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湖(中)






EDITOR'S 
NOTE
外曾祖母第一次坐飞机时,全家人都去送行,包括在场的几十人以及线上视频通话的亲戚,他们穿着黑衣黑裤黑裙,仿佛参加丧礼一样说着仪式性的告别的话,因为早在一年之前外曾祖母就说过,她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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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湖(上)
3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张书桌,书桌前有他,他正低头,写字。
他意识到那是一个梦,因为他认出眼前的窗框,窗框上挂着一只鸟笼,笼子里有一只鹦鹉。哦,小时候,童年的梦,他很快地告诉自己。小时候家里确实养过一只鹦鹉,后来死掉了,那是当然的。而他在写字。被设定好那样地,他感受着身体不由自主的运作。当然,还有一种轻微的疼痛,在手腕,在手指关节,仿佛他已在此持续写了有两三个小时之久。那像是暑假作业吧,他听见了蝉鸣,仿佛波浪一波一波覆盖上来,淹没了他的家屋,淹没了整条温州街(那是长大后逐渐少有的听觉感受)。他闻到一股炒菜的味道,他听见家家户户抽油烟机运转的声音,他听见厨房里,外曾祖母正在张罗午餐。眼前画面如老旧电视,充满杂讯。他听见有人举起筷子,有人在悄声说话,有人以汤勺敲击汤碗。
他重新把注意力放回正在运算的数学题目。
从算术的难度看来,应是小学三年级。
三年级的夏天啊。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踩着拖鞋,撞开门,跑出庭院。他想象街道是棋盘,他则是那一颗棋子,被某个人飞速移动着。他看见自己腾空而起,像是一架空拍机,俯瞰着满屋顶的花,在夏日的烈风中沉静着。他看见后来的二手书店,原是一家豆浆油条铺,有一只巨大的老鼠窜过。还有那家文青咖啡店,竟还没有房屋,只有一对看起来好老好老的夫妇在摆卖日用品,有梳子、保鲜盒、捕鼠夹、棉花棒。他记起来了。他看见一群人,在新生南路的对面,校园门口,有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站在凳子上,持大声公1像是在宣示着什么。他不确定那个家伙,将来会不会成为历史课本上出现的人物。他感觉有风,吹过树,吹过发梢。天上有直升机,“轰轰隆”,他抬头看,是青色的天空,无边无际仿佛倒悬的海。
他听见有人唤他。
他回过头,看见一座巨大的湖。
湖被包覆在无限延伸的城市街道和墙壁之间。
湖就在那边,在巷口,在两条街道的交界之处。很怪异的,像是一个没有清楚边界的伤口,在屋子和屋子的隙缝之间绽开来。在后来的记忆里,那里并不存在着湖泊。也或许,那是被他遗忘的记忆吗?他走近湖,伸手摸了摸湖水,是温热的,甚至有些烫手,他忍不住叫出声来。他随手捡起掉落地面的台湾栾树果实,往湖里丢。果实浮在水面上,湖上起了一点波澜,很快便静止了。果实沉落了。阳光照射。
他见到一头鹤。
鹤从湖彼端飞来,逐渐下降,下降,指爪在水上轻点。它敛起羽翅,将自己隐藏,随后羽毛炸散,那竟是个和此时的他年龄近似的女孩。她站在湖水中央,四处张望,看起来在等待着什么。他揉了揉眼睛,发现那女孩正快步朝他走来。
“你在看什么?”
“喂,你在看什么?”她的头发很短。白衣短袖短裤。很一般的夏日穿着。
“不要发呆。”她看着他,像是早就认识许久。
“看什么?不是看你就对了。”他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站成三七步,练习展现出小学三年级男生的神气和语气。他想象着,并伪装着小孩子的模样。因为他深怕梦主一察觉不对劲,就要将他驱离。
“嗯?”她说,“你好奇怪哦。”
“对了,你怎么站在湖里面?”他说。
“你真的好奇怪哦。”她站远了一点,用古怪的眼神看他,“这里哪有什么湖?”
她转过身,跑开了。
她踩在水上,但没有溅起水花。她留下淡淡的纹理,像在镜子上写字。
他闭上眼,再睁开。
女孩消失了,湖水依然闪烁着刺目的光。 
 
4
外曾祖母的信息在第三天早上传来,说他们一团人在丽江城里聆听纳西古乐。外曾祖母先讲了一大段,大意是这里的食物重咸,她吃不习惯,但还是感到很新鲜,很好玩啊。
而后,音乐开始演奏。
他不确定是录音质量不太好,有些杂声,又或者那就是纳西古乐本来的样子。他觉得那就像是小时候看庙宇前的野台戏,敲锣打鼓,唢呐声非常刺耳。一段演奏之后,他听见外曾祖母小声地描述,宽敞昏暗的演奏厅里,演奏者都穿着清朝官服,很像死人穿的那种。她说,每一个演奏者看起来都比她还要苍老,那音乐仿佛为他们自己奏响的丧歌。他上网查询,才知纳西古乐已被列入世界遗产,到许多重要的国际音乐场合演奏过。据说历史上很知名的《霓裳羽衣曲》,曾随某不知名官员移动到云南。由于交通阻隔,乐声反而像琥珀那样被封存起来。
他将那段嘈杂录音上传到家族群组,很快就有数十“已读”。
但空荡荡的,无人回复。他们都在各自的手机前,侧耳倾听这古怪的丧歌吗?
 5
 
终于收拾好外曾祖母的梳妆台。
他从外曾祖母交付的信封中取出钥匙,打开了第三个抽屉的锁,发现两条金手链、三个玉环散放其中(甚至没有用首饰盒装着)。其中一只紫玉的,他见外曾祖母在某个不熟的亲戚喜宴上佩戴过。他用预备好的缩口绒袋装好。而那些不知道过期没有的胭脂水粉(倒是没有“明星花露水”),以及剪刀、睫毛刷、电卷棒,甚至还有不知道哪个亲友的喜帖讣闻,通通扫进大纸箱子,标号封存。
标号的习惯,大概是中文系的训练使然。那是他的“写作的准备”:开启一个Excel档,把所有的题材,百科图鉴那样分门别类归档。外曾祖母的离开太不慎重了。她出门前梳过头的梳子,随意摆放在桌上,还纠缠着头发。他又在抽屉里发现一张便条贴,上头是大大方方的圆珠笔字迹:“谢谢”。
离开外曾祖母的卧房时,他记起外曾祖母跟他说过,1970年代某个已叫不出名字的台风曾重创台北(她只记得是一个名字譬如珊迪、佩蒂之类温柔浪漫的西洋),一夜之间,整个温州街区都变成河流。那时她早已出嫁多年,不住这街上。但她前一天正好冒着暴雨,回家探望鳏居的父亲,睡在少女时的和室卧房。天光亮起,她惊觉自己正漂浮在水面上。哦不,并不是漂浮,而是剧台上唱的水漫金山寺。她看见家里的盆栽和锅碗瓢盆全狂暴地朝她袭来,溅起落落水花。她坐起身,才发现自己并不在床上,而是在一片木筏上摇摇晃晃。迷蒙之间若有潮汐,而那水流竟漫着透亮红色的光晕。她被大水运出了房子,运出庭院,在晨光里的温州街道漂行。她忽然发现父亲,也在另一只不远处的木筏上,正沉沉睡着(朝阳打亮了他的脸)。而半年前过世的母亲,则坐在父亲身后,低着头,专心织补毛线。她听见母亲远远地唤:“小丫头,你醒了啊?”
这一故事他听外曾祖母讲过至少三遍,但他没有一次信过,即使外曾祖母坚称:“小白,这是真的。”直到他前阵子为了写书,在住过温州街的某位女作家的书里,读到好怪异的一段:
 
很多年前,新生南路曾是一条简单的双行道,两边生长着茂郁的千层树和亚麻黄,中间流着一条深入路面的水沟,清澈见底,缓慢流行,沟边的浮草和石块之间漂游着一团团的血丝虫。当黄昏到来,晚霞满天,艳丽的夕阳倒映在水中,和血丝虫交辉成红艳艳的一片光时,世界上真是再也没有一条街或一条水比它更美丽了。
 
女作家的血红色川流出现在黄昏,而外曾祖母的海市蜃楼则发生在清晨。要说的话,那仿佛都是昏昧迷茫的狗狼时刻2。而后他又发现,这一带在日据时期叫“水道町”,那仿佛暗示着此地有河道水渠穿行。
厨房与庭院之间,有一扇猩红色的小门,门上的漆剥落得很好看。他好喜欢站在屋外,回身望向这间旧厝,砖瓦屋顶爬满了藤蔓和青苔,像是一座绿意盎然的废墟。门上贴了一张“猫来富”春联。外曾祖母少女时期就爱猫,曾养过五只。都死了,当然。外曾祖母实在太老了。猫死后全埋在院子里,各自拥有一块小小的碑。唯有站在这里,他才觉得在这世上,占有了一点唯有自己能够感受到的什么。即使偶尔,他也会极其悲观地想,审查委员之所以通过他的写作计划案,并不是他的试写稿展现出多少潜力或多少才华,只是他刚好住在温州街,并拥有这样一座废墟。
就是如此而已。
 
6
 
当然,为了写这本《废宅生活》,他也调查了这幢老屋的身世。
但他所有的信息,并不来自与外曾祖母这一年来的相处。他很讶异,外曾祖母对这房舍并没有什么认识,对她而言,就是“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或者“父亲的房子”这样去时间化的单纯概念。历史什么的太遥远,似乎也不大必要;她仿佛光是关心庭院里的植栽,桌子上的灰尘,或者门口信箱塞入的传单,就足以耗尽一生。
他到台大校史馆搜寻教职员宿舍谱录,比对户政事务所提供的公馆区历史沿革图,终于查索出这一屋舍在“水道町”时期的原始屋主。原来,这栋房子曾是一个教授的旧居,后来被分派给任教于台大农学院的外高祖父作为宿舍。还好外高祖父活得够久,足足住到21世纪的最初几年才去世。他并不清楚,学校是否因此并未跟他们索回住处(就如校方将台先生赶出十八巷的“歇脚庵”),但他有种哀愁的预感。
设想当校方发现外曾祖母失踪,就会将这房子征收回去。他有时也会忆起,外曾祖母早年丧夫之后,便带着六个孩子,从台中夫家回到北城依亲。日式建筑宽敞且隔间多,让他们母子得以在此栖居。外曾祖母在附近裁缝店找到工作,因缘际会认识过几个男人,但最终仍没有“善果”(这一段外曾祖母始终坦承无讳,并抱怨自己真的生养太多拖油瓶了)。还好外高祖父只有外曾祖母一个独生女,而屋子又够宽敞,可以容纳一个可能的悲剧。他忽然庆幸,这幢老屋并不真的由他们家族拥有,不会上演什么争夺家产或变卖家屋的戏码。
此地毕竟只是暂居,他直到此刻拥有的一切,阳光、植栽、小小的坟,都是借来的时光。
 
7
 
外曾祖母一个礼拜没有来讯。
那通纳西古乐的录音,成为外曾母的最后留言。
家族群平静无波。在接连几天没消息后,他不再上去发言了,重复同样的话语也没有意义。家人们假日来访旧厝,异常沉默,踩踏过每个房间,打开每一个抽屉,这最后的巡礼更像某种侦查仪式。他看见小叔公站在那棵印度紫檀树下,愣愣地放空。外曾祖母的“杳无音讯”被解读为死亡,但那死亡却无人能够解读与定义。外曾祖母仿佛家族谱系里忽然被悬置的起源,他们甚至连是否要为她办理除籍都不清楚。
没有人再问起外曾祖母。
没人要他去打听。
那让他感到轻松,却又免不了小小怨怼起家人们的懦弱绝情。
他有时会想,外曾祖母会不会根本没有搭上飞机。她没有去云南,没有去什么玉龙雪山,她只是假装出关又入关,而后坐车离开。他想象她对带团的导游说:“少年,我不去了。”即使莫名其妙,导游大概也会开心不已,因为不用为一个随时会亡故的高龄老妇负责。他听到的纳西古乐,或许真只是预录好的,因为那乐曲实在太过熟悉。
他想起曾被前女友抱怨,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愈不实际的故事,愈是相信,而且死不去看那些显而易见的事实。
光是在台北,甚至,在这条单调却仿佛永无止境的街上,就足以让人一辈子迷失,永远神隐。又或者,她会不会趁着他不注意,再次躲回了这幢老厝呢?这样一座充满夹层、缝隙、断裂的家屋,他理解多少呢?她一定舍不得告别这里的一切吧?她会忍不住想逛菜市场、吃水果,想要打扫房子、剪裁那些疏落的花木。她会手痒吧?想要把长满锈斑的窗框和门把通通擦拭一遍。
他苦笑起来。
别再装了,全世界最无法接受外曾祖母离开的人,其实是他自己吧。
注释
1. 即“手持扩音器”。
2.指太阳西沉,天色昏沉,人无法辨别向自己走来的动物是狗还是狼。引申为现实和想象的界限变得模糊 ,使人难以把握。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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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1年1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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