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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女友黄莉娜从小就是一个“不够”的人,不断将化妆品、男人、食物填入童年时因母亲管束而造成的心理上的大洞。与她不同,在母亲的影响下,我只追求“及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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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我的天真女友(上)
所以我最后还是pick了安东,从一个线上交友软件上。线上交友软件是能交到结婚对象的,我现在可以这么自豪地宣布,为其背书。
正式住进我家之后,安东对我提出的第一个要求是,能不能将我的书柜与书全部处理掉,毕竟中环边上也是寸土寸金,太占地方。“我可以给你买一个Kindle。”他再次礼貌地表示。我面无表情地从书柜里掏出三个不同型号的Kindle,试图向他解释纸质书和电子书是不一样的,纸质书提供手感和氛围,电子书方便快捷,我都需要。但他说完话就迅速走进了卧室,压根不需要我的回复。
后来我的书柜得以保存,是因为安东发现在我书架前的空隙处,非常适合展示他收藏的手办:一整套《星球大战》系列,不同时期的兵人,还有一些我记不清楚名字的胸大腿长比例严重失调的女仆、猫女等。
安东每日拿起手办的次数,比他“拿起”我的次数要多得多。
后来我想,在他眼里,我也未必就是one pick,可能我表现得太宜家宜室,他也不过是求个合适罢了。
更悲伤的是,时隔很久我才知道,我觉得适合带回家见父母的,不一定是父母觉得适合带回家的。既抽烟又喝酒的我爸,并不欣赏安东这样干干净净的女婿,他最希望的,不过是自己在喝得二麻二麻的时候,他的贴心女婿能为他点上一支“玉溪”,最好还能在他念出“呼儿将出换美酒”时,能准确接一句“与尔同销万古愁”。
而我妈,总是嫌安东赚得还是太少:“这样赚下去你们何时才能换房子?”
其实我的房子已经算是不错的,房贷不高,且足够展开一段婚姻故事。
和我比起来,黄莉娜至今还租住在亲戚的房子内,位于锁金村小区20号202室。我的其他朋友们总是会问我:“你的房子多少钱一平方米,涨了多少?”但黄莉娜却总是问我:“你真的爱×××吗?”我总是对于她不再年轻却频繁使用“爱”这样的字眼感到不适应。我宁可回答前面那个问题,至少我能够爽快地答出一个数字。
黄莉娜见过安东一次,随后就嘱咐我:“以后我们聚会你别带他了。”这个要求,其实让我们四个人——黄莉娜、方索、我和安东都松了一口气。
生活其实并没有对我这只小猫咪下手,我是心甘情愿成为生活的奴隶的。那些东西似乎早已镌刻在我的脑海里:你要在合适的时间结婚,生孩子,找个稳定的工作,买房子(最好是学区房,一次解决问题),买车,还贷款,抚养孩子,出轨或者安于家庭,迎接中年危机,迎接更年期,迎接疾病与死亡,把房子留给孩子。你都不配有墓志铭。
黄莉娜的脑子里没有这些东西。黄莉娜锁金村20号202的两室一厅,亲戚只收她400元一个月,她觉得能住一辈子,我不禁对她哼唱起“爱情这东西我知道,但永远是什么”。
“是‘明白’不是‘知道’。你提罗大佑干吗?”
“因为我想告诉你没有永远,万一你亲戚有一天把房子收回去了,你怎么过?外面的房子你是租不起的,你要不要考虑赶紧买个房?”
沉默,沉默,沉默是今晚的锁金村。黄莉娜自大学毕业,就一直住在锁金村。对黄莉娜来说,一个文艺青年买房买车,向着中产生活迈进,似乎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黄莉娜赚的钱不算多也不算少,够她在淘宝胡乱开销以及拥有菜市场自由。在最穷困潦倒的时候,黄莉娜也会去花市买一把价值不菲的花回来,从不砍价。在她家附近的菜市场或者花市,她都是最受欢迎的客人,每次奇装异服广袖长袍的她出现在朴素的菜市场,仍然像一颗凸起的青春痘,十分耀眼。老板们看见冒着油光的她双眼都放射出狼一般的光芒。我亲眼见到她最熟悉的菜摊老板卖她一把芦蒿40元,转过头卖给另一个客人同样的分量只叫价25元。
我在她的身上明白了穷人越穷,富人越富的道理。
买花、看演出、聚餐、旅行、谈恋爱、患得患失,没有什么所谓的合适的时间。只要是她喜欢做的事情,任何时间都合适。仅仅是今年,她就平添了三个爱好,线上打卡学英语、做耳环以及画画,活得像一个美术学院的女大学生。为了满足这些新爱好,她在网上成打地批发各种金属原材料、画具,把她的住所堆得满满的,经常让客人难以下脚。
黄莉娜为自己在锁金村的单身生活感到骄傲。她经常宣布:这个房子,才是我的本体。她把墙面刷成绿色和红色,在杂物堆中游刃有余,时不时会叫上几个朋友,做拿手好菜给我们吃,通常都是超大分量的炖肘子、红烧肉、芦蒿烤鸭、肉末豆腐,配满满一锅卤肉饭。
和安东吵架的时候——哎,也不能说是吵架,和安东这样的人,根本吵不起来,只能说是生闷气——我会跑去黄莉娜那蹭住一晚。从我第一次去她家开始,每次一进门,我就先对黄莉娜杂乱堆放的物品进行一番点评:“哎,这本书没意思,不好看,你可以扔了。”“哇,这副耳环可不可以送我?”“你冰箱里的牛奶和油焖笋都过期好久了啊。”
她并不起身迎接我,总是远远瘫在绿色丝绒沙发上,放出话来:“你别丢我东西。我每样都有用——不然你以后别来我家了。”
偶尔,她也会允许我帮她整理一下房间,倒烟灰、清理厨房,唯独冰箱里那瓶油焖笋,她死活不让我丢掉。在连续不断地要求之后,我终于反应过来,那瓶油焖笋是诺送给她的礼物,她一直没舍得吃,竟然在冰箱里一放就是好几年。瓶内渐渐透露出一种浑浊的色泽,叫人不敢细看。
“就趁现在,我们去锁金村看看吧。”吃完火锅,喝了三罐零度可乐而面色潮红的黄莉娜如此建议道。火锅店离锁金村不远,我们仨肚皮滚圆,我和方索醉意正浓,几乎是彼此搀扶着向锁金村前进。一片夜色中,香樟树散发出特有的香味——这是一个很好的季节,芦蒿鲜嫩,菊花脑清甜。一阵甜风扑面而来,我突然变得很忧伤:“你们知道,因为喜欢一个人而变得更孤独的那种感觉吗?”我问他们,问得有几分做作。我想起喝醉了会满地打滚的大尼。其实我是骗人的,并不是我选择了安东,而是大尼不要我。大尼不喜欢一切离现实很近的东西,包括我。即便我想为大尼挣脱一次现实,像黄莉娜那样,成为一个天真不谙世事不计较房子车子工作甚至健康的女朋友,大尼仍旧看透了我。
在大尼带着他的全部家当——几个纸箱子装的一些书籍、一点点衣物、一把(我送他的)电动牙刷,搬离我家的那晚,我是在锁金村度过的。我无法适应不再被大尼的气息环绕的自己家,在锁金村小住了一段时间。黄莉娜毫无保留地接纳了我,以至于锁金村也变成了我的乡愁。
因为喜欢大尼而变得更孤独的我,因为痴迷于诺而变得喜怒无常的黄莉娜,因为无人可爱而变得刻薄的方索,我们一起向着锁金村继续前进。
进了小区,先是一条笔直的小马路,第一个路口右转,路过一堆老年健身设备,再右拐,躲过两棵长歪了的树,再转进一条小路,就是黄莉娜住的20号了。
应该说是曾经。
就在两个月前,黄莉娜的亲戚宣布要收回锁金村的房子,以作他用。黄莉娜后来打听到,他们是打算把房子借给另一门亲戚的女儿,黄莉娜的那个远房表姐。表姐离婚了,净身出户,显然比单身的黄莉娜更需要帮助。
更何况,表姐每月付800房租。
一个月内,拖拖拉拉的黄莉娜不得不收拾好她所有的物件,搬进临时租住的“自如”。她的画具、耳环、淘宝服装、影碟机、铸铁锅……很多东西带走了,很多东西带不走。贴在卧室门上的是一张爱的秘密机票,黄莉娜没有撕下来带走。那是诺和她唯一一次旅行,去成都看大熊猫。油焖笋仍旧放在冰箱里。表姐搬进去的那天,就应该已经把它丢掉了。
“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黄莉娜喜欢罗大佑,其实她早就知道没有永远,但她仍对此向往不已,这就是她和我的不同之处。那一瞬间,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我和黄莉娜的友谊为何如此牢固。我在她身上吸取着天真和脱俗的能量,她又何尝不是在我身上寻找着稳定和世俗之气。我们就像两块材质相同但形状迥异的拼图一样,靠着彼此的差异而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
我们就像站在天平的两端,而联结我们的,是火锅里的鲜鸭血,是罗大佑,是看了十遍以上的《恋爱的犀牛》,是心灵深处对缥缈的渴望,是对各自母亲的抵抗与顺从。
只不过,我的母亲认可了平淡,而黄莉娜的母亲,则选择了与众不同。
我们,没有差别,都是我们母亲的女儿。
我们,千差万别,都无法获得对方的生活。因此黄莉娜对我来说,甚至比大尼更重要,看着黄莉娜精彩纷呈地爱着,寂寞着,又爱了,我在心里,好像也跟着坐了一遍过山车,好像我真的也那么生活过一样。
我的胳膊擦着黄莉娜和方索的胳膊,汗水黏住我们彼此,黄莉娜的绛红色长袍和方索的牛仔裤,时不时磨蹭着我裸露的小腿。我们一起凝望着202的窗户,像三只土拨鼠。“今天早上,我和安东其实已经领证了。”一片沉默中,我开口说道,“叫你们来吃火锅其实就是想告诉你们一声,但刚才我没有勇气说出口。”
“噢,还有,安东终于把我那条洗不干净的土耳其手工地毯丢掉了。就是我最喜欢的那条。”
方索一脸惊诧地看着我,久久说不出话来。这一次,黄莉娜却没有问我“究竟爱不爱安东”这个问题,在路灯下,她一动不动,只凝神看向窗户内,一脸天真,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我的话,仿佛她只是一个肉身做的雕塑,思绪已经顺着窗户缝,飘进了202室。
头顶的月亮又大又圆。
沉默,沉默是今夜的锁金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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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0年9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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