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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早高峰前空旷的外滩隧道弯心加速曾是我每天的快乐巅峰,但现在,“驾驶乐趣”对于我的意义已经完全改变。搬家之后,每周二和周五,我都会在下班前提醒前妻回家履行我们“共同抚养”女儿的约定,然后在最堵的时段驶入车流,关闭GPS,放弃最近路线,打开有声小说——这是我一周两次的喘息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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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驾驶乐趣(上)
再后来,天井又变回棋牌室,只不过不再摆四五桌,偌大一个天井只在当中摆一桌麻将,“斗地主”的牌局也移到小区中央的梧桐树下——我猜大概是这家人的亲戚会抽空来陪失独的老夫妻打打麻将。但就在去年,他们忽然重新装修了屋子,然后时常看见那老头带着一个看上去已经能跑跑跳跳的男孩在弄堂里玩,那些好事的阿姨爷叔却从来不去逗那孩子,遇到老头也只是谨慎地点头招呼,然后下意识地让开两步。我不用去打听,只需要等就好,因为我妈即便每个礼拜只在双休日回来住一晚,也会抓住机会找相熟的高师傅把弄堂里的八卦打听得一清二楚,然后在吃饭时讲给我们听。
据说是他们家的哪个亲戚把孩子过继给他们当儿子了——这我完全不信,这个时代怎么还会有这种事?那些阿姨爷叔的想象力也未免太丰富了——多半只是孩子放假请老夫妻帮忙带一下吧。但是上个月,他们忽然买了辆奥迪A6,我妈又来传话说是准备接送孩子上私立幼儿园用。
我喂好猫,拎着一包猫的屎尿下楼,毛毛雨已经停了。我走到小区垃圾站,面对着全电子化的分类垃圾桶发呆,就在这时我遇到同样下来丢垃圾的高师傅,她问我:“侬丢啥啦?”我说丢猫拉的屎尿,她带着我到给装修的人家堆垃圾的“建筑垃圾堆放处”,跟我讲:“你就丢这里好了。”我忽然想起我妈的关照:“你喂好猫去看看高师傅,问问她好。”如果不是在垃圾站遇到她,我根本忘得一干二净。
高师傅是女人,早年是开出租车的,四十出头时因为查出乳腺癌提前病休,病愈后就待在家里轮值照顾老人和儿子。当轮到其他兄弟姐妹照顾老人,儿子也到前夫那里去住时,她就和弄堂里的牌友打打斗地主,据说她水平很高,总是能赢钱。2006年,我买第一辆车的时候,我妈实在受不了每天提心吊胆守在弄堂口等我安全把车开进弄堂,于是每月出800块请了高师傅做我的陪驾——上班时我把车开到单位,她帮我开回去,下班时她再开过来,由我开回去。这样大概持续了半年,到2007年的时候,我妈把钱加到1200块,到了下半年,高师傅对我妈讲,我开车的水平确实不需要陪驾了。
我其实一直不知道应该怎样恰当地称呼这位中年女性——她做我的陪驾时,我妈总是叫她“小高”,而一个快三十岁的青年要叫一个四十岁的中年妇女“阿姨”好像也有点肉麻,于是干脆就像称呼其他出租车司机一样叫她“师傅”,叫到现在,我都不晓得她的全名叫什么。
我妈让我去看看她,是因为年初的时候,她再婚没多久的老公猝死。我还在想要怎么开口,反倒是她先问我女儿现在上幼儿园怎么样,市中心的老房子还住得惯吗?我一一回应,然后尴尬地复述我妈的原话——如果有啥困难就和她讲。她笑起来,说没事的,都是命里面注定的,在一起四五年了也没啥遗憾,也没什么财产需要分,简简单单办掉就好了。我们就这样站在弄堂里不到5W的昏暗路灯下聊天,这样暗的光线,我看不清她的脸色是好是坏,也分不出她的笑是真情还是勉强做出来的——高师傅的下巴长得就像男人一样,宽阔、坚毅,笑起来两边的嘴角也会微微向下弯,很难分清她是真的已经释怀,抑或是包含了悲伤和无奈。
我最初是从高师傅那里学到了“驾驶乐趣”这件事。那是她带我开车的第一个月,某日早高峰,我在四平路上被一辆出站强行变道的公交车扫到前脸,公交车就如同挤开防守者完成扣篮的奥尼尔一样扬长而去,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而我踩死离合器和刹车,僵在车道中央。高师傅拍拍我的肩,让我熄火,下车,坐到后面去,我照做。然后她钻进驾驶室,扣好安全带,点火、切一挡、松离合、给油——我紧抓着后排车门扶手,眼看着转速表冲破3000转,直逼4000转,直到这时她才切二挡,变道,继续给油,超车,引擎发出我从未听过的轰鸣声——这可是驾校教练从来没教过的开法。拐过四平路到头,吴淞路起始的那个红绿灯,我们追上那辆公交车,她退挡,给油,完成最后一次超越,在公交车前打双闪,减速,刹车,截停那辆公交车,然后直接下车与公交车司机“寻相骂”。公交司机起先拒不承认肇事逃逸,直到我掏出手机准备打110才松口,又试图利用整车乘客道德绑架我们,说要抛下全车人,去调度中心处理事故,但高师傅完全不吃那一套。最后公交司机也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大概是打给他的领导问怎么办,在电话里他争辩了几句,然后沮丧地挂掉,从口袋里摸出400块,说,我身上就这么多了。
那天去单位的后半段路,是高师傅开的车。我坐在副驾驶,她对我说:“你可千万不要学我这么开。”然后又说,“你这辆车蛮好开的。”我心里有点得意,那是我爬网爬了三个月才选中的车——我从未想到一辆1.6L排量的铃木也可以那么给力。
高师傅和前夫有个儿子,高高瘦瘦,沉默寡言,我有段时间每个周末都会看到他,他一来就躲进家里,好像从不出门的样子。高师傅有次问我,在大众的厂里当工人工资高吗?我说那当然,大概比我现在收入还要高,她一路上都笑嘻嘻的,说她儿子面试进了大众的工厂,就是工厂在郊区,远得不得了,要住宿舍,一个月也难得回来一次了。
不再陪我开车后,高师傅自己也买了辆小车,是一辆雪佛兰,我已经不记得型号是SPARK还是赛欧,总之是最小的那个型号——她儿子不再经常回来,她就自己开过去。
我在2008年买房结婚,开始一周才回去一次,但是我会把车停在我妈家的弄堂,然后花十五分钟走回家,因为那里停车费一个月120块,而我自己的小区一个月要300块。我和高师傅也就渐渐疏远到仅是见面打招呼,说不了两句我就借口有事要忙,匆匆离开。大概又过了两三年,某个我回家吃饭的周末,我妈忽然讲起——当然又是在饭桌上——说高师傅的儿子欠了赌债,五十万,是玩赌博机欠下的。我惊讶得不知该怎么接口,最后挤出一句,这种赌债可以不用还的。我妈说,钱已经还清了,高师傅的前夫帮他还了三十万,高师傅还了二十万。后来又改口说是高师傅还了大头,她前夫只摸出十万块。
那之后我也碰到高师傅很多次,她似乎总是在弄堂里忙进忙出,很少着家。我依然和她只是点头打招呼,说不了几句话。有时我见她围在“斗地主”牌桌旁,就连招呼都懒得打了。但是我注意到,她只是看,看得起劲忍不住也要说两句闲话,却再也没有上桌打过。
到小贷横行,P2P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摧毁普通家庭的财富时,高师傅才会在弄堂里和熟人聊到那五十万,语气显得轻飘飘的。但谁也搞不清楚她到底摸了多少钱出来。
2014年到2016年间,在女儿早产、换房子、妻子出轨、离婚、分财产,又要扮完整家庭,我的生活整个被搅得一团糟的间歇,我将那辆十年车龄的手动挡铃木换成了心水已久的斯巴鲁。菲利普·迪克曾经写道:“生活剥去人的意义令人的尊严丧失的手段可真是数不清,你真得为此向它致敬。”然而被剥去意义,丧失尊严的人生要怎么去填补呢,总不能让那个悲惨的真相就这么赤裸着吧。于是那辆斯巴鲁开进我的生活,我开着它划过外滩隧道的弯道,开上拥堵的四平路,开进我住了二十年,我妈住了半辈子的弄堂。喂一下猫,然后又开回一团糟的生活中去。
去年年底的某个周二,我赶在六点半前将车开进弄堂,好车位还没被占满。我与一辆本田小型SUV并排停车。透过挡风玻璃,我看到高师傅刚好结束与阿姨爷叔们的八卦,上了那辆本田的副驾驶座,驾驶座上坐着她瘦瘦长长的儿子。我摇下车窗和她打招呼:“高师傅,你自己不开啊?”
她笑嘻嘻地答:“哦哟,自动挡有什么好开的。”
那天晚上,孩子和前妻睡。我和我妈唯一一次不是在饭桌上讲到高师傅的八卦。我说:“高师傅帮她儿子买了辆新车嘛。”我妈答:“她新结婚的老公买的,她和那个谈了四五年的男的领证了,好像他们以前一起搭档开出租车的,那个男的把房子留给他儿子了,结婚么总要意思一下的,就给小高买了辆车呀。”
我“哦”了一声,心里却在想:为什么不买辆大众呢?她儿子不是在大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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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0年1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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