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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多年后筹建小学同学微信群的契机,蓝岚联系上“失联”已久的鲁粟。鲁粟自高考前的车祸后便离群索居,而随着接触的深入,蓝岚也想起小时候和鲁粟家的往事,以及自己的家境与过去。曾经无法叫人释怀的,如今都已作云烟散。
鲁礼勤下班路过卖年货的临时集市,复杂的腥味正从里面飘出来。他很不情愿地走进去,加入到缓缓挪动的人流里。夏萍嘱咐过他,一定要去看看有什么可买的。
卖野生菌的摊主给他装了半袋竹荪,又央求他再多要一点。他说:“今天是最后一天啦,我给你优惠一点。”礼勤推让着,他想我要买这么多竹荪来干嘛,这半袋我们恐怕都要吃到明年了。在试图扎起塑料袋彻底拒绝摊主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
电话里面说:“鲁粟啊?”
他说:“我是鲁粟的爸爸。”
电话里面说:“叔叔你好呀,我是蓝岚。”
他说:“蓝岚啊,你好你好,你现在怎么样啊?”
电话里面说:“我们弄了个同学群,就差鲁粟一个了。大家都在问班长去哪儿了,还是当警察的同学在户籍系统里查到的这个号码。”
礼勤听到这句时心里稍微有点不舒服。
“他们喊我打,我就打咯。没想到是您的电话。”
礼勤想不起蓝岚小时候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了,她来家里等鲁粟一起去学校的那两年,他们都还是刚上小学的小朋友。但他对她说她是蓝岚这件事并不怀疑,尽管这个人说话大方又动听,可那还是小孩子在跟大人讲话的口气。
他答应把鲁粟的电话号码发给她,接着又问了一遍:“你现在怎么样啊?”
“我啊,也就这样,一直在银行上班……马上要结婚啦。”
礼勤露出了微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有了这样的乐趣,带着欣慰。大概是年纪大了。
挂掉电话,塑料袋已经装满了。礼勤愣了愣,还是付了钱。
蓝岚没有想到鲁粟的爸爸还记得她。他那么清楚地重复出她的名字,一点犹豫都没有。蓝岚在群里说:“是班长的爸爸接的电话,他居然还记得我”。
“肯定是因为你小时候很可爱咯”。
有人这么回答她,她心里很受用。然而她想着的是另外的事。
鲁粟的爸爸带着鲁粟去过她家的。那次她错拿了鲁粟的作业本。他们来找的时候,她爸爸已经在饭桌前喝醉了。
在电话里,她告诉鲁粟的爸爸,同学们还在说,鲁粟的爸爸很帅,妈妈很有气质。同学们确实在群里这么七嘴八舌地说过。他们还说鲁粟家以前住的那幢楼很威风,楼对面又造了另一幢楼给每一户做厨房用,两幢楼是连起来的。他们说那两幢楼都已经被拆掉了。
蓝岚记得河边的那幢楼,她在那里第一次吃到了巧克力。是冬天的早晨,天气很冷,鲁粟的妈妈用水果刀切开一小块递给她。她没接住,巧克力掉在地上。鲁粟的妈妈就又切了一块给她,然后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那块。她的背影颀长,挽起的发髻上拢着黑色的网兜。
她照着收到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
电话那头笑了,不是很痛快的笑。蓝岚倒也不觉得奇怪。鲁粟和她一样在县城里工作,并没有去什么神秘遥远的地方,但是没有人能联系到他。
“可是,可是我很久没有用微信了啊。”
“那你用一下呗,我把我的微信号发给你。”
她说着便挂了电话,没过一会儿他们加上了对方。他朋友圈里只有零星几条文字,都不用往下翻。最近的一条是半年前发的:“烧完美好青春换一个老板”。
夏萍回家时发现礼勤并不在客厅里,茶几上放了一袋竹荪,别无他物。她想男人真是不会买东西。她脱掉外套走进卧室,看见礼勤站在穿衣镜前面。
他正在欣赏他自己,那种投入的状态让夏萍发笑。
“看样子站了好一会儿了吧。”
礼勤仍旧一本正经地对着镜子,说:“有人说我很帅。”
“谁啊?”
“还说你很有气质。”
夏萍瞟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她没有发胖,黑色高领毛衣让她看起来挺拔端庄;她下半身穿着千鸟格毛呢直筒裤,是找裁缝照着十几年前的裤样做的,朋友们冬天常穿的紧身打底裤或者短裙配黑丝袜,她反正都不喜欢。她对自己的样子很满意,又朝镜子里抬了抬头,挽着发髻的长发一丝不乱。
礼勤也看着镜子里的夏萍,他知道时光过去了,然而那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他跟着夏萍走到厨房里,说起了刚才那个电话。
“他们有个同学做警察的,也不知怎么找到了我的电话。”
“听上去有点吓人。”
“他们一定要找到鲁粟嘛,他毕竟是班长。”
夏萍没有吭声,她正把竹荪泡进清水里。它们是正常的浅黄色,也没有刺鼻的气味,在水里,它们的网被浸透,伸张开来。夏萍摘掉了所有的网,又听到礼勤说:“他真的跟谁都没有联系,他小学时候所有的同学,要不然也不会只有警察才能找到他。”
“难道一个都没有?他和蓝岚没有联系……那住在河边的那个呢,他们叫他胖子的那个?”
“蓝岚说,就差他一个,整个班级,所有人都在那个群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不在,因为他们谁都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夏萍把竹荪上浮起来的斑点搓掉。他们只知道鲁粟半年前又换了个公司,他们两个都没有办法学着别人那样,在被问起儿子的情况时说他“跳槽”了,他们觉得这个词不适合小地方。“就是换了工作,具体怎么样也不清楚。”他们从来都要求自己实事求是地这样讲。倒是提问的人会安慰他们说:“工作总是越换越好的,现在的孩子又不像我们以前那样,一辈子守着一个岗位。”
其实他们并不让自己为他担心。他是两年前搬出去住的,因为他有了自己的房子,不大,但是他自己买的。在此之前他一直坐公交车早出晚归。他们几乎到他要搬走的时候才知道了他买房子的事情;每年过年的时候,他也总是已经准备好了给家族里老人和小孩的红包。他们很满足了,没有更多的要求。唯一让他们忍不住去想的是他越来越少的头发。自从那次车祸之后,鲁粟开始掉头发,起初并不明显,但他们上一次看到他时,他的头顶显然已经秃了。夏萍曾经小心翼翼地向他推荐过一家治疗脱发的店,但他说他自己会处理的。
“这事你就别管了,我自己会处理的。”
他并没有不耐烦,而是漫不经心地,都没有抬头看她一眼。她不知道他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她安慰自己说,头发嘛,又没有什么用的。她虽然也曾经梦想过自己的儿子长成美男子,但这也不是很重要的事情。
但他真的恢复过来了吗?
夏萍说:“你说他有没有朋友啊?”她低着头,手指还浸在水里。她的声音很轻,她不知道礼勤听清楚了没有。她感觉到说出的这句话对于他们两个人——还有不在场的鲁粟——来说都是一种冒犯。她也不知道其他父母会不会讨论这些,在孩子已经这么大了的时候。但她知道自己需要谈一谈这件事。礼勤也一样。
“我想总是会有的吧,同事什么的。”
“同事是同事,我是说朋友。”
“还有他的高中同学、大学同学,总有些还在联系的。”
夏萍努力地回忆着鲁粟提到过的高中和大学同学,她确实是能想起几个名字的。
“孩子交朋友,还是谨慎一点的好。你还记得他们班的敏杰吗?他爸爸也是我们单位的。敏杰借了高利贷自己逃走了,找的担保全是这个镇上的小学同学。每人掏了好几万。都是家里的钱。”
“难道敏杰也在那个群里?不可能吧。”
“是啊……”礼勤若有所思地说,“听说连他爸妈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其实嘛,肯定是知道的。对嘛!不会只有鲁粟一个人不在那个群里,这绝对是夸张了。”
他们俩都觉得好受了一些。礼勤帮夏萍从上面的餐柜里把大号的砂锅拿出来。砂锅装在白色的无纺布袋子里,和一个半月前收起来时一样安然无恙。
夏萍给竹荪换了水,又看了看表。她决定明天清早起来再去买土鸡,炖到鲁粟中午回来的时候,时间应该是刚刚好的。
同学群里最热闹的是那个“嫁得很好”的女生,对于她优渥的生活,蓝岚倒也并不羡慕。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过上那样的生活的,因为她的命运一定不会是那样的。那是别人的命运,因此她也不讨厌她在工作日晒出海边奢侈酒店的照片。
她把最近负责的基金项目介绍给大家,又在刚拍的韩式婚纱照里挑了几张她笑得最开心的发在群里面。没有丝毫的炫耀,但她必须这样做。她想要说的是,我现在很正常,性格开朗,人生轨迹和你们大同小异。她知道所有人都记得她初潮时穿着染血的裤子去音乐教室排练大合唱的事。没有人说,但他们都记得。所有人都对她这么友好,她发出去的信息总是会有及时的回应,同学们在群里夸奖她漂亮能干,她应该感谢他们的温柔以待,但她心里并不是完全的谢意。就好像她出丑的第二天,放学时,同桌的妈妈在校门口拉住她,递给她一个装满卫生棉的布袋子,又扶着她的肩,一路上压低声音告诉她生理期应该注意的事情,和那时一样,她讨厌他们始终记得她没有妈妈,还有一个不负责任的爸爸。同情当然很好,但他们是不是可以做得更好一点呢?
这种恨意让蓝岚自己都不寒而栗。她一直努力地想要剔除掉身上那些阴暗的部分。上大学之后,她开始试着轻松地告诉别人自己的家庭情况,毫不隐讳;她可以在同事对她阴阳怪气的时候笑着自嘲,她不在乎,无非就是因为各种攀比,主动贬损自己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因为这样她倒是也从没有卷入过办公室里任何一场的勾心斗角;她不许自己妒忌,不许自己诅咒,她认定阴暗是不好的,是弱的。有时候她还是会对自己失望,当阴暗强势地出现的时候,她没有办法,只能告诉自己要慢慢去克服。
等到我有自己的家庭之后,也许就能彻底摆脱了。她是这么想的。因此虽然对婚姻并不太有信心,但她一直都觉得自己应该要结婚的。
蓝岚找鲁粟私聊,说,“你怎么都不说话。”这么问像是在强迫他,这种企图同化异类的行为也很低级,但她相信他不会讨厌她。他们小学和初中都是同班同学,从没有过什么爱恨纠葛,就凭他们有十年没有见过面了,他也不会讨厌她,况且,她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说话。
鲁粟很快就回她说,“我觉得没什么意思。”
“当然说不出有多大的意思啦,但大家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说说以前的事情也挺有趣的。”她给鲁粟发去了语音信息,又补充道,“刚建的群也就热闹这么几天,凑个热闹嘛。”
听着蓝岚的声音后,鲁粟对她有了一种亲切的感觉。可能因为是她找到了他,也因为他想到他们认识小时候的对方。
鲁粟问她说知不知道其实群里还缺一个人,敏杰没有在群里。蓝岚告诉他敏杰逃高利贷的事情。大家应该都知道他的事情,所以没有一个人提起他。她告诉鲁粟其实还有一个人也不在,因为他还在服刑。那个人倒是被提到了。有同学说数学老师曾经说过,这小子以后肯定是要闯大祸的,结果真被他言中了。
这就是回忆童年的乐趣之一,你会想起之前那些已经被忘记了的伏笔。蓝岚把这段话打出来发给了鲁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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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6年8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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