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请勿在此吸烟 (中)






EDITOR'S 
NOTE
进入这个名为体育班实为升学班的班级后,“我”没有兴趣认识任何同学,但对《天龙八部》共同的喜好,让“我”和陈时星慢慢成为了朋友。在游戏中、楼梯间和操场上,我们逐渐搭建起属于我们二人的江湖,直到我们的成绩渐渐有了差距,以及那个叫王语嫣的女孩,转学到了我们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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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请勿在此吸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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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时星的母亲明知儿子不是读书的料,却没有一刻放弃让他升学。她固定在晚间八点打电话来我家(正是父亲转开《台湾霹雳火》的时刻,泡茶烧的水咕噜咕噜滚响),问我联络簿抄了哪些作业?明天要带什么用具?陈时星在学校是不是又惹事生非?老师说了什么……我耐心翻开备忘录,一一告知:
 
1、数学讲义第163-172页问题与讨论
2、英文妙妙卷(十三)
3、生物考卷:遗传与细胞分裂
4、陈时星今天没有被老师骂,且数学还考及格
5、陈时星下课时,捧着英文考卷问老师文法,老师称许他有进步……
 
当然,陈时星的进步、乖巧都是我的杜撰,他没有一日是不挨打骂的。我编造陈时星的生活,让他过从未有的好日子。也许关乎兄弟义气,更多只是怕麻烦地粉饰太平。陈时星的母亲总是连声感谢,说幸好有我,否则她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俨然成了最关心陈时星的人,陈时星最好的朋友。这是我的礼节,不只是同学爱,而是对待任何人,一贯的善意。在我心底,其实对此感到不耐,甚至想:“干吗强迫自己的小孩……”“不会读书就算了,还打扰别人念书……”我当然不会表现这些“不成熟”态度,我仍在接起下一通电话时,编织那个不曾存在的陈时星。
升上初三,好似《天龙八部》的虚竹贯注真气,我的成绩突飞猛进。我的座位被往后调动,和陈时星已属不同“阶级”。期中考成绩公布,我蹿升至班上第三名,陈时星则是第三十六名,敬陪末座。晚自习回家的路上,我们停在饮料摊前,各点一杯布丁奶茶。我们都觉得可爱的马尾店员,耳垂打了洞,挂起一枚小银饰,刹时间好像不大认识这张侧脸。
陈时星突然若无其事地说:“干,恭喜啊,看不出来你那么强。”
“没什么,蒙到的啦。”本还打算回:就像虚竹乱下,竟破了那局无人能解的棋。但后来想想,庸俗考试和珍珑棋局怎么比?考试要“蒙”到一两次,简单多了。
“×的,如果我也可以蒙一下就好。”
“风水轮流转,下次就轮到你了啦。”
他没有说话,提了布丁奶茶就走。甚至未看可爱店员一眼。
晚自习回来,我总和陈时星龟缩在二三楼的楼梯间哈烟。我们挪一部分的餐钱买烟,不够了就向父母报账:买书、买笔、缴补习费。他们总乐于把钱掏出,可能还想儿子真是积极。我们把烟盒藏在贴着“禁止开启”标语的消防箱内,怕被人发现,还将头顶的白灯熄灭,背对中庭的昏黄光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任白烟在我们的视界渐渐弥漫。
日子在吞云吐雾的荒芜里消逝,我们被刷成相同色调;模糊而苍白的脸,正捏塑着雾团般过度曝光的未来。我的成绩愈来愈好,第一次模拟考,更拿到全县第二名。大红榜单贴穿堂,师长们都说我攫获了第一志愿的保证书。也陆续有些未曾交谈过的女同学,下课后捧着课本围到我的座位,怯怯地和我聊天。最常出现的开场白是:“都不知道你那么会念书耶”“如果能早一点认识你就好了”“以前以为你凶凶的,没和你聊过天,其实你还蛮有趣的嘛”……
唉,我真为她们感到可悲可耻,心底却矛盾地,欣喜于那样的后见之明。我的名字好像至此才有了意义:胡朝生,会念书的人,优秀的人,有前途的人——至少能确定,我还是个“人”。这么一想,就觉得未来充满希望。
偶尔还是会想起小ㄏㄨㄥˊ。想她的裙,想她短发上的红色小夹,想她笑起来的样子。尤其思及可能念同一所学校,哦,搞不好会分在同一个班上……就觉得非常快乐。好似抓到了缘分窄门的钥匙,幸运指针终于在我面前停下。
而陈时星的成绩仍一蹶不振。我们依然一道回家,我刻意避谈课业,只谈武侠。仿佛抽空声响的轮回:幽暗的楼梯间,抽烟、谈剑,偶尔伴随着几声国骂、咳嗽、垃圾话。“你觉得那个女的怎样?”
“哪个?”生活如静室里的烟,淡淡地、稳稳地向上,然后变为空无。
王语嫣将转学到我们班上。
 
5
“大家要好好照顾新同学,”蟾蜍笑着说,“就算体育成绩好,基测快到了,还是要认真念书喔。”王语嫣窘促地鞠躬,下台。同学们有气无力地鼓掌。
王语嫣咬字不太准确,些微口吃,似乎带着一点海口腔音;且她肤色黝黑,笑起来总咧出两排白牙,并不能算是标准美女。中学生运动会,王语嫣摘下女子组田径金牌,在她转学进来前,我已看过她的相关报道。那时对这个名字非常不以为然,甚至有些愤怒:居然有人如此厚颜,取这个名字,一字不差地玷污了“王语嫣”。
坐我隔壁的陈时星,忽然从熟睡中抬起头。眼睛初蒙亮,却已清醒地注视着正在拉开椅子的王语嫣。
“冲一发吗?”我揶揄地别过头,陈时星意味深长笑了一下。他从铅笔盒中抽出立可白,低头不知在抽屉里写些什么。我伸长脖子要看,他迅速用手掩盖,握立可白的手仍“喀喀喀喀”刻写着字。我站起身,想近一点看,蟾蜍却大喝:“胡朝生!干什么?坐回去!”我只好不甘不愿地退返座位,忿忿吐了一句:“谁稀罕?”
陈时星整日和王语嫣腻在一起,不再与我一道回家。
 
6
我不明白陈时星为何会去新堀江,那样单调无趣的观光地。
我完全可以想象,他以嫌恶的语调说起“只有白痴才会去那种地方”或者“有时间去那里人挤人,不如回家睡觉”。过去的他,大概会视现在的自己为敌人吧?恋爱总是让人变得平庸。无论什么人获得爱情,都会变成那种在拍贴机前停驻的平凡情侣吗?(我这里只有五百块钞票,你先付好吗)或许还会为了晚餐要吃摩斯汉堡还是麦当劳吵上一架?(我想要吃摩斯的双人分享餐,有可爱的袋子可以拿喔)
期中考前的温书假,我跟踪他们上了公交车。他们窄浅的目光中只有彼此,当然不会注意到我。车在市区蜿蜒,而后穿越浮泛蓝光的爱河,五十岚,家乐福,大统伊势丹。我坐在他们的后两排,身旁是一个衣着破烂、臭味弥漫的老人。他的手臂枯瘦,皮肤上还生一排灰红色的凸疣,看起来活脱是只老蟾蜍。我绝无恶意将他与导师比作同类,但他确实是那种在火车站随处坐下,拿出碗钵乞讨也不突兀的老人(或许我还会丢五块钱给他)。老人抬头瞥了我一眼,满眶眼屎,随即仰头打呼。我觉得恶心,尽量把脚外移。
我打开硬皮簿子,开始撰写新的《天龙八部》。
我独自一人的《天龙八部》。
王语嫣将头斜靠,陈时星的肩膀规律起伏。他一手环着她的颈子,另一只手则在着短裤丝袜的大腿间游移。陈时星拿水瓶出来,仰了一口,随后王语嫣接过去喝。陈时星不知同王语嫣说了什么,王语嫣笑着捶他。王语嫣接起电话,对方大概是女孩,同她聊了八分多钟隐形眼镜的话题。她以“我男朋友”称呼陈时星:“对啊,我和我男朋友要去堀江……”王语嫣讲电话时,陈时星在一旁把玩手机,还不时啄吮王语嫣的颈子。
“我们快到了,”我定神望着窗外,他们二人牵起手,下车,“嗯,下次再聊喔,拜。”他们的影子背向我,迅速飞离,缩小,没入无边无际的灯火。
我瞥了一眼身旁的脏老头,他正好翻过身,好像将永远安好地熟睡下去。
 
7
陈时星说过一句话,好像是这样的:“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穿我衣服,我砍你手足。”——我可以理解,再好的兄弟,也比不上女人。晚自习结束,沿围墙独走,才想起我也只有陈时星一个朋友。愈想愈不是滋味,干,如果今天换成我有马子,我也不会弃陈时星于不顾吧?实在太不够意思了。静坐夜色浓黑的楼梯间,少了一个人,声响与气味仿佛都有了改变。楼梯间已不是那个楼梯间了,我还是我吗?
从消防箱掏出烟盒,夹出烟,自己用打火机点燃。有些不熟练,但毕竟是点燃了。白雾轻缓涌现,橙黄灯光穿刺其间,更显魔魅。
细想起来,陈时星其实是个相当迷人的人啊。身高一八〇,篮球打得好,说话虽毒,却不失直率幽默。他在蟾蜍的班上屡遭排挤,在“普通班”却有许多仰慕者,抽屉常出现礼物与情书。那些深情款款却从未开封的事物,就直接进垃圾桶,永不见天日。
“不试试看吗?”我问,而他正在倒掉罐子里的爱心折纸。
“送这种东西的人都是白痴。”锁紧罐子,投篮般“哐啷”一声掷入玻璃回收箱,“我要的女人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哪一种女人?”
所以,王语嫣出现了。
王语嫣劈开文字,走进真实。她终于在陈时星的盼望里变成真的。我怀疑过往,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虚构;我怀疑自己是个写作者,一个说谎家。可能我才是假的?我的脑子里,全是虚竹与西夏公主冰窖裸裎相对的场面:人的身体,真的可能如火又如冰吗?我又想起小龙女和杨过、王语嫣和段誉、阿朱和萧峰……他们也会交媾吗?那些隐藏在文字背面的猥琐,让我全身滚烫。
“往前一步是黄昏,退后一步是人生,风不平浪不静心还不安稳,一个岛锁住一个人……”塞入耳机,合上眼。
迷雾钻入我的耳窝,我的肺叶。感觉一个白色的人形空洞,正模仿陈时星持烟的手势,在我的气管中,低声地咳嗽、说话——我试图跑近他,却在我看清楚前,眼睛就已习惯了黑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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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4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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