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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妻子方芷华失踪了，警察以“涉嫌谋杀”的罪名将我逮捕。我在警局遭受了长久的饥饿和等待，几乎要将一切对警察和盘托出，却意外地被释放了。回到家后，芷华从玄关处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拿着抹布向我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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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别无选择（上）
…………
不知多久之后，饥饿击倒我。我连早饭都还没吃过就被他们带走，现在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双手抱膝坐在墙边，吞咽分泌量越来越少的口水——此刻我意识到饥饿和等待是警察击溃我的策略，而我根本无能为力。
没过多久，我便倒下去，躺在墙角，身体缩成一团，寒意从混凝土地面传上来，穿过我的外套抵达我的肌肤，饥饿和疲倦轮流碾过我的身体，我进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
又过了不知多久，我彻底崩溃——我决定对警察和盘托出，只要有人进来问，我什么都会说，只要能从这种被抛弃的孤独中解脱出来，要我说什么都行。这次芷华不会来救我了，她不会再抚着我的脸颊对我说：“跟我走吧，跟我走就能活下去。”然后拉着我的手离开这里——因为她已经死在我雇的杀手的手上——我十分确信她已经死了，因为她之前从没离开那么久过，以往她都是以惊人的速度把事情搞定，然后回到家里，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芷华死了，我的好运并没开始，而是直接画下句号。警察肯定已经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以及在韩国的那些事——我想到我丢失的牙刷，我现在知道是谁拿走了——那上面有足够的指纹和DNA来搞清楚我是谁。说不定柯兰并没有我料想的那么机灵，她早已耐不住性子招供。说不定他们找到芷华的尸体，连杀手都已经抓到。作为一个被釜山黑道“三虎”之一的罗永基下了格杀令的人，能够太太平平活这么多年，我应该感到庆幸和满足才对——但是我却背叛赌上性命救我的妻子，所以我走到这一步也是活该。
我闭上眼睛，回想我还是S.L.I.M BOYS组合中的当红小生时的经历，那时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着花不完的钞票，女人排着队给你上——我嘴角露出笑容，痛苦仿佛也减轻了些，直到回忆演进到在釜山的那一夜。
我××的怎么可能料到那嗑药磕死在我床上的女孩会是青帝门老大罗永基的独女？之前有无数这样的女孩，从首尔到釜山，巡回演唱会的每一站都有，她们找到我们下榻的酒店，骗过保安，向值夜班的前台行贿拿到我们的房间号码，然后出现在我们房间外面——有时一个人，有时好几个，有的人带礼物，有的人带酒，有的人带药，从没出过问题。不是我的错，那些药是她自己带来的，我以为她会有分寸——但是黑道和警察不一样，他们不听解释。
他们派芷华来杀我。我十分清楚地记得那天清晨，我还穿着睡衣，头发蓬乱，站在流理台边等着牛奶在微波炉里加热，忽然铁门被气锤爆开，门锁整个飞出来，巨大的声响盖过微波炉加热完成的提示音。先冲进来的是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她反手握刀，是一把短而细的日本刀，有点类似于日本黑帮用来切尾指的那种刀，又有点类似于寿司师傅用来切鱼生的刀——总之那就是芷华给我的第一印象，和她手中的刀很搭。
她一开始很散漫，大概是因为我看上去就没什么还手之力，事实也的确如此——她扬起刀尖顶着我的下巴，我立即就全身僵硬，膀胱收缩，立得笔挺，连眼珠都不敢稍微转动，只比吓尿好那么一点点。她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把我和照片里的人比对了一下，然后把照片收起来，忽然变得神情专注，就像我变成了一片特大号鱼生。
接着我看着她对她身后的同伴动手，刀尖从我下巴上离开，寒意还没消失，她身后那个大块头男人已经身中两刀，肋下一刀，脖子上一刀。
很多细节我都已经记不清，我只记得她用和专注的眼神很搭的语调对我说：“我本来是要来杀你的，但是我舍不得。跟我走吧，跟我走就能活下去。”我还能怎么样？当然是马上点头答应，死死攥住她的手，抱紧这棵救命稻草，绝对不放手。于是我们一路逃回中国——对她来说是“逃去”，对我来说是“逃回”。
我们一路逃亡，到上海隐姓埋名，各自找了一份工作，过平淡的日子，但是钱还是不够花——其实挣到的钱大部分都被我花掉了，包括芷华的“兼差”所得，但是日子和之前比还是差太多了。我有一笔微不足道的积蓄，芷华也有，不同的是她把那笔积蓄拿出来给我买了辆车，而我将钱藏起来不让她知道。芷华是个称职的妻子，甚至称得上温柔体贴，她不是我的菜——我的菜是性感辣妹——但她还是很美，有着小巧的鼻子，笑起来会露出一排闪闪发亮的牙齿，只是盯着我看时专注的眼神总让我联想到生鱼片。
和芷华一起生活的这几年有没有开心的日子——或许有吧，可能还蛮多的，但是我不愿去想——愧疚？根本没有的事！芷华给的是没有选择的快乐，和痛苦也差不了太多。
我完全没注意到有人走进房间，直到那人打开强光落地灯照亮那张椅子。我勉强抬起头，只看见站在房间另一边的黑色轮廓。他打开栅栏门，把我从地上扶起来，动作轻柔有礼貌，就好像我不是嫌犯而是应该被搭救的受害者。
他领我走出审讯室，一路扶着我的手肘，直到我在他的办公桌旁坐定——那是大号办公椅，坐垫柔软，靠背符合人体工学，简直让人一沾身就不愿意起来。然后我眼神聚焦，发现桌上放着刚泡好的泡面和没开的罐装可乐——他打开可乐罐，发出“嗤”的一声，热气从泡面碗与纸盖边缘的缝隙中飘出来，径直飘入我的鼻腔，香气几乎让人晕眩。
我狼吞虎咽地扫光一碗泡面，灌下整罐可乐，耗时不足两分钟，然后我的大脑恢复神智——××的这不对劲啊，警察为什么不审讯我而是先招待我吃东西？这样之前漫长的饥饿攻势不是白费？
我让最后一口面条滑过喉咙，发出满足的叹息，望向领我出来的警察，他就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一言不发地看我胡吃猛塞——就是逮捕我的那位，但是他又恢复到之前第一次来我家拜访时不确定的样子，甚至更糟，衬衫下摆从裤子里扯出来，一双袖筒胡乱卷着，脸上的表情就像吃坏肚子。
“抱歉，赵先生，我们好像抓错人了。”
他搔了搔脸颊，缓解脸上尴尬的表情，然后推过一个金属盘子，里面装着从我这里搜走的私人物品，包括被扯下来的金属拉链头。
“您点一下您的东西，如果没什么缺失的话，您就可以走了。”
6
我稍微梳洗了下，从男厕出来，就被几个年轻女警堵住。她们手里拿着S.L.I.M BOYS的唱片和海报，递给我马克笔请我签名，我在那些周边纪念品上签下我曾经的艺名“安京浩”，她们欢天喜地地走开，但是后面还有更多人围上来——除了身穿制服，她们和女粉丝并没什么两样。其中一个拿着照片和我的脸反复比对，然后问我真的是安京浩吗？为什么和照片上不大像。我摆出练习过数年的微笑，回答说我厌倦了做偶像的生活，回来只想过安稳日子，于是找医生取出鼻子和下巴里的填充物，她凑近了仔细看我的脸，大概在寻找疤痕，我告诉她不用白费力气，放入填充物的切口都在鼻腔里和口腔内，从外面根本看不出，另两个小女警说还是现在这样子更好看，她才有点勉强地递上照片给我签名。
其实我还稍微磨了下颧骨，把切掉的颌角重新垫了回去，正面看我的脸型已经完全改变，但是半侧面还是没办法。
洗手间门口小小的签名会终于告一段落，有女警问我需不需要开车送我回家，我婉言谢绝。我独自一人走出警局，深深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时间已经是第三天上午，他们关了我48小时。我一肚子疑问，但是一点儿都不想回头把事情搞清楚——有一件事令我非常在意，我的身份已经曝光，警察显然已经联络过韩国方面确认我的身份。现在整间警局——说不定全上海的警察——都已经知道赵昶就是那个几年前忽然失踪的华裔旅韩偶像，这意味着我得马上搬家，最好搬离这个城市，因为罗永基手下的杀手随时都有可能找上门——在这个时代天知道消息的传播速度有多快。
一小时后我回到家，家里房门大敞着，我的第一反应是仇家找上门，要马上跑才行。但是门中悄无声息，我开始纠结是不是要回去先取点东西，换身衣服。此时，芷华从玄关处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拿着抹布向我招手：
“你愣在那里干吗？快点进来！”
我忽然感觉脊梁被抽走，膝盖不听使唤。
7
我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灌下一大杯咖啡后，我渐渐恢复神智，但是依旧无法站起来。
家里被翻得底朝天，但是并没有打破什么东西，所以不是韩国黑帮来访，而是警察的手笔。芷华在那里忙碌收拾，已经整理了七七八八。窗户和门都大敞着，屋子里还是残留着些许刺鼻的氨味没有散去，芷华说她回家的时候现场鉴证小组正在屋子里到处喷鲁米诺，试图找寻血迹来定我的罪，他们显然失败了——一个现场鉴证人员右手脱臼，另一个留守的警察被打到脑震荡，显然芷华手下留了情。而警方也并不准备追究，不然他们就得解释为什么逮捕了谋杀嫌疑犯之后受害者忽然好端端地回到家里，还打伤他们两个人。
休息了大约两个小时，我从沙发上起身。芷华已经在厨房准备午餐。
“听说警察怀疑你杀妻？”她一边将黄瓜切片一边忍不住笑出声，她大概是和邻居聊过，或是看过了某人的朋友圈。
“嗯，他们只上门来讯问了一次就认定是我干的。”我说，“你这次怎么去了这么久？”
她停下手中的活，回头向我露出明媚的微笑，牙齿闪闪发亮。
“罗永基那边派了杀手过来，他找到我们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点儿紧张的样子，反而开心得要命，“可惜他们派过来的是个蠢货！他跟踪了我三个礼拜，第一天就被我发现。那家伙根本是个业余人士，带着那么小的一把折叠刀就想来杀我，还想用玻璃杯砸我的头。哈！”她用两根手指比了比刀的长度，只有她手里那把中号厨刀的一半。
我心里发紧，笑容僵硬，因为我知道“那个蠢货”、“业余人士”多半并不是我的韩国仇家派来的。
“后来呢？”我问。
“在家里分尸麻烦得要命，但还好，他个子很瘦小，搬起来不吃力。”芷华又恢复冷峻的表情，“我丢掉尸体之后，觉得我已经到极限了，我们真的不能再这么躲下去了。”
个子瘦小、蠢货、业余人士——所以，我请到的杀手根本货不对板。
“嗯。”——除了“嗯”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听她继续说下去。
“于是我跑回韩国，本来准备找罗老大谈谈，帮他多杀几个人，看他能不能放过我们——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而且他现在的老婆已经又帮他生了儿子。但是我运气好，他们全聚在总部那幢老楼开常务会，于是我封上所有的出口，然后放了把火。”
我咽了口唾沫，把警察知晓我身份，我们要马上搬家之类的话统统咽了回去。
芷华走前两步，双手搂住我的脖颈，摆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妩媚表情，我这才注意到她已经把鼻子又重新垫高，比一周前漂亮许多，简直让人着迷。
“所以——”她用韩文拖长声调道，“问题解决了，以后再也不用担心有人会摸上门，而且我们还能回韩国旅游！”
“你说坐邮轮好吗？还是我们直飞釜山？啊，我好怀念那里的烤肉店……”我还没接上任何话，她已经陶醉在自己的半自言自语中。
“喂，你先烧好中饭再说吧。有什么吃的？还是只有炸酱和泡菜啊？我们出去吃好了。”我一边说，一边轻轻解开她环抱我头颈的双臂——她的右手里还拎着一把刀呢。
此刻我发觉，那把大号的关兼常已经被重新放回刀架，我取下那把刀正反打量——刀身设计介于古朴和现代之间，刀的两面呈灰黑色，有着锻打的锤纹，只有靠近刀刃处被磨出宽约两厘米的雪亮的波浪纹，刀刃中央有些许的卷口，靠近刀把的地方刻着瘦金体的“关兼常”。我举起刀，对芷华说：
“警察就是怀疑我用这把刀杀了你呢！”
芷华轻轻“啊”了一声，然后接过刀，放回刀架，期期艾艾地回应：“这把刀……呃……你先别动啊，有点坏了，要重新磨过才能用。”
我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肠胃打结，因为我忽然想到这把坚固锋利的“关兼常”为什么会卷口。
8
最后我们还是出门吃牛排，吃饭间，我对芷华说她同事大清早向警察报案说她失踪的事，芷华说她去查查看。接下去的一天，她回去上班，几乎拗断三个人的手指，然后确认根本没有这回事，是那个警察撒谎。
于是轮到我去查证到底是怎么回事，警察为什么会上门调查——这是我与芷华最后的疑问，解决之后，我们的生活就将彻底恢复平静。我们会订去韩国的机票，住我住过的酒店，吃烤肉大餐，芷华大概会去釜山青帝门被烧毁的总部大楼确认会找我们麻烦的人都已经死绝，但我大概没办法再做回偶像。
于是我回到那间几乎让我崩溃的警局，心有余悸地跨入办公大厅，穿越走廊，径直走向我吃过泡面可乐的那张办公桌。这次我不再像走红毯一样受到关注，人们都在忙自己的事，只有几个问我讨过签名的女警对我微笑，我也报以微笑点头致意。
来我家造访两次的警察恰好在，看上去比我第一次见到他还要邋遢。他见到我还是尴尬得要命，嘴巴一张一翕，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大概是不知道该说“你好”还是“对不起”。
我说明来意，他起初并不愿意透露报警者的身份，于是我威胁说要找律师和媒体，总之有人要背黑锅，到时候说不定他连工作都会丢掉，他才终于屈服——毕竟报假案污蔑他人也是违法行为，我有权知道是谁在搞我！
他打开卷宗，翻到报案记录，报案人一栏填着“柯兰”的名字。
××的这个女人何止是没有我料想的那么机灵——她简直发疯！
我把车留在警局，搭地铁去找那个女人。一个小时后，我到达她公司楼下。我并没有打电话给她，而是进入底楼大厅等待，到饭点的时候，人们陆续鱼贯而出。我在门口截住她，她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一脸惊慌，但是已经来不及逃跑，我冲上去钳住她的手臂，她试图挣脱，但我在她耳边说，我只是来和她把事情说清楚，于是她放弃反抗。
我们在附近的茶餐厅找了个座位，这里人声鼎沸，人们必须用吵架的声音才能让对方听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所以柯兰大骂我是骗子的时候根本没人注意到我们。
她承认她跟踪了我好几周——彼此彼此，我也曾在下班时间跑到她公司对面马路远远确认她的长相，这是从线上走到线下的基本步骤——她说她早就发现我根本不是我宣称的退休韩国偶像，我欺骗她的感情，竟然还有脸回来找她“说清楚”——我也懒得向她解释整容的事。
她说，在我转账八万块然后把她拉黑并消失之后，她考虑了好几天，最后的决定是去报警——但不是告我诈骗，也不是揭发我的杀妻计划，而是假装是芷华的同事，报她失踪。天晓得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说我妻子还活着，她说她知道，我只是想骗她的钱而已。于是我问她，既然钱已经骗到手，我为什么还要来找她。她答不出，接着忽然又激动起来，提高音量，说我欠她八万块——其实是八万零一百四十块，一万两千美元——如果我不还钱，她还会再叫一次警察。
那你应该跑去找香港警察，因为账户是香港汇丰银行的，我笑着说，再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转走了那笔钱？我再次确定，她远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机灵。
这完全是一次失败的网恋，见光死。即便是确认过她的长相，远看和近看还是差太多，她长得也远不是朋友圈照片里拍出的样子，相比之下，芷华比她漂亮一百倍，她甚至还没有警局里的女警可爱——××的我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搭错会和这样的女人在网络上勾搭几个月，卿卿我我，甜言蜜语说尽，竟然还为她杀妻。
于是我不想再纠缠下去，拿出手机转账八万块，我们当面互相删除彼此在手机中的一切信息，约定永远不再相见，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吃光盘子中的炒面，走出茶餐厅，一身轻松。
在搭地铁回警局取车的路上，我忽然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不但没有成功上床而且还赔钱的恋爱经历——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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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7年6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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