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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这个名为体育班实为升学班的班级后,“我”没有兴趣认识任何同学,但对《天龙八部》共同的喜好,让“我”和陈时星慢慢成为了朋友。在游戏中、楼梯间和操场上,我们逐渐搭建起属于我们二人的江湖,直到我们的成绩渐渐有了差距,以及那个叫王语嫣的女孩,转学到了我们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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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请勿在此吸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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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请勿在此吸烟(中)
8
陈时星的母亲仍按时打电话来,问我联络簿上抄写了什么。我一条一条地念:数学考卷订正、语文习作28页、交成绩回条……她又小心地探问,陈时星在学校的表现有没有进步?老师是不是还常打他?我一一答复,像面对前来问卜的困惑者,我随机抽出一根签,告诉她:这就是陈时星。“喔对了,朝生,陈妈妈这样会不会打扰到你念书?”“不会不会,能帮到忙我也很开心……”陈时星的行踪,从早到晚,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例如,上午的数学课,他因考不好被蟾蜍罚站,王语嫣回头望他,他竟还做出一个鬼脸;或者午睡时,我抬便当箱回厨房,竟见他们在“寒静园”的树丛间拥吻……当然,我不曾跟陈时星的母亲提过王语嫣,我仍告诉她:一切安好。
每天的例行公事,我竟也不觉得厌烦了。我甚至巨细靡遗地,同陈时星的母亲谈论他:我担心他的课业,他的未来,我希望他能爱惜自己的羽毛。陈时星的母亲唯唯诺诺应和:谢谢你那么关心我们家那个不成材的,你成绩那么好,又有同学爱,真是难得……
我不懂那是什么感觉,只是感到空缺,感到飘浮(我可以想象陈时星笑谑着骂“干,娘炮”)。我还是常到楼梯间,一个人反而没有顾忌了;我开灯点烟,摊开金庸小说,反复地读。我再次将图书馆里,金庸“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十四部书全都借出。爸讨厌那些没有营养的书,他说,武侠小说是现实生活里最无用的废人幻想出来的玩意,也只有一事无成的废人才会去读。
刚认识陈时星,他借我古龙的《离别钩》。我带回家看,因为太精彩,又是周末舍不得睡,不知不觉便彻夜看完。隔日我睡到中午才醒,发现书已被撕得破烂。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冷静地将纸片扫进垃圾桶,再到书店买一本新的。陈时星接过书,淡淡地对我说,那本《离别钩》是去世的外公送他的生日礼物。“下次不会再借你书了。”对不起,我说,对不起。
即使爸反对,我还是离不开武侠的世界,只好将书塞进抽屉,书包里再藏几本。课堂上小心翼翼地夹在教科书与考卷之间,偷渡那些故事。不到一个月,金庸的小说全看完了,最喜欢的仍是最初的《天龙八部》。
午睡时间,同学们皆熟睡,或许是早上模考的缘故,坐我身后的班花竟也打呼流涎。唯我醒着,一遍遍翻读《天龙八部》,第四次重读,好像没有那么讨厌王语嫣了。
教室里的呼声细微,阳光斜照桌面,年代不可考的刀笔刻痕、立可白印记,折射微光。陈时星和王语嫣仍不在位子上。风吹窗外的大樟树,一股清香翻飞进来。
教室外面的王语嫣也是个可怜的家伙。
9
历史课上过宗教战争后,班上风行一个名为“东征”的游戏。
通常是午餐后的扫地时间,只要有人喊“东征某某某!”一群恶男就会围上去将某某某扑倒。无论那人正在吃饭,趴在桌上小盹,或者正在聊天,只要“号令”一出,恶男们便会被催眠般,冲上前按住那人的手脚,扒下裤子。女生尖叫,恶男们则如同凯旋,欢谑地笑。
有次,他们把班上最肥的熊男扑倒,“砰”一声,熊男的身体撞上收纳扫地用具的铁柜。一排竹扫把和畚箕应声砸落,他满布纹路的额头立刻涌冒血珠。几名健壮恶男压制他的手脚,主事的王译淳则箍住熊男的脖子(熊男的肉好似从王译淳的手指缝间挤出),全然是一出宰杀妖兽的戏码。熊男痛苦地扭动,身上肉群麻花般扭曲。恶男们开始脱熊男的制服裤子,因为下盘太宽,裤子的缝口卡在大腿之际。恶男们更用力,拉扯到皮肤了吧,熊男发出屠猪般的嘶号。
我别过头迅速跑离,那号叫却似甩不掉的湿黏水蛭,在我的梦魇里,以数万倍的体积,将我包覆、吞没。那几个夜晚,我常在一片汗沼中惊醒。
我以为我的索居可以筑起孤独的墙:安安稳稳地毕业,与那些疯子从此无关。我封闭自己,消失在“午餐时间”。我总带着餐盒,匆匆地往图书馆跑。不得携带食物入内,我便蹲坐在玻璃门前,劲笔写就的“春风化雨”“百年树人”“化育英才”的标语之间。偶尔有人走过,里头冷气溢出,确有凉风拂面的舒畅感。清洗餐盒,在洗手台上打开晾晒,而后走进图书馆的柜架间,绕过历史区、财经区、电影区,直达武侠小说的那柜。抽出一本,坐下,直到午睡钟声响起,才踱回教室。
而我仍躲不开那个日子。
为了帮女生解题,我迟了几分钟离开。我感到不祥,看见那群恶男靠着讲台,窃窃私语,朝我讪笑着。我立即夹着便当盒就要走,突然有人大喊:“东征胡朝生!”我周围的椅子应声翻倒,眼前的景物像被突然抽走,耳际晕鸣。
我的双手双脚各被两三个人按压在地,我用力挣扎,无法动弹。试图保持镇静,让自己不那么狼狈——摆出最无谓、最淡漠的表情。我想冷静劝退他们,无奈喉头干涩,只能发出“呃、呃、呃”的短促喉音。王译淳举起罐装的苹果西打,笑道:“我们祝胡朝生愚人节快乐!生日快乐!祝胡朝生考上雄中!”
下一刻我的裤子被脱下,时间和声音疾速地逆向退去,光被切得一格一格的。天花板贴得无比近,无比白。蟾蜍的脸。涂满白漆的小虫,乏力地振动薄翅。堂哥正举起枪,抵住太阳穴。小ㄏㄨㄥˊ,吹奏长笛的小红……
然后是王语嫣灿烂得令人发寒的笑。还有陈时星,他一手伸进王语嫣的短裙,另一只手则温暖地,确实地握住我。是梦吗?我竟忘了四月一日这天是我的生日。愚人节。我不敢叫出声,怕一喊,就变成真的了。王译淳拿起数码相机,嚓嚓嚓嚓地对我拍照。闪光灯夺去了我的力气,我索性闭上眼睛(全世界都闭上眼睛)。
等我再睁开眼,我已变成一头肥大的水蛭。妈做的便当翻倒在地,切半的卤蛋在眼前摇晃。
10
黑板上的倒数过了五十天,就像飞一样。转眼间,上头的数字只剩下红色粉笔大大的“3”。
很多同学早就不来了。他们有的跑补习班,有人干脆把家当通通搬进图书馆,准备连夜奋战。三天,非常时期,全世界都在冲刺,这个教室理所当然被抛下了。空城。
风扇吃力地转动着。
陈时星和王语嫣的位子依然空着,蟾蜍早就不管他们了。我若无其事地坐在陈时星的位子上,把数学公式再做一次总整理:圆周率,面积,三一律……最后一次模拟考,我是班上第一名。走到这里了,我自己的努力。三天后,三天后的每一天,我们都不会再回到这里了吧?我将迈向只有自己的前程。
我忽然念及一件未了的事,拨开陈时星留在抽屉里的寥寥几本书,看见一排残落的白色字迹,那是陈时星的字。他刻了一句《天龙八部》:
“今晚杀了此人之后,咱们即行北上,到雁门关外驰马打猎、牧牛放羊,再也不踏进关内一步了。”
我的眼泪再也无法遏止。
“喂!蠢货!我知道你在看。”他嘲讽的嘴型,隐身在抽屉的另一个角落。我终究明白,他知道我,比我知道他更多。
11
我并没有考上第一志愿。
可能为了父亲,也可能不是,我放弃分发,报名重考班。重考班的工读生打电话给我,说如果想坐到好位子,必须漏夜去排队占位。我提着板凳,乘出租车抵达,已有数十人沿着窄小肮脏的楼梯垂列而下。“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我如将要剃度的僧侣,庙宇庄严,又忍不住想笑。我走向队伍(失败者的队伍?),小ㄏㄨㄥˊ竟就站在我的前一位。看着她散乱如蓬的发,T恤牛仔裤夹脚拖——这次,该问问她的名字了。
王语嫣有了陈时星的孩子,两方家长上法庭互告,闹了一阵,孩子也没了。王语嫣让在广东经商的父亲接去,据说,她把名字改了,改了个非常俗气的名字。王语嫣终究要走回《天龙八部》里去吧?而陈时星也不再升学,他母亲为他觅得一个废车厂的工作。八月初至,陈时星全家搬离社区,红色的“吉屋出售”张贴在铁门上。回忆起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母亲,竟是一头雪白。
“我等的船还不来,我等的人还不明白……”随身听反复播放《伤心太平洋》,我决定将那套金庸的小说还回去,从此不看了。周星驰的《功夫》大卖,又拿下金马奖,媒体争相报道:“新一代的武侠风潮”。我一个人走进电影院,吃爆米花配可乐,跟着人们大笑。
火云邪神,神雕侠侣,六指琴魔,小龙女……王语嫣呢?她不是金庸小说中最美的人物吗?王语嫣怎么不见了?
12
我走进楼梯间的黑暗,打开消防箱,却怎么也找不着烟盒。我打开手机照明灯,在阴暗里撕开一线光亮。手伸进箱底掏摸一阵,只夹出一张纸片,以黑色签字笔写着:“同学,请勿在此吸烟。”
我把那张纸片塞进裤袋,打开灯,起身下楼。鼻腔里涨满烟雾,像溺水,像巨大的立可白,将我静静圈绕。仿佛看见陈时星,站在白色界域之外,细小的雨声塞满耳际,我再也听不清楚。
只能隐约读见他的唇型:“我再也不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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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4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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