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印度断章中的只字片语






EDITOR'S 
NOTE
从加尔各答到乌代浦尔,一共十七天的印度之旅中,与这个国家的人只能凭借着只字片语进行沟通,在彼此生活的断章里互相打量。而我第一次有了一种完全无法评说的感觉,对于这个国家,仿佛所有的词语都是单薄的……
去印度之前,M和他一个被华为外派去新德里上班的大学同学通过几次电话,在电话中那位同学反复交代:“在新德里多留几天,新德里旁边的古尔冈,全都是购物中心,一月正好是打折季,到时候多买点东西哄哄媳妇,来都来了,原则就是哄好媳妇。”在他看来,我同意一起去印度,是一件需要被补偿的事情。我想他也太小看我了,我好歹也写点东西,也对民族宗教很感兴趣的啊。但到加尔各答的第一天,作为一个非常乐意系上安全带,每次总要等绿灯完全亮起才开始过马路的人,我确实就生气了。来机场接我们的司机开着一辆关门时会发出金属碰撞声音的小车,不断地在路上加速、刹车、急转。M安慰我说:“你不要怕,他们总能化险为夷的。”在国内,他从未在日常对话中如此熟练地使用一个成语。
在市区里,我们出行主要依靠被叫做“tutu”的燃油三轮车,突突车司机也和出租车司机一样以为自己是赛车手。一路惊险后,我们终于遇到了堵车,可以在车上静止地坐几分钟。满街黑烟中只有我一个人戴着口罩。载着我们的突突车司机不知道是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忍不住要跟人分享,他左顾右盼,选中了停在我们右边的轿车里的司机,用印地语跟他讲起了他的笑话。
“你说他在说什么好笑的事情?”我问M。
“大概是说这两个傻子为什么要选这么堵的一条路去一个一点都不好玩的地方吧。”
“应该是在说这两个傻子被宰了还跟我说谢谢吧。”我们一边用自己的语言毫无顾忌地聊着一边也跟他们一样大笑起来。
我们的自得其乐让突突车司机心虚了,他转过来问M,你会说印地语吗?
M说了几个类似“我爱你”“你好”“再见”这样的词语。
司机慌张了起来,尴尬地笑了笑后,他用印地语说了两个长句子,然后又用英语问我们:“能听懂吗?”
M说听不懂啊,他这才放下心来。这一番问话也让我们确定了他刚才是在嘲笑我们。虽然我们同时也在议论他。我后来才想到他应该是在笑我,我坐在后面拉着扶手在每一个转弯惊呼一声,还不停地喊他“Slow down”,我的大惊小怪不止给一个爱飙车的印度司机带去了快乐。
在印度,失序便是秩序,很多经验都是没有用的,我们遇到的大多数商贩和司机又和我们一样,只能说半吊子的英语,所以判断和交流倒是变得简单起来。在瓦拉纳西时,我们坐上一辆去往鹿野苑的突突车,打开手机才发现刚才说好的价钱和攻略上建议的相比贵了将近一倍。我自我安慰地说:“但这个人看上去像个好人。”M赞同我的观点,却也说不出更多的理由。我们做出这个判断确实仅仅因为这个人的外表:他长得很像个正直的人。
和攻略上说到的一样,一驶上回程他就开始劝说我们去一个纺织品工厂购物。他告诉我们由于种姓制度,不少瓦拉纳西的印度教徒不能从事纺织业,所以那里实际上是一个穆斯林社区。对于我们来说,倒也是个值得去看看的地方,但我们了解自己耳根子软的弱点,实在是不敢把自己放到“野导游带你去购物”的境地当中去。
他坚持不懈地劝说我们,我们坚持不懈地犹豫地回绝他,而他不断重复的理由就是——You are a good man,and I am a good man。我也不知道这算是哪门子劝人购物的理由,可我又很容易被这样的理由说服。尽管我也不知道他说这话时有多少真心,尽管和很多其他劝说我们购物的人一样,他对话的对象一直是和他同为“好人”的M,而非主要购买力的我。也许是因为他觉得M和他一样,是那个挣钱养家的人。他一边开着突突一边转过头来,捏拢五个手指轻点自己的胸膛,又摊开手掌做了个类似“请”的动作,用一种不卑不亢地态度重复这句话——You are a good man,and I am a good man。我曾一晃神想他大概是听到我念叨“好人”这件事了,但一下又反应过来那不可能。在当时那种互相不了解,也无法用复杂的语言多做解释的情况下,“good man”成了非常重要的判断标准。
最后我们还是跟着他一起去了,因为我们耳根子软,也因为这个人看来看去都像是个好人。
在印度首都新德里我们遇到的会说英语的司机并不如在阿格拉、克久拉霍、乌代浦尔这些地方的多,也许是因为新德里并非旅游城市。但其实那里有更多熟练掌握英语的人,只是他们都在办公楼里,比如说日夜颠倒地在外包公司接听美国客户打来的电话。2000年时,我看过余秋雨的《千年一叹》,到现在还能记得的细节一个是在某个边境上,风油精是很好的贿赂品;另外一个就是在印度,作者遇到的女学生讲着一口流利的英语。我当时并不知道英语是那里的官方语言,作者笔下那个混乱贫穷的国家里,随便就遇到了一个会讲外语的女孩子,这让我感到非常疑惑。
在克久拉霍的第一天,我们在租突突车时遇到了一个自我推荐要给我们当导游的男孩,十四五岁,英语说得很溜,还跟我们说他有一个哥哥在上海开店,以致于我觉得他一定是特意穿了家里最破的一件衣服来博取顾客同情。他说他只是想要练习英语,交个朋友,不是为了钱,我们也可以不给他钱。我们当然是不相信的。突突车司机倒是没怎么说过话,好像就是他负责开车,男孩负责忽悠。同样的,我们不够坚定,于是便允许男孩跟着我们一起坐车游览几个庙宇,并在下午带我们去一个特色村庄。我问他怎么不上学,他说因为学校放假,问他学校在哪里,他说不在这里,在一个蛮远的地方。我们说起瑜伽,他马上说他会瑜伽,问我们要不要他表演,我们说不需要,因为其实我们对此都没有什么兴趣。他又说他可以教我们,他是在学校里学的,而这里很多人都是跟着所谓的导师学的。
但吃完午饭一下楼,他看到一个从摩托车上下来的人,马上跟那人打招呼并给我们介绍说,这是他的导师,他的瑜伽就是从他那里学的。
我想这里大概有什么误会吧,虽然有点难理解,但就还是把这个疑点略过了。
在去东庙的路上,我递给他纸和笔让他写下他和突突车司机的名字,因为我一直忘记他们叫什么。这时他为难了,不过是几个字母而已,他一边向司机求助,一边画下了那两个名字,字写得很大,占满了一页便签纸。直到那时,我才不得不跟自己说,这孩子真是谎话连篇啊。
我不知道他在这个旅游区像这样混了多久,才能在连自己的名字都拼写不出来的同时用英语流利地介绍一个村庄的历史。我也不知道他身上那件破烂的T恤到底是道具还是日常。更让我迷惑的还有,他说他带我们去的是他自己家所在的村庄,我们到那里可以去他家喝杯茶。在我已经做好拒绝进屋喝茶以免产生计划外开支的心理准备后,他又始终没有带我们进到任何一家他自己的家。那是一个相对干净富裕的村庄,他还告诉我们说,那里的村民都是较高种姓的印度教徒。
在那一天结束的时候,他告诉我只要象征性给他一点钱就好了,但拿到钱的时候,他又央求我再多给一点,在我拒绝他之后,他脸上的表情是失望和不屑的。就是那个表情,让我对他彻底没有了好感。但在第二天、第三天的早上,我们一出酒店他就迎上来,说已经在那里等了我们好久了,他还自己开了一辆突突车……我无法判断那天导游的报酬到底是给多了还是给少了。这个男孩说的、做的一切都是自相矛盾的,所有的事情都存在疑点。我很想知道在他跟我们介绍他的瑜伽导师之后,那人又黑着脸用印地语跟他聊了些什么。
后来又有一个骑着摩托车跟我们搭讪的青年也说他有一个朋友在上海开店,我猜他们说的大概是同一个人。
印度存在大量童工,像他这样未成年就开始靠旅游业谋生的孩子也有不少。在法塔赫布尔·西格里的清真寺广场上,有个卖花的小孩子,大概只有四五岁,把连帽衫上的帽子罩在头上,显得很可爱,虽然没有生意,但还是跟身边的小伙伴玩得挺开心。他看见我在拍他,就从台阶上跳下来站好了让我拍,然后问我:Money?这是我们在印度听到的最多的词,各种形式的示好后都会连着一句:Money?而我那时已经能熟练地说出一句“No money”了,他立刻跳转身,不好意思地喊着“No money ah no money ”,绕着弯又跑回伙伴的身边去了。
我想不出他第一次开口对外国人说这个词是什么时候,他毕竟还是很小的孩子,好多攻略里都说不要去惯坏他们,我也认为他听到越多“No money”越好,但也不清楚哪里有更好的出路。我也不知道在克久拉霍遇到的那个男孩是否有一天会觉悟到为了生存应该放弃那点虚妄的自我美化的努力,更好的办法或许是像瓦拉纳西的突突车司机一样,依仗着作为一个好人的自尊和筹码,告诉游客,我有四个孩子,“school”“food”,请让我带你去购物。
法塔赫布尔·西格里的导游和小贩听说我们是中国人之后都会说一句“马马虎虎”来套近乎,不知道是哪个游客说了让他们印象如此深刻的一句话并在整个景区流传开来的。就像在克久拉霍酒店的购物区,店主们一听说来的是中国人就会说:“不贵,not 太贵了。” 在乌代浦尔时我在一番讨价还价后以确实低廉的价格买到了一条羊绒披肩,我如此确信没有被宰的原因是,后来我披着这块披肩进入别的纺织品店,当店主知道我买入的价格后,他放弃了向我推销,还问我说:“你是不是中国人?” 在彼此生活的断章里,凭借着仅有的可以沟通的只字片语,试图互相了解。他们大概都觉得中国人不大方、太计较,不幸我又加深了他们的这种印象。
在印度,我有过唯一一次害怕的体验,是在加尔各答的豪拉大桥上。我们站在桥边上看桥下的集市。突然有一个苍老瘦削的男人走到我们身边,对我们絮叨一些我们根本听不懂的话。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M选择了不理他,但他还是站在我们身边继续说,我对他摇摇头表示我们听不懂,但我戴着墨镜和口罩,一张毫无诚意的脸。他开始咆哮起来。偶尔路过的印度人也厌恶地看了看他。因为完全无法得知他说的是什么,我真的恐惧了,拉上M走开,而他还在后面愤怒地对我们喊叫。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疯子,或者是我们的冷漠激怒了他。在那样的情况下到底应该作何反应呢?我甚至无法判断他的年龄,在印度,行走着太多苍老瘦削的男人。
从加尔各答到乌代浦尔,一共十七天。我第一次有了一种完全无法评说的感觉。所有的词语别人都已经说过了,但对于这个国家,所有的词语都是单薄的,连“所有的词语都是单薄的”这句话都难免拾人牙慧之嫌。自信的人还能够表态,余秋雨拒绝说恒河美丽,十多年后,于坚仍然肯定印度神圣的贫穷和肮脏。M的大学同学说印度好啊,大家都不争不抢,我来这里之后每天都睡得香,而他带着孩子来陪他的老婆又说,出了购物中心,就是贫民窟,一塌糊涂,没地方可去。我只能不去评说,仿佛让自己置身于一种安全的正确里,只盼望在下一次印度之行中,能从它那庞杂生命图景中再度听到一点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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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6年7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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