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赢家(下)






EDITOR'S 
NOTE
借着多年后筹建小学同学微信群的契机,蓝岚联系上“失联”已久的鲁粟。鲁粟自高考前的车祸后便离群索居,而随着接触的深入,蓝岚也想起小时候和鲁粟家的往事,以及自己的家境与过去。曾经无法叫人释怀的,如今都已作云烟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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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赢家(上)
那大家会想起关于我的什么伏笔呢?我最后一个加入这个群,又不说话。鲁粟自己想了想,也想不出来。他们一直叫他班长、班长。他小时候就是一个好学生,并不讨人厌,这个他还是有信心的。
但也许有人会想起我后来出车祸的事情吧。他觉得应该有人听说过他在高考之前被货车撞倒的事情。那起事故里他看起来差点要死掉,但所幸并没有留下残疾。只是会头疼,使劲想问题就头疼。康复之后他给自己买了一个手机,然后离家出走了,一星期后,父母给他的钱用完了,他就又回来了。他跟父母说要离家出走一星期,他们就给他钱,他们那个时候真是不知所措啊,想起这些来他是愧疚的,但他自己也不知所措。他留了一级,之前梦想的那些学校就这样无缘了。
他自己都疑惑了,这些事情跟他从小学同学中消失有关系吗?
他当然是失落的,看着一起考进重点高中重点班的同学都去了传说中的大学。但后来所有人都变得平凡了,其他人莫名其妙地成了庸人,他至少可以说自己是因为出了车祸才变成这样的。他们远不如上高中那会儿,也许更不如更早以前,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们偶尔还会聚在一起,开些聪明人之间的玩笑,开些壮志未酬的玩笑。他能看出来有人还是暗暗地揣着什么抱负,他真希望他能梦想成真。
“‘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他突然想起这么一句,有些得意地讲给蓝岚听。
蓝岚说:“你不知道久别重逢就应该欷歔不已的吗?”
“你这句又是哪里学来的?”
其实鲁粟相信这是蓝岚自己的话,它所唤起的欷歔不已缓解了他心里的别扭,但他还是说:“我以为大家都在争当人生赢家啊。”
“久别重逢不需要赢家。”
鲁粟觉得蓝岚是知道他的境况的,他好像也能想出来她的境况,只是想象并不具体罢了。他忘记了自己是到底为什么会扮演起离群索居的角色来的。
“我嘛,就是不喜欢用微信。”
“愤世嫉俗啊?”
“遗传的嘛。”
鲁粟一边对着手机说了这话,一边走出办公室。今天是过年前最后一个工作日,他把县城主道绿化带的设计稿又修改了一遍,交给领导后,便提前下了班。街道上有些冷清,而风里仿佛已经有了春节时的烟火味道,鲁粟在空荡的大街上打了个冷颤,然后,他感到浑身都放松了下来。
一大清早,礼勤穿上了夏萍为他新买的长款呢大衣,在客厅里转了一圈之后,又脱掉了。
“太神气。”他解释说。
“神气有什么不好的。”
“万一孩子他想,我一个当爹的,搞得那么神气干什么,对吧?”
夏萍脸上随后出现的怒气让礼勤很惊讶,就像夏萍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这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带到他们两个人之间一样。
“我们并不是贪心的父母,也不是不负责任的父母,我不懂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别扭。”
礼勤感觉到夏萍和他一样有点紧张,否则她不需要对着他说出这些话。但还好她说的是“我们”。
“他出事之前,我们也没有在街上拉着谁说孩子怎么怎么优秀,开家长会的时候,我们也不像别人那样,故意找老师问孩子的情况想要在其他家长面前听几句夸奖。所以——后来我们也没有失望,我们做得不错了。”夏萍越说越激动,转过头逼视着礼勤说,“你对他失望吗?”
“当然没有,为什么要失望?”礼勤斩钉截铁地回答她。
“那你为什么不让他看到你好好的。”
夏萍把大衣塞到礼勤的手里。她的手有些颤抖,这些是早就该说的话,她现在懊恼的是他们和孩子说的话还太少太少。礼勤觉得夏萍说得很对,他穿上大衣,对着镜子挺起了胸膛,看见自己打起精神来的样子。
鲁粟回到家时心情愉快,夏萍觉得那是竹荪炖鸡的功劳。在餐桌上,鲁粟甚至把自己最近在谈恋爱的事情透露给了他们。他不说她的工作、年龄、体貌特征,更不会告诉他们她的名字。
“免得你们惦记,现在还不一定呢。反正是个女的。”
礼勤压抑着好奇心激动地说:“理解理解,爸爸妈妈理解你。噢!怪不得你现在穿得这么帅啊!哈!”
夏萍觉得丈夫表现得太夸张,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男人总是要比女人幼稚一些,鲁粟是在父母的身上发现这一点的。他也觉得自己还是不够成熟,他一直督促自己要成熟起来,就算是作为对父母给予的理解的报偿。他开玩笑说:“我头发已经这样了,衣着上还可以补救的。”他看到母亲看他的眼神先是惊讶的,然后,她微笑地对他点了点头。
夏萍本来打定主意要问问他关于朋友的事情,但一下子又觉得完全没有必要了。她信任他,他努力地让自己恢复了。她和他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觉得是很幸福的。
礼勤跟鲁粟说起了胖子,又说起了敏杰。因为一直待在这个镇上,礼勤比儿子更了解他那些小学同学的去向。他又想起了蓝岚,他实在记得那个女孩。她趁他们转头的时候从书包里抽出作业本扔到了碗柜底下。他是看到了的,他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没有拆穿她,她的爸爸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他们,难道他要说:“我看见你把作业本扔到柜子下面了。”他觉得这不能怪她。回家后,他写了一张说明因为作业本丢失导致鲁粟没有完成作业的纸条,让他带给老师。第二天,他去新华书店找到了一本新的作业本。
儿子一点也没有怀疑蓝岚,他抬着头对他说,他发现自己有丢三落四的坏毛病。他从小就是很好的孩子啊。现在也一样。礼勤为他骄傲,并不需要告诉任何人。
礼勤知道这会是个很好的谈资,他们家的饭桌上不太有热闹的时候。但既然他以前没有告诉他,那么现在也不应该告诉他。他们都顺利地长大了,不管发生了什么,总算他们都长大成人了,对于每个人来说,这都是一份幸运。
这一天的晚上,入睡之前,礼勤又一次想起了这件事。夏萍就躺在他的身边,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理解他。她会听懂他的善意,就像他也一直理解她一样。她也知道哪些事情应该被当作秘密,就算那些事情看起来和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他几乎要描述给她听了,那天,那个小女孩站在柜子前惊慌失措的脸。但他还是选择了不说。心怀着这个秘密,礼勤愉快地睡去了。
群里面有人提议年初五的时候在小学原址旁边的饭店聚一聚,鲁粟想了想也说要参加。就在同学会的前一天,他收到了蓝岚发来的信息。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和你爸来我家找你的作业本,结果没找到。”蓝岚说,“其实是我错拿了你的作业本,我一回到家就发现了,你们来的时候我把它扔掉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跟你道歉哈。”
鲁粟说,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蓝岚终于把这件事说了出来,她还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个秘密,她都快忘记这件事了。但从打通鲁粟爸爸电话的那天起,她又想起来了。她对以前的自己是不满意的,她后悔没有更努力地学习,也觉得始终有一些说不出口的事情。
现在她又处理掉其中一件。虽然她觉得太诚恳的道歉是不合适的,因此说得很轻飘,也谈不上得到了原谅,但她可以勉强原谅她自己了。把这一件事从身上卸下来,永远地丢弃掉。
她跟父亲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是她不理他的。她听说他又结婚了,还生了孩子,妻子是他后来开的发廊里的洗头妹,比他小很多。她提醒自己不要和他再有任何关系,把他永远地丢弃在过去。人生是很残酷的,她早就知道了,她也不得不做一些明知道是残酷的事情。
蓝岚的自白扰乱了鲁粟的回忆。他觉得他好像是知道她扔掉了他的本子的,因为那个弥漫着酒精气味和橘黄色灯光的小屋子里有一种叫做羞耻的东西,尽管那时他还很小,但他感觉到了。也因为这样,他才说他一点都不记得这事了。
他还同时拥有另一份更清晰一点的记忆:他和爸爸都深信是他自己把作业本给弄丢的,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丢到哪里了。那些被弄丢的东西,它们不可能会消失的,但它们就是再也不出现了。这是很平常的事情。
现在它出现了,在二十年前蓝岚家的碗柜底下。他记得蓝岚的父亲,那张猪肝色的脸。他一直嫌弃喝醉酒的人,也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他记得爸爸牵着他的手走进她家里,也记得爸爸牵着他从里面走出来,踏着院子里几块铺得歪歪斜斜的石板,走到沿河的街道上。只是那么一小截记忆,没有之前和之后,孤零零的一小截,就像是为了被今天的他想起来才存在过似的。他有越来越多类似的体验,他想这就表示他年纪大了。
去参加同学会的路上,鲁粟遇到了蓝岚,就在他以前住的那幢楼的位置。鲁粟秃了,蓝岚胖了,但他们还是马上就认出了对方。
“你变胖了嘛。”鲁粟对蓝岚说。
“比起小时候肯定是胖了呀。”蓝岚说,她想他说话怎么这么不讨好,我总不能说你秃了嘛。
“我秃了,高考之前被车撞了一下,就开始掉头发了。”
“被车撞了一下?”蓝岚觉得他说的有点好笑。
“是啊,很严重的,差点死掉啊。”
“天哪……”蓝岚捂着嘴看着鲁粟说,但她心里好像并没有她表现的那样震惊。那起事故发生在过去,也在过去结束了,甚至他自己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他们一起朝读了六年书的小学走过去。鲁粟对蓝岚说:“你看,以前我们也是这样一起走着去上学。”
蓝岚不说话,歪着头看着他。
“蓝岚你看是不是,多少年了……”
“你怎么没有眉毛?”蓝岚突然大叫起来。
“我本来就没有眉毛啊。”鲁粟说着,抬了抬光滑的眉头。
“你怎么会没有眉毛!”
“我一直就没有眉毛啊,我从小就没有眉毛啊。”鲁粟被她这种难以置信的样子逗乐了。
“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蓝岚不肯放掉这个新发现,继续大惊小怪地叫道,“你居然没有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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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6年8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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