凑。在黏腻的初夏,是否开始一场婚姻,成为困扰黄雨梵最大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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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最爱(上)
“跟小赵商量好了吗?”母亲从厨房往餐桌上端菜,他们家的餐桌就摆在客厅里,父亲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电视机放着,没人去看。
“他说他家里还是想办在酒店。”黄雨梵帮着母亲把筷子摆好,突然觉得每句话开口都有些艰难,她知道父母对这个结果不会满意。
“这么麻烦啊。”父亲揉了揉鼻梁上老花镜的印子,那份报纸清早就送来了,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要一直看到晚上。父亲接着说:“要么我明天去找亲家谈一谈。”
黄雨梵不怎么想承认,但这时候她觉得,父亲那副样子有点可怜,所以她没有顶嘴,吃完饭擦嘴进房间,又收拾衣服沉进浴缸里。她在想不明白事情的时候,就会躲进浴缸,好像那里是一只鸵鸟的专属沙丘。
她从十八岁那年考上北京的本科,但因父亲的病愈发严重,只能留在本市最好的大学之后,对很多事情少了追求。她从小看得很开,或许自己本来就是更看重家庭的人,并非听从了他人的选择。进市政机关也很好,她一直成绩优秀,但真要说有什么突出的地方,也说不上来。小时候画画好像还不错,大学修素描的选修课,老师也夸她有天赋,但毕竟够不上专业的程度,年纪越长对艺术就越没有兴趣。这么看起来,虽然都是父母的选择,但也竟然是最好的结果了。
她这样想着,水温温地在周身游动。她二十岁头两年,有过很着急的时候,觉得自己性格古怪,可能这辈子都结不了婚,断断续续谈了两个男朋友,别说家里不满意,自己到后面都疲累起来。也不能说人家不好,黄雨梵不知道怎么对人表达爱意,现在换了小赵,几乎和她一样拘谨,但她能看出来,小赵是一个善良的人。连结婚这么困难的事情她都要完成了,她本来应该很高兴的。
可不知怎么,她开始反复回忆高二的那场运动会。还能记起来的画面不多,除了螃蟹一样跑步的班长,还有体育馆后面卖的烤肠和拌肚丝,学校食堂的阿姨兼职,她和几个女同学不看比赛的时候就围在小摊前面的花坛边看杂志,拌肚丝混着麻油的香气,让这段记忆格外鲜活,其他的再就想不起来了。她突然有点激动,迫不及待地要把那些回忆补充完整,她从浴缸里跳出来,毛巾在身上胡乱擦了两下,把身体套进睡裙里。她小时候的东西,都被收拾在通往厨房的狭窄的小过道里,那里堆着几个箱子。
电子产品怕被压坏,就摆在一堆物件的最上面。她还记得那只相机的型号,索尼T7,当时买一只数码相机算是家里的大动作,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用数码相机了。她不知道抽屉里的读卡器还能不能用,期待着笔记本电脑能有些反应,一直等到黄色的文件夹图标建立起来。
那次运动会她拍了很多照片,看得她笑起来。她想不起高二的时候还留过一阵短发,好像是学校要求的吧,所有女生的头发都不能过肩,男生不能过耳。她的头发细细软软的,还真不适合短发,两边的头发包着脸颊,显得一张圆脸更加鼓鼓囊囊,她有些看不下去,只能尴尬地对着电脑笑。点开下一张的时候,她觉得更加陌生。她已经记不起来,她和李永昌有过合照,两个人的肩膀离得远远的,青春期的男孩子发育快,那个时候已经冒她一个头,和所有男生一样,头发格外短,但因为偶像包袱,用连帽衫的帽子盖着。
黄雨梵两只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把李永昌的脸放大再放大,他倒是笑得很自然,一般来说遇到喜欢的女生不都会有点紧张吗?难道这时候他还没有喜欢我?上午才从朋友圈里看到的李永昌的脸,和面前的这张却重合不起来,李永昌是长这个样子的吗?黄雨梵又把照片调回到原来的大小。有点像,也有点不像。黄雨梵只能把微信再点开,在高中群的六十来号人里把李永昌再次揪出来,此刻,他的非好友可见朋友圈又多了一条:“愿用家财万贯,买个太阳不下山。还是老歌好听!”后面跟着一个大拇指的赞的表情。傻不傻啊你。黄雨梵抬头又看了一眼合照,突然轻轻说了一句。
李永昌喜欢她的事,好像整个班都知道。黄雨梵觉得这件事不太成立,从小到大没有男孩子说过喜欢她,但是李永昌又是那么严肃的一个人,应该不会像其他男生一样乱开玩笑。虽然他还没亲口说过,但总是利用班长职权,把黄雨梵的值日时间和他的调在一起。每个礼拜一下午,学校大扫除,她和李永昌一起打扫讲台,她负责黑板部分,只想快点擦完,快点回家吃饭。下午四点的阳光是金色的,飞扬起来的灰尘夹在走廊的光里,黄雨梵觉得后背灼热,李永昌大概一直在看她,以至于打扫的动作轻得几乎听不到。黄雨梵的脸通红,不敢转头也不敢停下擦黑板的动作。过了很久,黄雨梵终于把黑板刷摔在粉笔槽里,故意凶狠地向后瞪了一眼,李永昌着急地挪开眼睛,把抹布丢在桶里洗起来。黄雨梵就趁他埋头拧干水的时候偷偷笑一下。
“黄雨梵。”只有李永昌把黄雨梵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念得字正腔圆,“你英语成绩怎么那么好啊。老师天天夸你,你要不要辅导我一下。”
“你给我钱吗?给钱我就辅导你。”黄雨梵头也没回,但是黑板刷刷过的地方形成几道圆弧,越擦越脏。
“可以啊,那我给你钱。”
黄雨梵对钱这个字有点敏感,但又是自己提起来的,她知道李永昌在开玩笑,像别的女孩子一样笑着骂两句回去就可以了,但她就是憋着张不开口。她有些羡慕李永昌,他喜欢弹琴,家里也供得起,如此既有喜欢的事情,又能顺利做下去的,实在可遇不可求。她能做的好像就只有读书,所以她不是避着李永昌,她只是觉得在李永昌这里有些抬不起头。
运动会上,是同学起哄让他们俩拍一张照片,她和李永昌的合照也就这一张,那些少年往事,现在回忆起来都挺模糊的,黄雨梵把那张合照拷了出来,单独留在了电脑里。
小赵的父母已经退休了,本来应该没什么好忙的,但还是等了两周,两家人才终于聚在一起。
她这几年攒了一些钱,家里的存款也拿出来,办婚礼能做到两家分摊,如果家里真是穷得揭不开锅,黄雨梵也愿意懂事,但明明不用这么寒酸的。黄雨梵看着未来公婆一边听着父母的话,一边有规律地点头,突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他们约的餐厅在十七层,有着开阔的落地窗,对面一栋高楼盖到一半,竖幅的标语从脚手架顶上一直拉下来,上面写着:文明施工,安全第一。黄雨梵只有盯着窗外看的时候,才能感到心稍微开阔一点。
“小黄,你怎么看?”
黄雨梵被叫声拉回来,着急地笑笑说:“我觉得都可以。”
小赵的妈妈皱了皱眉,好像是觉得新媳妇太没有主见。黄雨梵只能低下头去,她倒是真的觉得都可以。
“你要是不喜欢,咱们可以再跟爸妈商量一下。”小赵和黄雨梵换了一个地方吃晚饭,他这么一说,黄雨梵就有些迷糊:爸妈?谁的爸妈?要是说她的,那大可不必,她心里早就暗暗发誓,绝对不再和父母有任何争执。
昨晚她想到,为什么事情一件件完成,她还是觉得不满足,今天突然有了答案:人生也不是游戏打关,不是一关过了,再过下一关,就能自然而然地高兴起来的。但答案总是比问题迟到,她早该明白的。
她第一次没有让小赵送她回家,她绕到照相馆把那张合照洗了出来,五寸的照片过完塑,她从环保袋里拿出笔记本,小心翼翼夹在里面。她又拿出手机点进李永昌的朋友圈,这几天她常常做同样的事情,越来越熟门熟路,可是自从那句歌词开始,李永昌再没有发过新的内容。黄雨梵心里生出疑惑,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从照相馆走回家的路和她高中的放学路线有一段重合。她高中有一半的时间没办法直接回家,那是父亲的病很严重的时候,母亲长期待在医院做陪护,家里没人做饭,黄雨梵就跟着住在医院。现在面对那座灰色建筑,黄雨梵还是觉得不真实,过去自己真的曾经穿过五楼长长的走廊,躲在满是消毒水味道的小房间里那么久吗?那时候洗澡,每层都有公共洗澡间,绿色的木门,底下是斜排的通风口,黄雨梵总觉得有人从通风口往里偷看,很久以后在单位厕所,她见到一样的通风口,才知道那个巧妙的设计是没办法从外面往里看的,她好像吃了亏,白白担惊受怕那么久。想到这里,黄雨梵又苦笑了一下。
她的青春期满布消毒水味,但她知道李永昌不是,他身上是洗衣粉或是肥皂的味道。黄雨梵知道得很清楚,因为高中晨跑,李永昌在侧排组织队形,黄雨梵站在第五排最边上,李永昌就总是贴着她跑,他的衣服总是合身、干净。他有很多细格子的衬衫,白色的、灰色的,衬衫领子从白色的校服领口露出来,他好像知道自己穿什么最好看,就指着那一种风格穿。黄雨梵很想问问他是否会感到审美疲劳,但又觉得不干自己的事。从高三开始吧,李永昌每晚送黄雨梵回家。她对李永昌不再那么排斥,竟然是因为她的成绩变得越来越好,她总是对这个不放心,对那个不放心,成绩好一点,不放心就可以少一点。李永昌过去说了很多遍要和黄雨梵一起走,有一个晚上黄雨梵就答应了。
他们开始回去的时候话题并不多,而且黄雨梵不太想让李永昌知道她父亲在住院,每次走到要拐进医院的马路,她就说她家在前面,不用送了,然后一个人转弯到医院里。如此这么几周,李永昌终于坚持说:“让我送你到家门口吧。”
黄雨梵执拗不肯松口,两个人在大马路上拉扯,几乎都要打起来,黄雨梵突然说:“我不是回家,我是去医院。”
“谁在住院?”李永昌早就猜到黄雨梵有事瞒着他,他问得很直接,手还抓着黄雨梵的手腕。
“我爸爸。”
李永昌的眉头皱起来,轻轻把黄雨梵的手放开。黄雨梵不知道是因为被抓得疼,还是被戳穿秘密而不甘,眼圈变得红红的,她平时总是满不在乎的样子,突然这副模样,李永昌的心就软了下来,他轻轻地说:“会好的,叔叔一定会好的。”对于她父亲来说,他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但他却说得异常诚恳,虽然这很大程度是因为她。黄雨梵的心这才慢慢对他打开一点。
那时候放学的路和病房,像是黑与白完全割裂的处境,她从满是光芒的梦境一下子跌入现实里。左边的陪护床是新搭的,比一般病床更短也更矮,黄雨梵就在陪护床上写卷子。无论哪种爱吧,都应该是很美好的东西,她这种处境,怎么都算不上“美好”。
少年回忆渐渐丰满,让她行走现实如同飘浮云端,几个场景翻来覆去,还是抓不到重点,她现在有种大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豪迈,事情全都被堆在后面,她反而不急不缓。小赵父母开始经常有电话进来,大多是父亲接,商量的事情从大到小,逐渐繁琐,越繁琐也就越确定。父亲被困在电视柜旁边的一张小藤椅里,每天吃几种药,速效救心丸是一个茶色的葫芦瓷瓶,就揣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每天下午他定时散散步,黄雨梵非常避讳见到他走出去,害怕那个画面定格下来,这么说不太合适,但她从小时候就能看到,父亲周身一直被死亡的气息笼罩,她有一个随时就要失去的挚爱亲人。
这些情绪让二十七岁的人承担,稍微公平一点,反过来说的不公平,就是高中那会儿在病房吞下的每一口饭菜。陪护床太矮,她长期要把头弓很低,晚上睡觉把头缓缓地放在枕头上,医院的枕头都很高,她要垫两层才能舒服。她知道母亲比她过得更不好,夜里几乎很少睡觉,但她只能沉着气,即使醒了依然死死闭着眼睛,她实在不想落进这百口莫辩的困苦里。
可李永昌却是那么好的人。一直以来,她快乐的时候并不多,但是她能想起的所有关于李永昌的事情,没有一件是不快乐的。正因为如此,黄雨梵最近越来越感到不对劲。今天和小赵挑婚纱,她像梦游一样,整条街上都是婚纱店。她昨晚又去看了李永昌的朋友圈,他发了在美国的房子,她当时才确定,他已经在很遥远的地方落地生根。女生一旦歇斯底里起来,就失去了所有迷人的地方,她相信那时候李永昌只是喜欢她冷静的样子,换到现在,如果他就在不远的几个街区,她能保证不做疯子吗?
她已尽力在成人之后的这些年里,变为一个平和的人,但是这几天她越来越倦怠了。她是确信自己很成熟的,从小时候开始就这样,现在这种成熟被深刻地怀疑了,她看着小赵的表情越来越古怪。小时候常有人说她敏感,她回头想想,有哪些人心这么不好,非要点穿一个十几岁孩子的敏感。
小赵的神经大概没有那么纤细,他比以前更勤地约黄雨梵出来,他们有时候仅仅喝喝茶,不聊婚礼的事情。黄雨梵能感受到,小赵也没有长大,他们俩几乎是被推着谈婚论嫁,只有彼此不语的那一刻,能放松紧绷的神经。快到盛夏的时刻,有一个礼拜天的下午,天气转了一回阴,咖啡馆的露天吧台那里人就多起来,棕色的棚子搭在小赵头顶,把他的脸映得深一块浅一块。黄雨梵看着很好笑,漫长时光里抽出心情好的那么一天,也不知道是因为遮阳篷还是生活的一个偷懒,她开始放开聊很多,小赵心情也跟着变好,两个人看起来要成为关系好的那种同事。霎那间她回过神来,现在是要和面前的人结婚,突然觉得一切变了味道。天又阴沉下去,绿叶被风吹响的声音显得很刺耳,模糊了两人后来的谈话,高脚凳硌在鹅卵石群上,摇摇晃晃的,让黄雨梵感到不舒服。
但你能怎么办。黄雨梵没有把婚纱导购的话听进去,只是跟在小赵后面走,他今天心情大概不错,这也是关键的一点,他们俩很少有心情同步的时候。黄雨梵对选择的解释一直以来都是,就算没有选这个,另一个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李永昌多狡猾,他那个样子都是十几岁的时候,十几岁讲脏话都是温柔的。
她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她从思考里回神,她那时又回到了平和的状态。过去几年,她经历了不知道多少次类似的自我安慰,可是手机振动的频率似乎与往常不一样,让她的动作都变得笨拙。她还没解锁,屏幕上的信息已经先蹦了出来。
“雨梵?”
规规矩矩的、一点不错的两个字映入眼睛里,她就知道是他加上了她的好友。她几乎能想象他说这两个字的声音,沙沙的低得有些失真的腔调,但也许不是,那个时候他变声期比同龄人要晚,正是说话声音奇怪的时候。有关他记忆的断裂从声音上凸显,她眼泪立刻滚出来,又背着小赵擦掉。随即像见了鬼一样,解锁打开微信,把他拉黑、删除,再退了高中的群。一连串动作做完,她记忆最后一点空白也被补上了,比她想象的还要生动、深情一点。
本来不换上婚纱,走得会更加干脆一点,但她在那之前犹豫不决,不肯打断小赵随时关切的目光,她换了一套又一套,是最后已经到定下来的当口,她这才肯开口:
“婚纱暂时不要买了,我回去跟爸妈商量一点事情。”
黄雨梵惊觉自己还是用了“暂时”这个词,凡事都要留余地,几乎成了她的习惯,但此时她懒得改口。小赵却不死心地问:“你是不是还是不想办在学校里?我爸妈也是这么说的,我们可以一起再商量一次。”
她摇了摇头,手握在白纱上,拳头慢慢松开。小赵好像猜到些什么。脱下婚纱的过程不比换上时简单,时间漫长地流过,黄雨梵推开更衣室的门,看到小赵颓然地坐在那里,她一走出来,小赵就猛地站起:
“你跟爸妈谈好了,我们再约个时间来看。”
“小赵……”黄雨梵的话已经藏在尾音里,但她还是对着小赵笑笑,小赵看到她笑,想要跟出去,黄雨梵摆摆手,他就呆呆地立在一堆白纱中间,像一个油画里的小人。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想,想李永昌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打下那两个字,她越想越要流泪,只好走得更快些,好像这样能把眼泪憋回去。
他们似乎谈不上真的谈恋爱,关系比同学亲密一点,更多的是陪伴。唯一一次吧,称得上往前迈了一步,李永昌约她到自己常去的唱片行,礼拜六早晨黄雨梵在卫生间镜子前面一套一套换衣服,卫生间门坏了,她得随时提防母亲进来,她那个时候连爱漂亮都觉得不好意思。等她急匆匆出门到唱片店的时候,其实离约定时间才过去两分钟,但李永昌早早地等在那里,他穿运动卫衣,袖子得压在手背上,不能规矩地拉上来。他们俩刚见面的时候,眼睛里都有雀跃,他们不穿校服走一起的时间不多,此刻才像真正的约会。
那天黄雨梵明白一件事,并非音乐品味一样才能聊到一起,她和李永昌听完全不一样的歌,她听英伦摇滚,不是很冲击但仍然有节奏和激情,李永昌却净听一些老歌,他们家大概气氛很好,李永昌母亲每天都哼着那些歌,李永昌是慢慢听会的。李永昌小心地给黄雨梵戴上耳机,唱片一张一张转,给她转过李丽芬、周华健和陈百强。
“学校画室和琴房连在一起,我练琴的时候你在那里画画,工具都有的。”他趁着音乐过渡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开口,黄雨梵明白他是在维护她。
她仰起脸点头,李永昌就有点怕看她的眼睛。
“黄雨梵,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黄雨梵从未经历这样的情况,但猜得到后面能听到什么,她头低下去,耳机里的声音还在转,她悄悄把音乐按掉,等着男孩子继续开口。周围都静下来,挂钟像悬在她头顶,滴滴答答每一秒都听得很清楚。
“我以后可以叫你雨梵吗?”
她预备接受许多形式的表白,却不知道是这样一句话,她本来泛红的耳朵像被吹进了舒爽的风,只知道低着头笑,回答了没有,回答的什么,她已经不太记得了。那以后许多年,她再也没有听过比这还动听的话。他站在唱片店的角落里,玻璃窗外的行人急匆匆地走,可他们俩不在人群里面,他郑重地、怯生生地问她:“我以后可以叫你雨梵吗?”
黄雨梵本以为回忆到动情处,她会多么难过地哭起来,但现在比起哭更加想笑,她原先知道命运是很会捉弄人的,但她不知道会这么迂回曲折。刚好十年时间吧,最好的时光是用来封存的,本来不应该破例往回看,但这么粗糙的一个审视,她就知道那是她唯一真正喜欢过的人。
她现在只是要跟父母开口,她给自己挑了个词形容这么多年来的生存态势:隐忍。但是谁也没逼过她,她也怪不上谁。她掏出钥匙开门,父母都在那个小客厅里,见到母亲的第一眼她鼻子终于酸起来,很多事情她都能讲道理,但是她不愿意讲,今天这件事,她不知道从哪里开口,怎么开口都是无理取闹。
黄雨梵理解母亲有多不容易,但她最近领悟到,她自己也不容易,她从不对父母使用过于坚定的眼神,他们年轻人,全都是可能,完全没有必要在老人家面前表决心,她抱着这样的想法,日常生活里尽量避免“决定”一类的词,再多的避让依旧没给她一个温驯的形象,还求什么。她有些疑虑地想。
高三下学期刚开始的时候,她照例和李永昌回家,母亲到医院对过买塑料盆,那里有一排专门服务病人的商户,黄雨梵和李永昌走在一起,过马路的时候远远看到母亲,但是进退都不是,只能站在那里,母亲依旧和平时一样皱眉低头,行色匆匆的,拿了一只盆子就往回折。
进病房时,黄雨梵抱着侥幸心理,母亲果真一句话没有提,她照例吃饭写功课,临睡觉黄雨梵抱着新脸盆进洗澡间,母亲缓缓迎上来,站在走廊那里,背后倚着病房的门,她这两年老得很快,眼睛都凹进去,黄雨梵很少这么近地看母亲的脸,现在看到,已经有了想哭的征兆,她们四目相对静静待了一会儿,走廊不算窄短,黄雨梵却觉得逼仄得气都喘不过来,她头不自然往右边一偏,就听到母亲淡淡地说:
“你对得起谁呢?”
这一句话,黄雨梵的眼泪像珠子一样落下来,只要母亲的一句话,就可以把她彻底地打进冰窖里,她本来就自责,现在更加觉得内疚,她觉得自己天生对不起人。
她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避着李永昌的。那个学业很好应该算很聪明的男生,一开始不明白,每晚依旧在老地方等着,黄雨梵一见他就快速避开,高三学习越来越忙,那男生也没有精力再追究,一方面黄雨梵知道他善解人意,不像她这么没有良心。画室也没有再去,一天捱过一天,去了北京的是李永昌,而她再拿起画笔也是上了大学以后。
她静静站在客厅的门边,母亲痴痴望着她,然后皱眉低下头,走到厨房几乎一步一停,呆呆傻傻的,父亲一直“哗哗”地翻那张报纸,这一幅静物画一样的场景令她生疑,她有一些压力,这些压力在这些年里时不时找上她,事到如今这么算,她应该称不上脆弱。她在那一刻想到小赵,黄雨梵还是想不起他的脸,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一刻他和李永昌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共同糅成模模糊糊的一团。
记性变差是近几年发生的事,其实是小时候就埋下的毛病,与其说是豁达,倒不如说是忘性大,她对一切,不记隔夜仇。静物画活动起来了,她的眼睛也跟着亮起来,她想她压根没有什么最好的时候,她想她以后可以越来越好。她长长吐了一口气,觉得一切又轻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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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8年5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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