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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曾祖母第一次坐飞机时,全家人都去送行,包括在场的几十人以及线上视频通话的亲戚,他们穿着黑衣黑裤黑裙,仿佛参加丧礼一样说着仪式性的告别的话,因为早在一年之前外曾祖母就说过,她不会回来了。
“叫我忘记一些事情 / 或者,至少不要期待死亡”
——李渝《夏日· 一街的木棉花》
1
外曾祖母人生中第一次坐上飞机,他们全家都去送行。
这里说的“全家”绝非小家庭,光看在场人数就有七十好几,遑论那些蛰伏在群组里,通过视讯实况联结的来不了的或更远一点的亲戚。事实上,这一家人的送机活动,从一年前就开始规划。外曾祖母从农历上选定三个黄道吉日(宜移徙、宜出行),送进山上的祖祠摆放一个月,掷筊数轮终于获得祖先首肯,在次年九月的第一个周一实现。原以为只是一场荒唐的突发奇想,人人都说“不可能啦”“阿祖又想到哦”,直到群聚机场那天,大家才意识到,真的要和外曾祖母辞别。
登机前三个小时,他们在机场的大型商务包厢内,轮流和外曾祖母握手,拥抱,敬礼,合影,说上几句悄悄话。几位较年长的、外曾祖母的亲生孩子(他的四位姨婆还有最小的舅公),则特别被分配为代表致词。他记得最清楚的,是这几位七十以上的老者,以缓慢的语调,追述着外曾祖母的“预知死亡纪事”。例如三姨婆哽咽说着:“上个月去看妈,我发现她将相册从床底下拉出来,在床上看了一整夜。”小舅公则说,半年前她忽然唤他去蟾蜍山走走,说儿时有个很好的玩伴住在那里,后来没了联络。他们散步穿过台大校园,在那个山脚下的老衰群落,外曾祖母早已辨认不出玩伴的旧时住处。他们花费了一整个下午,在山腰公墓区查看墓主的名字,还被骑脚踏车巡逻的警察盘问。
或许是因为有一整年的时间做准备,长辈们的发言都节制得不可思议。只有在小舅公致词以后,姨婆们手拉手,仪式性地哭啼一会。虽不是名义上的丧礼,但那黑衣黑裤黑裙倒是不约而同。只有被送行的外曾祖母格格不入,一袭酒红色连身套装,“倒缩”的身形,让她看起来像是偷穿母亲衣服的小女孩。她特地换上一对巨大的垫肩,据说这样坐经济舱,肩膀才有得靠。她坐在那仿真龙椅上,好似慈禧太后那样笑看子孙儿媳排排站,仿佛她才是那个送行之人。
早在一年前,月亮完全被云遮翳的中秋,外曾祖母在院子里剥着柚子皮忽然宣布:“我不回来了!”那时,他们家几个小辈正准备烤肉,刚生起炭火,整个院子都是白茫茫的雾气。外曾祖母的话语和她自己,也像是深陷云雾之中的月亮。子孙辈没有意会过来,隐隐约约听到“不会来”,还以为是外送的“五十岚”珍奶没有送到。只有长女的孙子(也就是那个少年时代即白了整头的二十七岁大叔),像个孩子般大喊:“阿祖,你不要吓人!”就是那一声喊,在这一年多来,失业赋闲在家的他便被派遣任务,每个月从家族的“公用基金”提领二万元,为外曾祖母记录故事(他们不愿意明说,那其实也就是“遗书”)。
外曾祖母深知他的来意,每当他泡起茶,坐定,慎重开启录音机,她便充满戒心,像准备下一盘举世关注的棋。外曾祖母很有sense,认为世上的故事那么多,想要引人入胜,必得放些劲爆的梗,并且赋予故事教训。例如她特别着墨,作为一个孤独的早寡妇人,如何一肩扛起抚养六个小孩的责任……外曾祖母原来是个drama感特重的人瑞,无比自恋自怜,有沸腾的表演欲。换个角度说,她想要对自己的人生有更全盘的掌握。如此思维达到极致便不只是安排余生,更要诠释自己。“小白啊,这个你没有听我讲过,对不对?”外曾祖母总是这样开始,然后以“哎呀,小白,我看这个还是不要写好了。那些人不知道作古没有”这样的自我推翻作为结束。
外曾祖母总是叫他小白。外曾祖母并非脸盲,但她始终记不住十二个内外曾孙的姓名。因为她自己姓白,便把几个曾孙全叫成小白,女的则叫白白,这样确保不会唤错。
他遂在温州街的旧厝改过姓氏,变成白家人。他成为了外曾祖母的分身之一。
行前三天,外曾祖母终于对他说了一段“心路历程”。“小白啊,这个你没有听我讲过,对不对?”她仍是以这一句话开场,接着说比起死后举办隆重的葬礼,她宁可生前好好地“被送行”。不过,“生前告别式”没意思,人还在,说什么告别也太过矫情。所以,她要真正地“走掉”。她强调,她会跟团走,千万不要有任何亲人陪同。她曾想过,她要趁着导游上厕所的时候,或者同团游客全陶醉在风景里时,偷偷逃开,消失在森林深处。她要故意踢落土石,或者把石块扔进水里,掀起涟漪,并记得把一只鞋留在岸边,让团员都以为她已跌落山谷或溺毙……“总之不会让你们找到尸体。我不想让任何人见到我死掉的样子。”她的话语很直接,“‘死在那边’是很狼狈的一件事。”
她说不知道为什么,七十岁生日那天突然想要写作。有个题材撞进她的脑海,书名都取好了:《如何人间蒸发》。
她当然没有真正提笔,可随着年龄增长,她总是忧心如果自己就这样平庸地死去,该怎么是好?于是,她开始在生活中,处处留心死亡的可能。譬如,看见邻居强健的松树,就揣想:“那棵松树的树枝看来似乎不错。”又或者,她曾物色过附近的高楼,哪一处的景色较好。想来想去都不行,在这样一座现代都市,要成为一具无名女尸真是困难。
现在,她终于要用自己的身体去实践计划。她说,没有骨灰没有诵经,没有哀父叫母,没有孝女白琴,那样的死亡,才是真正的死亡。对她而言,死亡必须归于简洁。当然,她要求他将这整段话暂且保密,毕竟她对外宣称,这只是一次终有回程的“小旅行”(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过,她也不允许这事随她的死亡失去意义,要他允诺在她走后十年内,将此事写进书里。她知道他正在写一本《你可能不感兴趣的温州街故事》(副标题为“我在温州街的废宅生活”),“‘死在观光途中’多好,一定会流行”。
因为岁数的关系,又无亲人陪同,外曾祖母被要求签下切结书,表明一切意外都与航空公司和旅行社无关。此外,还得附上一纸医师诊断证明书,证明身体机能尚在基准之上。家人们都很意外这次旅途可以成行,据说是之前某家航空公司拒绝过老者的独自飞行,被控告妨碍自由,罚了几十万元学一次乖。总之,唯一条件就是提供诊断证明,切结书也签了,他们便放飞彼此。
至于去哪里——
“云南。”
外曾祖母念出这两个字时十分坚定,像是早就规划好了旅行:飞昆明,转丽江,直奔玉龙雪山。巴拉格宗、棕榈峡、通天峡、香巴拉佛塔、香格里拉……外曾祖母念诵着景点像在行咒术,他始终不明白外曾祖母脑海里怎么建构起这一幅蛮荒边陲地图。她说,幼童时她在父亲的书架上,看过一本唐人写的云南方志,名曰《蛮书》。她从此把这美丽又荒蛮的地名放在心底。她又说,曾看过一篇像是故事的报道,她记到现在。报道描述:玉龙雪山的纳西族少年少女,认为世上最美好的德行便是殉情。他们认定深山某处断崖底下,有一座镜子般的高山湖泊,是通往“金花不谢,金果不落”王国的结界。他们穿上最美丽的传统衣裳,银饰品在风中摇曳仿佛“当当当当”的风铃;而后带上私制的地酿,在芳草如茵的春天疯狂造爱。三天后,他们头戴花环,携手自断崖跳落,自沉在春天的湖水中。
“噗通”,外曾祖母竟发出了这样的声音,然后闭上眼,舒服地发出了“嘶——”的声响。那一刻她仿佛真回到死了不知几年的外高祖母的肚腹,被羊水温柔包覆。外曾祖母描述这段记忆,仿佛在一个奇怪的梦里,不,那简直就像是她的某一段前世。
外曾祖母生于1925年,那仿佛也是前世了。
外曾祖母有九十五岁了。与任何保险公司都不存在契约关系。头发早就只剩下几撮孤独的白毛,牙齿也因牙龈萎缩,掉到没剩两三颗了。但她的身体仍处在一种十分怪异、仿若停滞于少女时代的健朗情态里。甚至,可以直白一点称为“强壮”,看起来可再活二十年没问题。
一年多前,他与交往五年的女友协议分手,同时面临公司解散,返回温州街的老家居住,美其名曰“照顾”“陪伴”外曾祖母,其实就是待业在家啃老。他常想,外曾祖母应该觉得自己倒霉透顶,老来清闲却要跟一个小鬼头(虽然他一头少年白)分享家屋。而且,她跟这一号“小白”根本不熟,搞不好还想问:“您是哪位?”
又有时,他很庆幸他大学读中文系,曾做过一场作家梦。他努力阅读、模仿名家,写出几篇小说,在报上刊登。凭借这个经历,以及在广告公司学到的写企划案的本领,让文化局审核通过申请,给他一笔钱撰写地方故事。政府给的钱当然不能算多,一个月平均下来只有一万五,但他一来住在家里,二来很守本分,并没有太多消费。家人们倒也放心,连远在上海的他老妈都说:“休息一下也好。蹲得低才跳得高。”而后又有了“阿祖回忆录”这档事,他也就更顺理成章地在这条街上生活下来。他曾立下一个座右铭,始终放在心上:啃老可以,但不要啃得太用力。
“我很开心,”在起飞前一个小时,终于轮到外曾祖母发言,“这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
送外曾祖母出关前,他向航空公司申请了拐杖和轮椅,家人们都说他好贴心,他们没注意到,他把四个充好电的移动电源,全塞进了外曾祖母的后背包。他教她怎么使用通信软件传送录音,若在旅途中有任何想法,请将字句传信回来。
“我们会当作传家宝。”他说。
外曾祖母忽然慎重起来,煞有其事点了点头。然后拉起自己的行李,缓慢坚定,那背影像是第一次出远门的小学生。直到进关前,她都没有回头。
“阿祖,再见。”他当然没有说出口。
2
回到温州街才下午五点,他感觉完成了一段好漫长的旅行。
离开机场前长辈们抓着他的手,眼泛泪光,要他好好休息。他有点好笑地说:“好的,好的。”或许在其他家人眼中,外曾祖母被设想为他这一年来的老板。细算起来,距离他们来访的周日尚有四天,他应该可以慢慢来,整理外曾祖母留下来的物件(他始终不愿将它们想为“遗物”)。他将衣物折叠分箱装好,并清理出几本介绍“茶马古道”“西双版纳”“束河古镇”的书籍,还有一套十片教导观众如何辨析和品尝“普洱茶”的DVD(她为云南行做的功课,但根本没耐心看。她的说法是“那个不好看”),准备走去两条巷子外的二手书店卖掉。此外,他已悄悄将外曾祖母留下的照片洗出,和早逝而显得年轻帅气的外曾祖父的照片摆在一起(好不公平是不是?),悬吊在时钟下面。那是起飞前一周,外曾祖母嘱他带去拍的照片。外曾祖母手提水果篮,灿笑着,背景是旧厝庭院里的葡萄架,上头缠绕着丝瓜藤。篮子里有几个枣子和苹果,都是菜市场里最新鲜的。
从市场走回家的路上,外曾祖母向他强调,古时候人说“饲果子,拜树头”,以后祭祀,也要跟上时代,记得要选有机的,卖相丑一点没关系,一定不要有农药。他不知道外曾祖母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仍想着有机,仍想着农药,真的和她的女儿一个模样。外婆六年前去世,即便萎缩的身体挂满点滴,仍在病床上嘱咐他要多吃一点水果。因为某些身体激素倒灌进脑袋,外婆最后几个月陷入严重昏迷,甚或没意识到自己即将老死。
在那病床上,她对着不同的人讲过无数遍“要吃水果”。无数遍的其中一遍是对着他说的,还说他年纪轻轻白发那么多,就是吃得不够营养。结果那次谈话后不久,外婆就被宣告病危,没再醒来。他遂不免怪罪自己,竟让这段一点都不重要的叮咛,成为外婆生命史的最后一节。他一直记着这件事,因此当外曾祖母谈起水果,谈起农药,他总会有一点说不上来的感觉。
天色已彻底暗去。
他在院子边角,选了外曾祖母最爱的位置,躺在那张对身高一米八的他而言略嫌窄短的藤椅上。这一景框属于外曾祖母。他多么想把眼前所见如实描绘下来。他看见的庭院,庭院里的盆景、铁杉、木芙蓉、印度紫檀,对门爬满蓊郁的炮仗花……他算算时间,思想起来,此时,老阿祖应已入住昆明了吧?或许,外曾祖母双手正触摸着飞机的边窗,冷冷地鸟瞰昆明夜景。
事实上,他曾用电子地图看过,昆明早就不是地理课本上花团锦簇的花城了,而是一座盖满烟囱工厂、空气污染严重的城市……不知道外曾祖母是否能在那样的地方,找到“金花不谢,金果不落”之国?
他还不饿,决定在晚餐前再泡一壶茶,想象如常的傍晚,开启录音笔,和外曾祖母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他打开电磁炉,将水壶摆上,见蒸汽静静翻腾,化在空中不见。
他决定这是今晚最后一次看手机。
他在家族群汇报,外曾祖母没有来讯。
随后,他拉起小棉被,将手机的飞行模式开启。
他觉得那张藤椅非常非常温暖。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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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1年1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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