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美好的一天(上)






EDITOR'S 
NOTE
她在强调,今天如此美好,是抛物线的最顶端,要好好把握。这一天会在她的小说里演变出什么样的故事来呢?又一个平行世界里发生的故事,同一根树枝上的另一个分杈……
我问,要不要靠边,我给你拍张照。她却跟我说这里的雪太脏。我说,难得下雪,你不留一张照片作纪念吗?她让我再朝前开一点,也许前面有更好的景色。
“可能前面会有没被人踩过的雪。”
“都快中午了。前面也是一样的。”
她好像也觉得我是对的,但还是要求我继续往前开,她探着头努力朝挡风玻璃外面看,仿佛正带着我摸索着什么。
我想她是找不到该停下来的地方的,便也不再做什么建议,只顾着沿大坝缓缓向前,地上的雪正在渐渐地结成冰,这还是我第一次在下雪天开车。我正要说——这是我们结婚后见到的第一场大雪,却听见她先说:
“你开心吗?”她突然放松下来,靠进了座椅里。
“嗯。”
“你开不开心?”
“开心啊。”
我想我们是在说这场雪,至少她想让我觉得我们是在说这场雪。我感到她有些不安。
“你开心吗?”我反问她。
“开心呀。”
“我是说工作,定下来了,开心吗?”
“你要我怎么说?当然是放心啦,又有人给我交五险一金了,也不会担心拖累你啊。”
我说:“你在家也可以的,只要有事情做。”其实这话我已经说过好多遍了。
“还是上班吧,我还是喜欢有班可上的。”
“这个工作呢?”
“很好了呀。今天我问清楚了,就是一个人负责品牌的所有新媒体,挺独立的。老板自己也不是很懂……没有试用期。就工作而言,算是可以啦。”
“你自己喜欢就好。”
“工作嘛,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你难道喜欢自己的工作?”
“我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不会像你那样想太多。”
“我也没有想太多啊。”
我想提醒她,她就是因为觉得上一份工作“削减了自己的感受力”才辞职的。因为跟我结婚的关系,她辞掉老家的工作来到这里,之后,已经换了三份工作了,眼下将要开始第四份工作。但我意识到我在逼问她,要求她说出让我心安理得的答案,就像她刚才一定要我说出“开心”两个字一样。我们都不想因为觉得对方不开心而产生自责,以致处于劣势。
她凑过来,脸上是十足的笑意。
“以后就不会有这种好日子啦。”
她在强调,今天如此美好,一定要好好把握,放松,享受。我知道她的,但还是没有忍住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我的一桩心事落地,你休息,人家都在上班。今天还下雪了。这是抛物线的最顶端,以后只能往下掉。再以后,我们都老了。”
我不喜欢她这样评价我们剩下的日子。但这话是我让她说的。我们正在相互诱导着把可以不说的那部分事实说出来,大概是因为我们今天确实太空了。
雪停在我们醒来之前。但天还是阴的。靠近市区的雪上有更多的车痕和脚印。她找的工作在大坝尽头,离我家不算很远,但她还没有学车,所以这最后一次面试也只好我来接送她。她总是拖着不去学车,连她爸妈都让她索性别学了,这样大家都少一件需要担心的事情。她爸妈说,你打一辈子车就行,再说了家里有一个人会开车就够了。我也不能反驳他们,好像我不愿意接送她似的。实际上她总是坐公交车或者地铁,她没有对她父母说,因为怕他们觉得她在省钱。有时候我顺路去附近的站台接她,看她背着很鼓的包从车上下来,兴高采烈又磕磕绊绊地向我走来。我也会跟着高兴。我想她是通过这样来保留一些什么,当然我也可以说她是在耍赖。
“去给你买件衣服吧?”
“要什么衣服?”
“厚的,你看你这件太旧了。”
“你意思是去逛街?”
“你要买衣服吗?”
“我不要啊。”
“但你这件衣服太丑了。”
“不丑啊。”
“丑!”
“那你要去哪里?不回家了?”
“这么好的一天,为什么要回家啊,我想留在外面。”
“今天晚上有个文学沙龙我们报名了,你记得的吧?”
“记得啊,今天就待在外面吧。”
我今天能休息是因为昨天值了夜班,虽然是睡班,并没有熬夜,但早晨在值班室醒来后又处理了一堆数据,一直到接到她的电话说面试通过了。下着雪的冬天,总是想要回一趟家,想盖上被子,就算不睡一觉,只是打开家门走进那个小小的空间也是种安慰啊。但她想待在外面,我也能理解,她在家待了三个月了,已经不再想待着了。
这是美好的一天,我也对自己这么说着,我们可以在外面,无所事事整整一天。
她说她讨厌商场。因为她在商场里浪费了太多的时间,逛街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情。闲在家的那段时间,有时她会说要来找我一起吃饭,然后坐着公交车到市中心再给我打个电话,说先逛个街,等我下班再来找我。逛了几次之后她会总结说都是为了逃避写作。写作是太难的事情。有段时间她又开始早起学习英语,朗诵、默写、记笔记,我起床看见她坐在阳台上,天都还没亮。我问她怎么了,她在她的小桌子后面,探着头,身上披着我跑马拉松时主办方发的大毛巾。她说她是在逃避写作。我可以理解。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被理解成逃避写作或者为了写作。
我想问问她正在写的小说写完了没有,毕竟上了班就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但她应该自有打算。
商场很空,她开始在一层的大厅里跳着步走路,那个得意的背影毫不怀疑我在看着她。我好像能感觉到她的黑色方跟皮鞋在离开地面时那跳跃的力,和她阻止自己回过头来的忍耐。就这么走了一会儿,她还是转过头来,讨好地对我笑。我会批评她,让她正经一点。但这话说了就跟没说一样。我也并不是讨厌这样,只是不习惯,至今无法完全接受。我们来自完全不同的家庭。有时候我想如果她一个人的话,要怎么样表现她的快乐,她会一个人做这样夸张的表演吗?她把快乐施于我,也把悲伤毫无保留地施于我。有时我会觉得疲倦。我并不会那样对她。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也许是因为这样,我愿意承受她,而她愿意选择我。我们都不喜欢像自己这样的人。
我上去拉起她的手。
“还是给你买吧。我不需要啊。”
“我不需要不需要,”她急于拒绝这个可怕的提议,摆着手对我说,“我说过一整年不买衣服了啊,还有八个月呢。”
“那是因为你之前辞职了啊。”
“不完全是因为钱。我坚决不买了,至少这一年不买衣服了。”
“好吧。”
我想她很快会反悔。
“你说网购给多少人带去过自厌的情绪?”
“我倒是没有。”
“你这样的人不算。”
“我什么样的人?”
“不太会执迷的人。”
“男生都这样吧。”
“对我也一样。”
“呵。”
“会不会多到致郁的程度?”
“应该会有吧。”
“恐怖。”
她看起来真的被这个可能性吓到了。
“你说恐怖不恐怖?”她问我。她需要我有共鸣。要有共鸣的话我就得像她一样想象那种自厌的情绪,直到感同身受。以前如果碰到她这样问我,我要么逃避,这样的话她自然还是要再问我一遍的;要么也像她那样白白地难受一次。现在我学乖了,我说:“是啊。”像我这样不太爱说话也说不出些什么来的人,这个“是啊”听起来已经很真诚了。
“太恐怖了。”她满意地又感叹了一遍。
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欺骗,但婚姻的过程总会告诉我们一些退让的方法,使大家都不至于很累。
她比我先站上了空荡荡的电动扶梯,又转过身走下来到我面前跟我说:“其实我心里还是乐观的。”
“那就好。”
据她说她在上一个工作的面试中说:“我反正一辈子都是没钱的命。”实在是很吓人,我不是在说她如此缺乏谈条件的技巧,而是说她居然在面试的时候对未来的老板说出这么随便的话。有时候我挺羡慕她的。我自己,不够冲闯,什么时候都瞻前顾后的。我想她已经分析过其中的原因了,来自于我们的原生家庭。我懒得去想这些。她说自己是个运气很好的人,我也这么觉得。比如说那次面试后老板竟然给了她中级文员中最高一档的工资。她说那是歪打正着,老板不想表现得占老实人便宜。当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又不知道她是真老实还是假老实了。
这个幸运的人站在我面前,跟我说她心里还是乐观的,以便我为她作证,以便她的话成真。我却一直无法掌握这点石成金的魔法,我不敢承诺,也不敢乐观。她曾说我这样的人能结婚真是运气好,然后又感叹一遍说她能跟我结婚也是运气好。
我和她,两个幸运的人,匆匆走过商场的第一层,随着电动扶梯到了商场的第二层,我们结婚三年,消费水平始终停留在这个商场的第二层。如果她来说的话,她就会说,我们大概永远只买得起第二层的东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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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7年1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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