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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三月,母亲赶在清明前在青浦买了墓地,事前并没与我商议。于是,自我父亲去世之日起,便困扰我家长达十八年的迁坟落葬之事,终于要尘埃落定了。星期天,我带母亲到了那片墓园,当年我捧着父亲的遗像登上开往殡仪馆的巴士的时候,还是个十九岁的少年,如今是时候把积欠了十八年的生活,向父亲重新交代。
去年三月,我妈赶在清明前买了墓地,事前并没与我商议。
那天晚饭后,她把我叫进里屋,说在青浦给我父亲相中一块墓地,墓园是香港上市公司所属,五万多块的价格也还算公道,让我双休日空一天出来陪她去看看——我当时并不知道,她自己早已去看过好几次,连订金都付了。
难以置信,十八年了,自我父亲去世之日起,便困扰我家长达十八年的迁坟落葬的事,终于要尘埃落定了。
大概是十五还是十六年前,在山东的几个姑妈曾提起要把我父亲的骨灰接去山东,将来与我爷爷奶奶葬在一起,被我和我妈婉言拒绝,大概就是那时我妈动了要在上海给我父亲买块墓地的念头——即便那时墓地就已经贵到离谱。十年前爷爷过世时,我赶去山东奔丧,干休所的政委告诉我们,爷爷的级别履历刚好挤进葬入烈士陵园的门槛,问我们家人的意见——所谓的“意见”,其实是问我们墓碑要怎么写,从来没有哪家人家会拒绝这样的“荣誉”,更何况一切费用都由干休所支付。但墓碑怎么写到我们这里倒真的成了一个问题,因为烈士陵园划给爷爷的墓穴,只是一个窄小的双穴,放入两个骨灰盒都有点紧巴巴,于是是否要把父亲的骨灰放在爷爷身边的事又旧事重提。如果随葬的是我父亲——我祖父母唯一的儿子——我们就不得不给奶奶另找他处安葬。彼时,奶奶的老年痴呆已经发展至大部分时间糊涂、偶尔清醒的状态,在最终要做决定的那个周末,她也一直都没清醒过来——谢天谢地——最后几个姑妈与我商议,还是把奶奶的名字刻在了墓碑上,爷爷名字的右边。
那让我和我妈心里都松了口气——若是奶奶神智清醒,说不定会说出让我父亲去陪我爷爷,把她的骨灰撒在爷爷墓前就行之类的话。那样的话,我和我妈就不得不每年奔波一千多公里去给父亲扫墓。而我妈——一个一生都在试图控制身边所有的、包括死去的人的女人——绝对无法容忍这种事情发生,最后说不定要闹到把父亲的骨灰一分为二的地步。
在那之后,姑妈们不再提把父亲的骨灰接去山东的事情了。自从我的几个表弟表妹都生了孩子之后,帮孩子带孙子孙女成了她们生活的第一要务,也不再每年轮流过来祭扫。但到了父亲的忌日前后,大姑妈总会代表几个姐妹打电话过来问候——先是向我们通报奶奶的健康状况,最近清醒的次数越来越少,保姆越来越贵,越来越难请,但当我妈提出要负担一部分费用时,她总是严词拒绝,我妈也就不再坚持,因为我们在上海的日子也不轻松,年届九旬的外婆也面临着要请住家保姆的状况;接着她们一定会聊起育儿经,在微信上给我女儿发红包,我妈会把金额记在日历上,然后在她们孙辈生日的时候一一回礼;最后的固定话题,总是我父亲的墓地定了吗,定了的话她们想一起过来看看我父亲。
星期天,我驱车一个多小时,带我妈到青浦的那片墓园——前一天晚上,我登录搜索引擎查询路线之后,顺手点开了墓园的官网,殡葬集团的logo被放在网页的醒目位置,logo下标着港股代码,首页的一半罗列着集团旗下墓园的列表,另一半则贴着小仲马的墓志铭:“吾寓于生,吾寓于死。吾固重生,尤重于死。生有时限,死无穷期。”这是你在网站中唯一能找到“死”这个字眼的地方,其余的一切,都几乎与一个旅游景点的官网无异,大概只是略微严肃,而“网上选墓”和“在线祭扫”的板块只是装装样子。我几乎能够体会到网站设计者在逼仄的空间中腾挪的痛苦,它必须有个殡葬业的样子,但又不能让登录者感到沮丧——毕竟登录这个网站的股票投资人应该远多过死者家属才对,至于卖墓地,网站这种“高科技”大概是指望不上的,还是要靠常驻火葬场和殡仪馆的销售才行。
当导航提示我右转,我才在两片农家乐之间看到那座牌坊。入口的路很窄,再被牌坊柱子占去四分之一的宽度之后,两辆车并排通过都是在考验驾驶技巧,我与交会的车反光镜擦着反光镜,勉勉强强挤进那条小路,但再往里开两三百米,就是一片开阔。
我开过布置着喷泉的人工河道,开过墓园正门和门前白得发亮的汉白玉拱桥,在保安的指挥下把车停进对于一片墓园而言大得有些过分的停车场。随后我们回头走向那片犹有白光笼罩的墓园正门。墓园销售——一个年纪介于我和母亲之间的女人已经在那里等候,她穿着墓园工作人员统一的制服,胸前别着铭牌,但与我所见过的其他销售不同,她的态度矜持,微笑里仿佛带着悲悯和救赎。
我们跟着她穿过光亮如新的殡仪区,一片有着白墙黄瓦和歇山顶的仿古建筑群,朝中央那座塔楼进发——建筑师轻巧地将一座塔尖放置在了一座混凝土大厦的顶端,就如同一个我女儿搭出的积木的严肃版本。石板路被打扫得很干净,花草树木全都被照顾得很好——太好了——对于三月的上海而言这里未免太花团锦簇,显然清洁工和园丁都很尽职。这无疑是我见过的打点得最整洁的墓园,虽然仿古都太崭新,但你怎么能挑剔一座墓园“太新、太整洁”呢?这种念头只是想一想都会让人觉得有些过分。只是殡仪大厅传出的哭声与他们尽职的装点放在一起,让人感觉怪怪的——它似乎点出了某些建造这座墓园的人一直在逃避的事物。
走进办事大厅门槛的那一刹那,那位女销售身上的光环就消失了,那种慈悲仿佛被吸进了冰冷的花岗岩地板深处,令她又变回一个普通的庸俗女人。我们径直走向结账柜台——这时我才知道我们并不只是来“看看”。于是在我妈拿出信用卡结账之前,我说“先等一下”。女销售茫然地看着我,然后向我妈投去求助的眼神——那是当然的,付钱的人说了算。违逆我妈的意志,对我来说是个挑战——她一生从未遇到过“这件事该不该做”这种困扰,至少从我记事起,她就拥有决断的才能,就好像那些决定是长在树上的树叶,每次她需要做的只是去把它们摘下来,并且一旦她做出决定,就很难有更改的余地,就像你没办法把摘下来的树叶再安回去。
“墓地什么样子我还没看过呢。”我说,“至少先让我看一下吧。”
女销售不太情愿,这我能理解,但我妈也显得不太情愿——她们好像已经结成了某种临时的同盟。有时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真是让人惊讶。但她们俩都没有反驳我,或许她们都在等对方先开口,但没有人先开口。我没有再给她们思考的时间,率先迈开步子向门口走去,我妈迅速跟了上来。这次,女销售落在了最后,一边走,一边用对讲机呼叫从管理中心到墓园的电动摆渡车。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花坛葬这种安葬方式——围着花坛的边缘镶一圈黑色的大理石板,石板上密密麻麻地刻着逝者的名字和生卒年月。你完全没办法判断石板上的某个名字和刻在他/她上下左右的名字的关系——所有个体都被一视同仁地对待,就像是为某场大型事故的死难者建造的纪念坛。
“这里是不保留骨灰的,是生态葬,这个价格很合算的,以后来拜祭连花都不用买。朝南这边只剩下最后一个位置了。”女销售笃定的语气就好像她正在做一件善事而不是谈一笔生意——她并没有她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老练,至少于我而言,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推销的是这世界上最让人痛苦的商品。墓地,而且是一块不及预期的墓地,一块需要用“合算”这样的形容词来掩饰它的寒酸的墓地,令人感受到连死亡都能吞噬的现实的凉意。
“那这种呢?”我指着不远处草坪上,一尺见方,几乎平行于地面的西式墓碑问。
女销售再度望向我妈,直到我妈也问“这种要多少钱”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之前讲定的“花坛葬”大概就要不作数了。
“哦,这种啊!阿姨,这种双穴的草坪葬是我们卖得最好的产品,贵么是要贵一点的,我先帮你问问看还有没有哦。”——她又再度活跃起来,因为看起来她的销售业绩又要再度上涨了。
查询的结果不出意料的是“你们运道好,还有最后一个空位”,但是“朝向就不能太讲究了,是朝西的”,“价钱贵了一点”其实是足足贵了三万八千块。最后我们还是决定接受这份“好运”——用我妈的话讲,草坪葬是比花坛葬像样点,以后你姑妈姑父他们来,总要买点花放一放的。我提出我来出这多出来的三万八千块,但是被我妈理直气壮地拒绝——“你急什么?我在的时候轮不到你做孝子,我的老公当然是我出钱来安葬,我死了之后也没办法再帮自己付钱了,到时候总归是你出钱来帮我办后事了。”
落葬的日子定在劳动节后的第二周的双休日,那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不是我父亲的生日,也不是他的忌日,他的忌日是四月三十日——两个月差不多就是我对未来生活做出计划的极限,一旦时间点落在两个月后,我会假装那件事“与现在的我无关”——随着年岁的增长,对于未来的憧憬渐渐变作对于未来的恐惧,现在我连两个月后的事情都拒绝去想。
但实际上落葬的日子由不得我们做主——“要看我们这里落葬师傅的档期。”女销售此刻显示出她作为销售的智慧,“指定日子的话要加一千块,而且如果那天下雨,水泥没法浇,这个钱也不退的——你们自己决定哦,和我也没关系,这个钱我一分都不拿的,我就是和你们说,我们这里好多客户都老早就指定好清明前后落葬,结果因为下雨,时间就不对了,钱也白花。”最后我和我妈决定听从她的忠告,省下这笔钱。
接着,到了最终敲定墓碑上的文字和样式的环节。我妈要求墓碑上只刻我父亲一个人的名字,她的态度异常坚定,仿佛是要将这笔偏离预定计划三万八千块之远的交易扳回到原先的轨道上——销售与她一再确认,然后请她在合同上签字。而我没有再与她争辩,我只想尽快结束这次令人疲惫的行程,离开这里。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之后,我把车开进自家小区。女儿在健身广场上玩那台外婆给她新买的滑板车。午后这里通常都被小孩子占据,一直到太阳落山,在十几分钟之内,成群的孩子忽然就消失不见,又是十几分钟之后,那些斑驳的健身器具开始运转起来,发出代表老年人的吱呀声——这大概是某种属于城市黄昏的自然规律。我就卡着这个时间点回到家,女儿看到我,丢下尚无法纯熟操控的滑板车向我跑来——一个漂亮的三岁女孩向你跑来的感觉,就如同一只蝴蝶在你胸腔中扇动翅膀。难以置信,当我捧着父亲的遗像登上开往殡仪馆的巴士的时候,还是个十九岁的少年,而当我终于为我父亲敲定下葬的日子,我自己都已经有了一个三岁的女儿——有那么一瞬间,我脑中生出一种错觉,要么是少年时的我,要么是现在已年届三十七岁的我,这二者总有一个是不真实的。某些令人沮丧的记忆被掩饰、被篡改、被抹去——不然没法解释像我这样一个从小软弱的男生,怎么会选择在一段明显是个错误的婚姻中给自己添一个女儿这么硬核的难度。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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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4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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