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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早高峰前空旷的外滩隧道弯心加速曾是我每天的快乐巅峰,但现在,“驾驶乐趣”对于我的意义已经完全改变。搬家之后,每周二和周五,我都会在下班前提醒前妻回家履行我们“共同抚养”女儿的约定,然后在最堵的时段驶入车流,关闭GPS,放弃最近路线,打开有声小说——这是我一周两次的喘息时刻。
周二,我顶着下班高峰和上海春季湿滑黏腻的雨水,驶入通往外滩的车阵中。湿气渐渐在前挡风玻璃内侧聚集,迫使我将空调打到除雾挡——我还记得十六年前我坐舅舅的车去宝山看望外婆,2003年时能坐在私家车的副驾驶座上还感觉很威风,虽然那只是一辆简陋的别克赛欧,但也远好过我坐了十几年的116路颠屁股公交车。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淫雨天气,我们行驶在空旷的逸仙高架路上,下雨天有车开的感觉真是好得要命。舅舅将除雾的风力开到最大,但仍无法阻止挡风玻璃被雾气淹没,于是他让我从手套箱里翻一块抹布出来,帮他擦挡风玻璃。我在一辆时速80公里,副驾驶气囊被减配的A0级轿车中,解开安全带,站起身去帮他擦干净挡风玻璃上的雾气,而我妈则安稳地坐在后排,和我舅舅聊些有的没的,就好像我们是在《蜡笔小新》的动画片里,而不是在六车道高架路上飞驰。我每五分钟就要起身擦一次玻璃,擦到最后不免心生疑惑:这车子是不是设计时就没考虑到上海这种湿气重的天气,要是副驾驶没有坐人怎么办,难道让驾驶员一边开车一边擦玻璃吗?直到三年后我买了自己的车,才知道那时舅舅只是不愿将空调开到A/C挡,因为启动空调压缩机会额外耗油。
延安高架路通往外滩方向的车阵挪动极慢,从GPS地图上看就好像心肌梗塞发作,林志玲版的语音提示我前方岔路口走左边车道,进入外滩隧道。
早高峰前空旷的外滩隧道曾是我的最爱,因为隧道在下沉的同时在外滩地下划出一道弧线,那是市区少数能够感受到“驾驶乐趣”的路线——南浦大桥浦西段的“弹簧引桥”总是太拥挤,而内环转南北的弯道经常能碰到从外线探头想和我一较高下的疯子,遇到这种车我总是客客气气地踩一脚刹车,毕竟我只是单纯想享受下这台驾驶机器过弯的快感,在弯道上赢过他又没有奖金可以领,也没有副驾驶座上的辣妹会给我欢呼,却随时可能吃到车祸保险单——虽然在外滩隧道里以200公里时速撞墙的宝马M3和兰博基尼也颇有几辆,但不知是不是我开进去的时间段不对,和我一道进去的车子一般都开得规规矩矩,我那辆以90公里甚至更快的速度划过弯道的斯巴鲁大概是最野的——我偶尔会吃到罚单,但大多数时候不会。在弯中加速的那一刻大概就是我那一天中快乐的巅峰。
但现在“驾驶乐趣”对于我来说意义已经完全改变。一年前,我们举家搬到单位附近的一套石库门老房子中,房子比原先的家小一半,厨房是公用的,看上去就好像自从1938年建成起就没再装修过,墙纸发霉,地板塌陷,老旧的衣橱挂满衣服就开始摇晃,热水器如同青春期少女一般忽冷忽热……女儿兴高采烈地住进来,对此毫不在意,因为走出弄堂朝东一百米就是幼儿园——早上能够多睡一个半小时,房子再怎样破都是值得的。或许唯一的问题是这里放不下她的游戏桌,所以一星期之后,她理所当然地用玩具占领了我的沙发、茶几和写字台。
反正爸爸只要有手机就够了!
那辆我试驾了二十二辆车才终于选中的四轮驱动的斯巴鲁,大部分时间就停在单位,成为单位院子里猫的庇护所。现在“驾驶乐趣”于我而言不再是弯心加速,而变作每周两次驶入下班的车流,打开不限流量的4G网络,听侦探和间谍小说。
车流终于在西藏中路下匝道之前分流,犹如血栓脱落。大部分车都要挤过路当中一个狭窄的出口,涌向延安东路隧道。这条隧道成为黄浦江外滩-陆家嘴段之昂贵和拥挤的绝佳体现,就像这个城市的心血管支架。
我向左变道,前方开始通畅,我将时速提高到60公里,林志玲再次在退休间谍史迈利帮“圆场”捉“地鼠”的间歇提醒我“靠左驶入外滩隧道”。我在弯道上望见被低垂的云雾淹没了一半的陆家嘴楼群,忽然想,如果我靠右下高架,沿着外滩开回家要怎样开?我究竟有多久没去过外滩了?五年,还是八年?上次还是参加高中好友中最迟结婚的那个同学的喜宴,我想都没想就将车径直停进半岛酒店的地下停车场,结果不得不从八百块的红包中又抽出两张去付高达二百四十块的停车费。开到外滩尽头应该怎么走?圆明园路能大转弯吗?还是要过外白渡桥,从东大名路绕个圈子?
那样的话,我大概会比平常晚到半小时,如果运气不好开错路,搞不好会晚一小时以上。但那又怎样?我要回去的家里空无一人,没有不能准点开饭便会大发雷霆的老妈,没有不看迪士尼动画就不肯吃素菜的女儿。老妈对于时间的执着令人惊讶,七点半前吃完饭,八点前带孩子运动,八点半前给孩子洗完澡,九点前睡着,然后才由我或者前妻接手——每天晚上我家就这样让人透不过气地运转着,如果错过任何一个时间点,家庭气氛就好像齿轮被卡住一样紧张起来。
每周二五,我在下班前提醒前妻早点到家来尽“共同抚养”的义务,其实是自己想逃开这座精密运转的城堡,我们在离婚后反而愈加“精诚合作”,保证我妈在家的日子至少有一个人在家帮她带小孩,我妈对她也越来越客气,因为她也猜到我们只是演一个“完整家庭”给她看。我说虹口家里的猫每周要回去喂两次,这不是什么摆得上台面的借口,但是管它呢!没有人对此表示异议,就表示这是个好借口。周二周五,下班后我会在办公室磨蹭半小时,然后在最堵的时间段驾车驶入车阵,打开有声小说,关闭GPS——去你妈的最快路线,这两天里,我就算想开去中远两湾城吃碗上海最正宗的兰州拉面也没关系。
这变作我一周两次的“驾驶乐趣”。
地面上允许变道的虚线已经到头,隔离带近在眼前。
最终,我还是将车子保持在车道内。我在最后时刻决定不拐进外滩地面那搅在一起的五根车道,还是安心走我的常规路线——所谓去吃面的自由,最终还是被现实击败,时间已经过了六点半,根据我过往的经验,一旦我开进小区的时间超过七点,停车就会是件很挣扎的事。
七点一刻,我开进那个深陷于虹口旧城区中的老旧小区,在小区尽头找到一个勉强可以算是车位的空当——会卡死最里面的一辆车,但会把车停在那个位置大概也不会是马上要走的样子。我熄火,挂入P挡,将写着挪车电话的卡片卡在前挡的驾驶员位置,下车落锁,走向我住了二十年的那幢老楼。
大概因为下雨的关系,我没看到弄堂里最大的那棵梧桐树旁“斗地主”的牌局,也没看到会立在最靠里的两排房子当中,抱着双臂,八卦到天完全黑透才回家的阿姨爷叔。我住的25号楼一楼边套天井旁的停车位上停着一辆崭新的白色奥迪A6,我上礼拜回来时看到的临牌已经换成了蓝色“沪B”。那户人家是什么时候搬来的我已经忘记了,总之比我们家要晚很久,在我们小区里就像插班生。起初他们把天井整个用水泥封掉,靠马路的那一面凿开了门窗,开起了棋牌室。但忽然有一天,那间棋牌室变作了灵堂,灵堂中央遗照上的年轻人看上去就和我差不多年纪——后来高师傅告诉我妈,这家人家的独生子在等过马路时被一辆失控的奥迪撞到,没有救过来。我妈把这事当作吃饭时的谈资,也不避讳我和女儿——如果是我前妻在,她会带女儿去另一个房间看动画片。我们闹离婚时,她就曾大发脾气,说怀孕时就听够了我妈在饭桌上说这些晦气的事——谁谁儿子死了;谁谁得癌了;谁谁的二胎流掉了;谁谁试管婴儿又没成功……她把女儿早产全怪在我妈头上。我心里想:“或许这就是你需要另外开始一段新感情的原因?你在我妈身上看到了绝望,你要证明自己不会变成她那样……”但我并没说出口——搞清楚真相并不会带来什么好结果,这是我十几岁时就从我爸妈那里学到的事情。
那大概是我一生中最难熬的岁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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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0年1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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