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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星并不情愿地发现,自己和老妈越长越像,当然小尤更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然而每个周末,他们还是会奔波在从结婚后的住处开往河西和红桥两家吃饭的路上,去面对她的老妈,以及令他们感到尴尬的家庭关系……
1
早上出门照镜子时,沈星惊讶地在自己脸上看到了老妈的影子。她过电一般收了收脖子,又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她叫来正在玄关擦鞋子的小尤,语气莫名不满地问道:“你觉得我头发梳上去的样子像我妈吗?”
小尤右手握着的马鬃刷子霎时变成绘画课上的碳铅笔,对着沈星的脸来回比划了两下,最后言之凿凿地得出结论:“我看不像。”他走出盥洗室时没有听到沈星小声叹了口气,她那时候反应过来了,小尤才不会承认她和老妈像,小尤最害怕她变成老妈那个样子。
沈星是八月中旬剪的头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洗得勤,九月份才过几天,齐耳的头发都快到肩膀,或者是每天吹得太蓬了才显得短?沈星把手穿到后颈的头发里,感受剃刀处理过的毛茸茸的发茬,那里除了刺挠还有闷热,被头发捂着完全不透气。这几年天津的夏天结束得越来越晚,九月份依旧很热。沈星再一次把头发拢在一起,除了镜子里一忽儿闪过的老妈的脸庞,她怎么也没理由拒绝这份舒爽,一咬牙拿右手腕的皮筋把马尾固定好。
车子出发已经是上午9点了。小尤自己擦了皮鞋,熨了衬衫,领口服帖又平整,扣子也一丝不苟扣到最上面,和平日去银行上班时并无二致,但沈星的样子却让他如鲠在喉,他不时从后视镜打量坐在副驾驶的沈星,她还在拨弄两边的碎发。沈星的头发又粗又硬,连这一点也很像老妈。小尤和老妈见面次数不多,他说自己有点社恐,沈星怀疑这个社恐仅针对她和她妈。
沈星拨了两下头发就烦了,镜子甩进皮包里,开始指使小尤开车。车子拐进大剧院那条路,沈星说,到了这里就是她的地盘,怎么开她最熟,直走就是傻子了,得从图书馆那里绕进去,这样最近。
小尤这个时候就把收音机调开了,踩着调,把沈星满肚子话堵在喉头上。频道里在放侯宝林,沈星嘴再碎也碎不过说相声的,她默默瞪了小尤一眼,他这样的人,看着唯唯诺诺,其实蔫坏。
小尤还是听了沈星的话,到图书馆那条街就向右拐,车载导航开始急了,不停嚷嚷——“车辆已偏离目的地方向”,侯大师适时来了一嗓子:“身为中牟县正堂,昨日有董太师公文到来……”沈星也要跟着掺和:“等等、等等,前边儿小超市停一下,我给老妈……”后面半句话被汽车喇叭声盖了过去,车前座一片本来像爆肚下锅,噼里啪啦响成一团,喇叭声过,瞬间油烟味道就散尽了,沈星支着上半身,滴溜眼睛瞟了一眼小尤,他把导航和频道都点按着关了,车靠了边。
“您先说,说完了咱们好上路。”
“也别上路了,就跟这儿停吧,你等我上小超市买个水果,再一块儿上去。”
小尤点了点头,依旧在驾驶座上不动弹。沈星自个儿下了车,走两步又回了下头,透过前面玻璃看到小尤冲她摆了摆手。他有点儿像老爸餐馆里的那只招财猫,不分白天黑夜地摆手,同样憨态可掬,同样不动声色。沈星边走边想,她还算受了不少委屈,都是不值一提的小委屈,她也有快乐的时候,当然也都是不值一提的小快乐。但是她每周日去老爸家里,经过一楼店面,那只招财猫总是蹲坐在橙黄色的榉木柜子上,财神爷的神龛旁边,伴着香烟袅袅,一如往常地摆手,既不安慰她,也不祝贺她。
结婚以后,她就和小尤搬出来住了,每周跑一趟河西,再跑一趟红桥。其实也就是在两家分别吃个饭,时间也跟滚雪球似的轰隆隆经过了,她觉得这里、那里都不再有区别。只有今天,沈星沿着大剧院围墙慢慢走,才感觉到河西这两年变化很大,翻新再翻新,最直观的结果是绿植变得很小,挡不住猛烈的日头,沈星摸了一把后背,雪纺短袖紧紧贴着皮肤,沈星拉起衣服中间往外抖了抖,她低着头一直往前走,大路尽头猛地一拐,直接拐进了小超市里。
小尤不知道把车停在哪里,过了很久才从路口现身出来,沈星还在拿衣服扇后背,看到小尤过来,反射性地皱了皱眉。她有段时间会特别喜爱小尤,觉得他人精明又沉稳,但有段时间,她会极其憎恶他,觉得他心眼多还闷得慌。现在正处于讨厌他的阶段,沈星拼命压抑着发火的欲望。比起其他的情侣,沈星总觉得她和小尤更受关注,其他人更想看这样的一对吵架或是闹别扭,沈星不太想让别人得逞。她知道只要她不开口,小尤是绝对不会和她吵的。这样度过一段再一段,日子就会很美满。
可惜的是,沈星未曾从老妈那里得到什么教导,就算是外人看来,老妈也活得糊涂,糊涂把她害成这个样子,她从还是一个青年人的时候就过得很辛苦,到现在依然很辛苦。
在灰暗的楼道里沈星和小尤一前一后地走,她突然想起初中搬过来之后,新添的小妹比她小九岁,她还是想和小姑娘交朋友,她们的游戏方式就是在楼道上来来回回地跑,有不安好心的人跟沈星说过她比较晚慧,现在想起来人都是善意的提醒,初中了还搁楼道里上蹿下跳,可不就是缺心眼儿吗。
这个小妹没有和她相处太久,他们这个新家庭第三次一起过年,小妹回了姥姥家,沈星没有多想。可是那以后小妹基本上就不怎么来了,她本来也没这个小妹,现在小妹走了,她倒也谈不上多悲伤,小姑娘长得像一只小精灵,白白圆圆的小脸,矮又瘦,体格随潘叔的前妻。跑得却很快,她的皮鞋踏在楼道上是唰唰两下,跟没有声音一样,沈星现在还记得她仰头看到的那个小背影,怎么那么小,小得像可以一把攥在怀里融掉。
小尤走在前头,白衬衫下摆在车上坐皱了,沈星盯了一会儿,还是没上手去抻,她把手里一袋儿草莓一袋儿梨往小尤右手一塞,家门就在前面了,门虚虚地掩着,应该是老妈早早留好的,小尤没回头看沈星,他右手把卷成细小一条的塑胶袋耳朵攥紧,他和沈星一前一后走着,看上去就很有默契。
小尤伸左手把大门推开,沈星松了一口气,五楼变得有些难爬,门一打开光就透过来了,里间房里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过来,应该是潘叔,老妈微信里提过,他大前年还是前年,耳朵一下子弱听了,偶尔还会失聪,沈星觉得老人家真是不容易,但是家里仪器都备妥了,她也帮不上忙。
进了屋子,凉风扑面过来,人一下子松快了,潘叔房里声音越来越大,沈星现在也不怎么听戏,但土生土长的天津人,耳濡目染长本事,听两句察觉出来是《七星灯》,心想这老头儿还有点幽默,脸上却一如往常皱皱眉。
老妈冲着沈星后背就是一拍,一面要她挺直腰杆儿,一面要她别老是皱着个眉,转头看小尤,正笑眯眯地和老妈对看着,沈星知道他可不是对老妈有感情,他只是觉得老妈惨淡的生活得依赖年轻女婿,这是什么歪理啊,沈星吐了吐舌头。水果被老妈接了过去,小尤跟着沈星的目光努努嘴,仿佛没听见这俩母女谈什么,沈星要他坐沙发上去,她跟在后面,亦步亦趋。潘叔还没出来,大概是没听到动静,沈星盯着里屋房门看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又要出神了,赶紧收了魂。
她和小尤刚一坐下,收音机声音马上小了,感觉到有人拧着按钮一点点往回拨,声音虚实相间到彻底没了,沈星脑子里就过了一次余音绕梁的瘾,最后一句飘飘然地,环在她四周围,最终“叮”一下落进地里,她仿佛还能背唱词,嘴里跟着哼哼,又不敢发声,一切化成了虚无缥缈的气音,从唇齿里吐出一句:
“拜罢了拱斗星仔细看定,又只见七星灯大放光明。”
2
沈星还清楚地记得,头两年和潘叔在一个桌上吃饭的时候,他常嫌老妈做的菜太咸,他二十岁出头就离开南方老家了,但是咸淡口却一直没变。他提意见的时候不怎么说话,主要是咂嘴,吃一口咂巴一下。小妹还没走的时候,仿佛习惯了,对这种埋怨置若罔闻,沈星也觉得跟自己关系不大,老妈受不了这些,因为饭菜的咸淡,他们吵了很多回。
老妈是多么喜欢提旧事的一个人,她把战争挑起之后,潘叔反而不回应她了,她开始说这些年受的委屈,沈星一面不说话,一面再也吃不下饭。她虚晃着筷子,把碗里的蔬菜扒拉来扒拉去,有时候用余光瞟一眼小妹,她还是像一个白面团子,小团子开了一个小口,不停往里塞着白米饭,她不吭声吞饭粒的样子,有点像京剧里的娃娃生,坚定又纯真,让沈星也慢慢安静下来,更加有耐心地听着老妈提高分贝的嗓音。后来小妹走了,老妈的委屈好像也变少了。
那些委屈算是确凿的吗?沈星现在都说不明白,因为她从小听到的每件事,几乎都有两个版本,一个来自老爸,一个来自老妈,沈星的耳根子几乎可以用棉花糖形容,软绵绵地沾水就化,不管谁说什么她都信。老爸老妈分开以后,她去老爸那里时间少,老妈的版本就听得多了,几乎要连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近几年回家,几乎听不到潘叔对饭菜的埋怨了,或许从前他的埋怨也只是一种撒娇,后来发现老妈是听不懂的,干脆噤声。老妈的埋怨却丝毫未减少,年岁越长,她越觉得人生不值当,她一会儿说五十岁了还没去看过草原,她不太会说壮志未酬的话,总结发言往往是没有好好享受过人生,但是她也时常会说沈星贴心懂事,她已经很知足,沈星埋头吃饭,听到夸奖就抬头冲老妈笑一笑。老妈新烫的头发又细又卷,黑油油的一绺发束垂在额头前面,沈星这才看清楚老妈的眼睛,眼角松垮地向下垂着,眼窝陷得深深的,盯久了和沈星印象里有些不一样,沈星那时候突然明白,老妈没有虚言,她真的老成这个样子了,沈星眼眶就要淌泪了。
头刚低下,老妈的嗓音就又提高了。她骂老爸的时候,骂得很虚,可能她对年轻时一些细小的事情,也记不清楚了,留下一个大体的印象就是老爸一直像个小孩子;但她骂潘叔的时候,骂得很实,骂他不看好市场形势,就把钱砸进了美元投资里,也骂他平时总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院子里走动走动,邻居们和他打招呼,他像撞了鬼。沈星学了一些讨便宜的办法,老妈一要发作,她就往老妈饭碗里夹菜。大部分时候,老妈就会叹一口气不说话了。
潘叔永远学不来这么对付老妈吧,沈星瞥一眼始作俑者,他眼皮一抬,感受到被热切关注后的寒意,但短暂的惊讶过后,他会把肩膀故意一抬,原本弓着的背也挺直了,他不会和沈星对上眼睛。沈星有点像做好事的红领巾,只管给人带去福荫,不懂事的大人是否对她怀有感激,她也就不在乎了。
沈星有时候觉得小尤很幸运,她带小尤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家里的吵闹渐渐变少的时候,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完整的平和的家庭,小尤挺享受这样的家庭氛围。每次想到这件事沈星都很嫉妒,小尤没有做过这个家的和平大使,不知道她早期的付出有多么闻者落泪。但是小尤绝对属于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类型,他到现在还觉得老妈是因为看见他才开心起来的,他洋洋自得的时候自然想不到沈星在心里骂他白眼狼。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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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8年11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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