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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曾祖母第一次坐飞机时,全家人都去送行,包括在场的几十人以及线上视频通话的亲戚,他们穿着黑衣黑裤黑裙,仿佛参加丧礼一样说着仪式性的告别的话,因为早在一年之前外曾祖母就说过,她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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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下午两点,手机响起通知,他连忙放下手边正在处理的稿件(他正在把梦中的温州街记录下来)。
原来是妈。
竟然是老妈。
她留下了一条微信的语音消息,要他放心,外曾祖母在她身边,他们已坐车到玉龙雪山脚下了,正在排索道的票。“我老公也在。”她说导游很热心,为他们讲解此地的历史,“前天下大雨,山路崩塌得挺严重的,司机硬要开,我快吓死。”他一阵眩晕,几乎要大叫出来:天啊,怎没料到这一着?确实,外曾祖母这种一生没坐过飞机的老人,如何可能只身前往那种地方呢?她早就安排好要外孙女陪伴了吗?他继续听着留言,边想着,原来送行当天,妈说赶不回台北是连他一起骗了。“来,阿嬷,换你说话。”外曾祖母并未接过电话,似乎说了一些“不用啦”“没有什么要说”,便改由老妈接手:“你阿祖不知道入了什么邪教,一直跟我说要去山上找一座湖。”
他回拨电话——当然是用微信,不知是高山网络信号不佳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始终没有办法接通(他是否错过了最后挽救外曾祖母的时机?)。他甚至,怀疑起这一段录音的时效性。
他想象老妈和男人挽着手的情景。
离地千尺高的缆车上,他们坐在外曾祖母瘦小的身体对面。他们是否知晓,眼前这一近百岁的老人,心里正在谋划一场自杀之旅?抑或这一趟古怪旅行的目的,其实是他老妈和男人决定好的殉情计划?“死在途中”的旅伴?
那男人是老妈五年前认识的。男人长住上海,来台北出差,是个贸易公司的业务员。男人有妻子了,只是那个女人患上某种绝症,身体变形得很严重,长时间住在医院。妈说:“那个女人已经是死人了。只是还没有死,还会呼吸。”不知是否出于一种奇怪的母性,两年前,她和老爸打了离婚官司,不听劝阻,买了单程机票就飞去上海生活,成为人家的台北情妇。老爸被绿得莫名其妙,但很快就接受了。毕竟他在外面也有一位来往密切(据说早已同居)的同事女友,也算是彼此彼此。他俩心知肚明多年,就连他这个做儿子的都看得清清楚楚。离婚琐事确实麻烦,跑程序,究责分产什么的,不过最后一次踏出法院时,他们一家三人,还是走路去吃了很扎实的牛肉面。
老妈一年回台北两次,都是跟着男人回来出差。不一定在哪个时间点,但总会“回娘家”,住在温州街上,男人也会跟着来访,拜会外曾祖母。他觉得男人比爸帅多了。他难得认可老妈的审美。
外曾祖母很开心,听说男人爱吃面,还少见地亲手煮了“排骨酥面”招待。饭桌上妈捶了那男人,说她也只吃过这道传说中的“拿手料理”两次,你何德何能。男人还喜欢温州街上的一家面馆,一对老夫妻经营的,男人建议他们的臊子面可以加点香菇。
9
这一天是毕业典礼。
他意识过来时,已走在队列之中。
那是小学六年级,从身上穿的制服看来,应是春夏交际。
他发现,自己脸上戴了口罩。老师、同学,还有走过去的路人,都是如此。他们走在一座偌大的校园里。他很快就认出一旁蓊郁的树木以及日式建筑。这里是舟山路——他记起了:这一天是毕业典礼。而此刻正在发生的重要事件,就是传染病大流行,而且疫情应该刚刚开始而已。容易群聚感染的室内空间遭到禁用,校方只得放弃礼堂,向台大商借图书馆后方的大块草地。每个毕业生都提一张童军椅,他和几个男生还要帮忙抬好几箱的毕业证书与赠品(是有点厚度的《汉英双语辞典》)。列队旁有人拖着音箱,播放经典毕业歌曲《朋友》和《萍聚》当作背景。
只是不知何时开始,队列就散掉了。
有人蹲在地上哭泣,有人安抚,有几个女生则在一旁瞎起哄要告白,有人在签写制服和毕业纪念册。
他站在一旁,远远看着一群口罩人,隔着一层面纱辛苦表达自己。
他并未注意到毕业典礼何时结束,夕阳也已全然西斜。在这一场梦里,梦主似乎没有耐心,陡然抽掉了白天,换上黑夜,让他置身在一个奇异的、仿佛被透明玻璃隔离的温室里。
他还戴着可笑的N95口罩。
他见到了一座湖。
那是醉月湖吧,他想着,却又仿佛不是。
他一直记得“湖心亭”的传说:只要在月圆之夜涉水,登上那湖中的亭子,就会被传送到过去的某个时间点。
他坐在湖畔。
静极了。绝对的静。太平盛世。以至那湖上折映的月光,竟有些扎眼。
这次他没有抛下任何东西,女孩已经出现在湖上,并快步朝他奔来。
“你在干吗?”她好像和他一样,都长大了,要毕业了,“好巧哦,又见面了耶。”
她的胸前别着给毕业生的百合花。原来他们是同一所学校的毕业生,但他毫无印象。
“这么晚还在这里。”她说,他注意到她的胸部已微微隆起了,薄薄的制服透出胸罩的纹路,“找不到回家的路哦?”
他顿了一会儿,恼怒起来:“×,到底关你什么事?”
女孩愣住了。
看她的样子,像是从来没被这样粗暴地骂过。她哭了起来——不,不只是哭,那歇斯底里的程度,简直是超现实的号叫了。
他觉得耳膜快炸裂了,这是摇滚乐的死腔吧。他想着,这女的绝对拥有死腔的才华。随后,便是脑中无止尽的眩晕,爆炸,到了几乎站不住脚的地步。
他心里生出一股非常巨大的嫌恶和恶心。
他无法控制自己,将拳头砸向那女孩的右脸。女孩美丽的鼻腔,立刻喷泉般涌出巨量的鲜血。女孩被重击后,向后方倒去。他顺势抓住那女孩的肩膀,避免她坠入湖中。然后,用乍看优雅的双人舞姿抬起女孩,而后用膝盖猛击她的肚子。他对她那少女的、已微微堆叠脂肪的身体,疯狂攻击恐怕有十分钟之久。
女孩才终于停止了哭泣。
他浑身是汗,大口喘气,像是跑了一趟马拉松。
他将女孩的身体放在湖边,舀了一手掌的水。
他拉起衣摆,温柔擦拭女孩那满是鼻血泪水的、濒亡的脸。
他仔细端详好久,才发现那是一张无比衰老的忧愁的脸。
10
许多年后,他坐在草木疯长的庭院,仍思考着:如果当年外曾祖母真的只是玩玩,而后又风尘仆仆回来怎么办?他究竟希望她彻底消失,抑或如古老传说里的英雄那样历劫归返呢?如果是后者,他一定开心极了。他会冲到机场大厅,抢第一个给外曾祖母大大的拥抱;他会递给她一张有机餐厅的推荐清单,说“你看,我也没有闲着”;他会以她为主角,写一篇老套的人类学家和异族少年的异域艳情故事;他会更仔细地核对故事里的每一个细节;他会严厉地质问外曾祖母,那是梦,是现实,或者谎言;他会去校正,录音当下误解的时空,确认谈过的某某老师、某某医生的名字。那些忽然浮现、跑马的细节,在书写时都闪烁着意义,以及意义之外暧昧的光辉。他想要问更多一点,关于这条街,这房子,关于他自己的故事。
但那也不免失望。
老妈和那男人来过这房子。
妈很喜欢他认养的猫,但对他新出版的《废宅生活》则语带保留。“我明明不是那个样子……还有你写你爸那一段,简直胡扯。”他带他们去巷口吃面。告别前,妈说:“以后你就是这间房子的主人了。”而那个上海男人成为他继任的“老爸”,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声:“保重。”他送他们到捷运站前的十字路口,看他们在马路上,逐渐被黄昏淹没。
他想起外婆出殡那日也是黄昏,外曾祖母在夕照里举着一条木棒,敲打着棺材。她哭泣的声音非常健康,眼泪也很干净,口中却骂出很秽恶的送行之语。
那时,他还不清楚外曾祖母的计划,还不明白温州街底下,曾有过盘根错节的渠道。那是一个夏天,夕阳斜落的时间还有好长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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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1年1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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