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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立学校教书的“我”因一场监考风波而主动辞职，前往杭州担任培训班的补习老师，也由此不得不把有着旧伤的奶奶一个人丢在了家里。清明节之后，爸爸告诉“我”，奶奶主动离开家，住进了敬老院。但对“我”和奶奶而言，我们的出走都没有那么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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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青梅的滋味（上）
爸爸说，奶奶有一天打电话联系了以前经常光顾的三轮车夫来敬老院，在他的帮助下装了一车的物什，她坐上车要走，被人拦在了敬老院门口，于是她大闹了一场。
“敬老院的人把我叫去，我告诉她不能回家，出去就进不来了，一直到后来，骑三轮车的说要去做别的生意了，她才骂骂咧咧地回到房间去。奶奶真的太作了。”
我知道，这才是她。爸爸声音里充满无可奈何，因为他知道，这就是她。
我去敬老院看她，她果然早早换上了凉席，穿着短袖坐在床上摇扇子。她的扇子是塑料的广告扇，在路上碰到有人发这样的扇子，我都会去拿一把给她。和她住一间的阿婆还戴着毛线帽，披着厚外套，露出里面的保暖内衣。
“这个老人，快要一百岁了，什么都听不见。聋子。”
“说轻点。”
“真的，不信我叫她一声。”
奶奶招呼了她一声，那个阿婆萎缩的嘴嚅动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说。
“真是要气闷死了。热起来要怎么办。是我自己不好，我弄错了，我以为可以住下去的。”
下午四点多，护理来送饭，快要一百岁的阿婆慢悠悠给自己套上一件塑料罩衣，打开饭盒。
“她吃倒是吃得下的。四点钟就吃饭，六点钟就睡觉。”
奶奶没有吃那盒饭。过了一会儿，护理来收饭盒。
“又浪费了。晚上又要吃零食了。”她说着瞟了一眼我带来的那袋零食，我感觉到被批评了，挺不好意思。
“你既然一个人去了外面，就管好你自己吧。”奶奶扇着扇子对我说。
我一直等到天黑才离开。出了敬老院，走在僻静的街上，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铃铛声。我躲到一边转头一看，是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子。“我还以为是条狗呢。” 我拍拍胸口，像吓了一跳似的脱口而出。年轻的妈妈面露不悦，抱起孩子走掉了。我在任性地发泄着愤怒，是对年轻的生命的愤怒，我说出这句话，成为一个粗鲁的人，特别是为了表达对我自己的愤怒。难道不是我想要从奶奶和爸爸的身边逃开，从暮气沉沉的家里逃走吗？
那天晚上我去了妈妈家。第二天我回了杭州，中午出门去上班的时候，我瞥到我们培训学校的广告，在一个公交站台的背后，是新投放的。我看着那鲜绿的背景上血红的一百分，突然想起了大学去英语培训学校学英语的时候老师说的话，她说自己并不是一个老师了，只是一个培训师。在这以后，每次路过这个地方，我总要想到这句话。我现在也不是一个老师，而是一个培训师。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一点的，但我开始对此不满了。麻木的平静被打破了。我把简历找出来，更新了信息，着手找新的工作，给一些学校投了简历。那个关心我的前同事很惊讶于我的决定，她认为我跳出学校这个坑就不应该再跳进来了。
“那你当初不如不要辞职。那个女生早就回来上学了。”
我没对她解释，也不打算再回她发来的消息，她所在的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我当时别无选择，现在看来依然是如此。但我的确后悔了，我后悔的是我没有去看那个女孩，我想我当时就应该知道怎样做才是对的，并去做对的事。
只有一个刚建立没几年的纯私立学校给了我面试的通知。正值期末，没试课我就被录用了，实习期是开学后的三个月。面试我的人是学校的校长。我查过资料，她以前是公办学校的名师。
“你怎么会中途从学校辞职的？”最后她问我。
我把关于那个离家出走的女孩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这是我来面试之前就决定了的，如果有人问起的话。
“嗯……”她又用一分钟左右的时间翻阅了一遍我简历中的材料。
“相信你从这件事情中得到了很宝贵的经验教训……”
没等她说完，我又把我的后悔也告诉了她。
她没有对我的倾诉做出什么回应，只是看着我，确定我说完了之后，她对我说：“来上班之后不用再对别人提起了。”
我跟培训学校辞了职，说好再上一个月的暑假班，这样我也好应付赔付去北京学习的费用。那一个月快要结束之前，爸爸说奶奶已经从敬老院出来了。
“你姑姑把她送去家里洗澡，她说不回敬老院了，你姑姑一走了之，她倒是会做好人。”
姑姑又跟我补充道：“那我怎么办？我难道把她抬回去？她这么重！”
但从那以后，爸爸不再为奶奶的事而唉声叹气，他们跟我一样，都轻松了，至少目前是这样的。暑假班实在火爆，我继续在住处和培训学校的两点一线间奔波着。只要一想到在这之后能回家度过剩余的暑假，一想到窗口那些枝繁叶茂的大树，就算身处大热天，我的心也是清凉的。
没想到回到家，走到自己家楼下，看见树都光秃秃的。
“说是怕台风来的时候吹断，统一把枝枝干干剪掉了，可惜这么好的树，本来家里多凉快。”
奶奶穿着背心坐在自己房间里吹着空调，手里还是拿着扇子一直扇着。
“他们把我好多东西都扔掉了，主要是你姑妈。算了我也不跟他们计较。我跟他们说了，以后要有什么事，我也不找他们。”
“不过她忘了看冰箱，嘿嘿，我给你看哦。”奶奶皱起脸笑了起来，摇着扇子拉着我走进了厨房。
“哇，这里太热了。”
她打开冰箱，拿出一个玻璃瓶，急急忙忙递到我手里，便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是那罐冰糖青梅。
“好吃吗？”她从房间里喊过来。
“还没吃呢。”
“你快拿个调羹，调羹太大的话就拿双筷子，快点到房间里来吃啊，热死啦！”
我打开瓶盖，看见糖水上漂着一朵白色的小绒花，就拿勺子撇掉它倒进水槽里，从瓶底挖了一颗青梅出来放进嘴里。不出所料，甜得过分，这就是她。我吐出果核，把青梅肉吞下了肚，拧上瓶盖把瓶子放回去，看见冰箱里面还有两瓶一模一样的。恐怕都要扔掉了。
我回到房间里。她问我：“好吃吗？”
我点点头。
“吃到你去上班应该差不多。不给他们吃了，把我的东西都扔掉了，”她手里的扇子扇得更用力了，“那个扫把，那个垃圾桶，还有抹布，都是我重新买起来的。”
“还缺什么我去买。”
她一样一样地说，我一样一样地记。我说：“也是该换新的了。”想到要去挑选这些东西，小凳啦，水壶啦，各种篮子啦，我还挺起劲。我问她要不要晚上一起去超市，据我所知她回来之后还没怎么出去过。她想了想，还是说不用了。
在超市里，我遇到了那个女孩。她在我旁边的电梯上，似乎没看见我，我却无法忽略她。她和我相向而行，由远及近，我盯着她的脸，努力想看出她的现状。将要擦身而过时，我移开了目光，却感觉到她转过身来。
像被她牵动似的，我也转过身。她看起来吃了一惊，转而又笑着对我挥了挥手。
我慌慌张张地腾出提着东西的手来，想向她挥手，她却又转了回去。
她的背影与电梯上所有人的背影一样平淡无奇，我由此得到了解放。我想起来，学生就是这样的。
如果我还在原来那所学校里，想必早已看到她回到学校，又看到她变得和以前一样，仿佛那些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也将知道音乐老师是怎样度过一次又一次监考的，我也许还会和为我打抱不平的同事成为朋友，但也很可能会跟她闹僵。我愿意一辈子都留在那里，哪儿也不去，这样一切都会继续。但我离开了，我不后悔，我说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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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6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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