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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立学校教书的“我”因一场监考风波而主动辞职,前往杭州担任培训班的补习老师,也由此不得不把有着旧伤的奶奶一个人丢在了家里。清明节之后,爸爸告诉“我”,奶奶主动离开家,住进了敬老院。但对“我”和奶奶而言,我们的出走都没有那么顺利……
快要开春的时候,我和同期被招聘进培训学校的几个老师一起被派去北京学习。在一个度假山庄,为期一个月,每周日休息。我不知道我们离市中心有多远,这是我第一次来北京。和我住一起的是个音乐老师,我挺喜欢她,大概因为我本来就喜欢音乐老师,原因说起来有点奇怪。我以前上班的公办学校里唯一的音乐老师跟我在同一间小办公室,年纪跟我差不多,我俩私下没什么交往。元旦迎新晚会排练之前,她加了好几个夜班构思节目,因此排练进行得很顺利,没有占用多少上课的时间,其他老师也就无话可说。迎新晚会之后不到两个星期就是期末考试,她要监考语文,进考场之前,她在办公室里团团转,为要怎么度过这两个半小时的考试时间发愁。最后,她找了把手工剪刀藏在口袋里,打算利用监考的时间好好修一修开叉的发梢。
就是因为这样。今年寒假前的期末考试她是怎么捱过去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在此之前我已辞职去了杭州。
“我要睡一觉。”和我一屋的音乐老师决定在周日吃午饭之前睡个回笼觉。大概过了二十分钟,我从书桌前转过头去,看到她把被子推到了腹部,闭着眼睛枕着两只手朝天躺着。就在这时,她突然坐起来看窗外,说:“今天不冷,出太阳了。”我们的窗外是一段长满青苔的山脚。
我们讨论了一会儿要不要穿羽绒服出去。在去餐厅的路上,我给奶奶打了个电话。
她的声音是颤抖的。在她身边的时候我还没察觉,离开家以后,我才发现,她的声音从电话里听是这样的。有时她说是因为冷,有时也没有什么原因。
“北京冷吗?”
“不冷啊。已经不用穿羽绒服了。”
“北京有多远?”
“坐飞机两个半小时。”
“太远了,你这孩子!”
我强塞给她几句叮嘱,没听她怎么回应就挂了电话。
从宿舍到餐厅是一段上坡路,我俩散着步,音乐老师两只手揣在兜里,沉默地昂着头走着。她有时也会在去吃饭的路上用我听不懂的方言给家里打电话。
快要到餐厅的时候,她问我说:“你后悔吗?”
“不后悔。”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在去那个培训学校之前,我从没想过会遇上那么多从稳定的工作岗位上辞职、离开家乡的人。
“我有点后悔。这样又是一个月,也不知道回去了之后是什么安排,听说要么特别忙,要么特别闲。不给你排课的话就等着你自己辞职走。”
我不太想听她说这些话,但又感到她拥有一种我没有的品质。她不像我,只会告诉自己,我不后悔,我不后悔。
后两个星期,总部安排我们在北京的学校跟岗。中午出门,接近半夜才回到山庄。工作并不困难,也不算辛苦,只是路上耗费一点时间。在回杭州前的最后一个周日,我和音乐老师一起去了故宫和王府井,我不知道那天算不算沙尘暴,总之北京市区的天空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在东安门大街的大风里走着的时候,我也跟她说我后悔了。她好像没有听见。我又张开嘴,风直往我嘴里灌,我说不出接下来的话,便觉得自己也不是真心的,我可能只是想做个也会说后悔的人吧。
回到杭州之后的情况并没有她说得那么糟。我们的上班时间和大多数人不一样,是从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休息日不在周末。我去培训学校之前就对此有心理准备,反正我就自己一个人,也没什么影响。音乐老师在另一个专门做音乐培训的分校,离我很远,我有时候想到她,想象她会因为工作时间而困扰,她来杭州是为了结婚。
我凑到连着两天的假期回了趟家,爸爸已经从我们从前住的房子里搬出去,和他的女朋友住到了一起。不过也很近,就在同一个小区。爸妈离婚的时候我已经上初中了,我跟了爸爸,没多久爸爸邀请奶奶来和我们一起住。我也经常去同一个县城的妈妈那里住段时间。
我把行李放在了奶奶那里,晚上也还是回奶奶那里住。爸爸因此有点感谢我,连我妈也说我应该去陪陪奶奶,好像我做了一个懂事的选择似的。实际上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我不是只在爸爸这边或者妈妈那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我在我理所当然应该在的地方,而不用做什么选择。
奶奶还是说我。你胆子太大了。
我现在很好啊,赚得比原来在学校多多了。
真的?
真的,去外面没有找不到工作的。
那也好,让他们后悔去吧。
我心里挺自由的。再说以后再也不用早起了。
去年期中考试的时候,我在考场抓到一个作弊的学生,她做得太明显了,我不可能不看到。我把她的卷子收了,让她留在座位上等着考试结束,可她一会儿跟我解释,一会儿又自言自语。我说,别啰嗦了,等着学校处分吧。考试结束之后她离家出走了两天,回来又说是生病了,一直在家里待着。因为我说了那句话,家长隔三差五来追究学校和我的责任。我烦不住,索性辞职了。临走前我告诉学校,可以说是他们把我劝退的,也是个交代。决定辞职的时候,我既不担心,也不委屈,我心里很平静。我不知道那女孩到底怎么了,去过她家的人也说不清楚。我觉得那女孩躺在家确实是跟我有关系的,我愿意为此负责,方式就是辞职。但在心底里,我又知道自己是个很不负责任的人,因为辞职在当时来说是最容易的选择。学校劝我去她家,我一直没去,我没法去到别人家里面却说些不情不愿的话。爸爸随我的决定,顶着没有劝女儿保住铁饭碗的舆论压力。那个时候我发现原来我跟他真的很像,我们都很怕麻烦。去了杭州之后我就不太想起这事儿了。我从来没有跟奶奶说过辞职的真正原因,我只是说,我在杭州找到了更好的工作,我不想在这种小地方继续待着了。
可你把奶奶一个人丢在这里咯。
我没有作声。她抱怨的时候我总是不作声,因为她的抱怨都是没有意义的,比如她抱怨老。
青梅还要放段时间才能吃。
什么青梅?
我在公园里采的青梅啊。电话里跟你说过了的。我做了冰糖青梅。
公园里的青梅能采吗?
当然可以,河边的小公园,有个阿婆拿棍子一打,我们就从地上捡。好多好多呢。
不会被人说吧?
谁会说,没人采烂在树上才是可惜。
你要注意安全,别老往外跑。
我只有每天早上出去走走,也不敢多走。
我刚回到家的时候天还没黑透,我们听着电视机的声音说着话,一直到很晚也没有开灯。我学着音乐老师的动作在奶奶的床上躺着,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暮色中舒展开,到后来渐渐没入黑暗。通往阳台的门开着,从窗口吹进来的微风在我身上拂过。那是醉人的春风。
奶奶在我身边躺着,每过一段时间,她都要变换一下睡姿来缓解腰部和腿部的旧伤带来的疼痛。
我的旧同事问我,杭州的春天一定很美吧?我说,应该吧。这个同事看起来一直为我的离开而打抱不平,只不过她总是把她的义愤不断地告诉我而不是其他人。我渐渐发现没课的时候不坐班也没人管。没课的时候,我就回到租的单身公寓里。从培训学校到我住的地方有两站路,从地铁站出来,沿路是垂柳夹着开着花的海棠,因为是新种的行道树,还没长成郁郁青青的样子。我还没有精力去看看真正的杭州春色如何,我需要再缓一缓,我每天只是工作然后回家休息,在按部就班中获取着单调生活提供的安全感,感受不到还有什么别的需求。我正式开始工作的这一个月里,有个同事辞职了。他走得悄无声息,没有人告诉我他去了哪里,我也不想问,事实上我和我的同事们也并不是经常能见到彼此。一想到这些人、这份工作、这个城市跟我之间都没有什么深刻的牵绊,我就感到轻松,它护卫着我的安全感,也加固着我心中的木然。
总算,在城市里团聚的暖烘烘的气流还没有冲撞成为热浪之前,妈妈来看我了。我们一起去了西湖,第二天又去了灵隐。我待她要比以前耐心、细心得多,好像终于想起来除了索要之外,我也是可以给予的。她感受到了,说“距离产生美”,说虽然别人都质疑她没能把我留在身边,留在事业单位,她也要向那些人哀叹几声,但她心里感觉到我们俩之间正在变好。
她还告诉我奶奶有两天旧伤疼得不行,躺在床上起不来。爸爸和姑姑轮流去照顾她。我妈有一天碰巧在附近,也去帮了把手,大概是我姑姑告诉了她,姑姑一向很会借力。虽然爸妈都不太提起对方,但我发现他们的关系这两年渐渐缓和了,妈妈还去看望过奶奶,在爸爸搬离那个房子之后。
“看起来最后还是要考虑去敬老院。”
“不可能的。”我了解奶奶,她曾说过绝不去的。
“奶奶现在也松口了,大概这次她自己也发现一个人住是不行的了。”
这是最保险的办法,我是希望她能去的,但从没想过她竟真的答应了。
妈妈回去没多久,爸爸告诉我奶奶住进了敬老院,让我多给她打打电话。姑姑又补充告诉我奶奶能马上住进去是因为她早就为她报名排着队了,清明节之后有个老人过世,就轮到奶奶住进去了。
我真怕给她打电话啊。但又比以前更勤快地打过去,只是重复问她相同的问题,比如她一天的作息,听她无精打采地说着相同的答案,有次她突然抬高声音说起这边的护理阿姨都很好,带着讨好的笑声。
才到五月份,暑气就开始升腾了起来,女同事们早早地穿起了夏装。我想到奶奶夏天在家每天至少要洗两个澡,她是最怕热、最怕出汗的。
你要问我的话,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最开心、内心最平静的应该是泸沽湖边走婚的摩梭族,和自己的兄弟姐妹在一起,养着自己的母亲。
我不断地打电话给她,又不断地寄东西给她。她不主动和我提起什么,有时候会突然挂掉电话,我也不再打过去。我一边收起耳机线,一边在心里承认我对她说的全是些没用的。没到一个月,爸爸告诉我,奶奶开始向他提出要离开敬老院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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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6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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