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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父母逼婚的压力下,我半推半就地与喜宴上认识的医生谈起了恋爱。他是个可靠的盟友,却不是个称职的恋人,在他的说服下,我认同起所谓的“安全感”,最终却还是无法忍受这种相处模式。作为一个矛盾的人,我既希望能表现得体贴不添麻烦,又觉得这样过于孤独和可怜,或许放弃这种“安全感”,于我才是更好的选择。
晚饭过后,我妈并没像往常一样在客厅守着黄金档的电视剧,而是一头扎进我房间,收拾起若干年前就打包好的旧书旧本子来。
暑假才过三分之一,正是我由心头宝变成墙根草的过渡时期,直觉告诉我,事出反常必有妖,尤其是那部能让她宁可放下洗了一半的碗,也绝不会错过片头前情回顾的家庭伦理大剧,此刻也无法对她产生吸引力。我颇为心虚地回想了一遍上学前毁尸灭迹的过程,确信我的房间里没遗留下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后,才有了些底气。
她捡出来一本册子,翻了翻便郑重其事地感慨:“别看那时候孩子年龄小不懂事,可祝福却挺真诚的。”我凑过去看,是我小学时代的同学录,翻开的那一页上赫然写着“早生贵子”四个大字。
“什么玩意儿?小小年纪不学好。”往后多翻几页,却发现“早生贵子”几乎成了继“心想事成”后第二个留言标配。这才想明白不是因为孩子早熟,而是对于我们那一代小学生而言,笔画简洁的祝福型成语实在是没学会几个。
“真是说到心坎里去了。”我妈叹了口气,用手背抹了眼角。我留了个心眼儿仔细一瞧,她除了把几道皱纹扯平了些,愣是没擦下来别的东西。我心中暗赞,不愧是老戏骨,这几年的电视剧没白看,也算对得起我家斥巨资新换的电视机了。
微博之前有个热门段子,说的是单身大龄青年回家后发现亲爹坐在客厅看《葫芦娃》,几个成精的葫芦围着老头叫爷爷,电视机前的人也就跟着应了声。我当时就觉得这逼婚的暗示无人能出其右,现在看了我妈这一出,还真是不遑多让。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哪能记得这都谁跟谁,赶紧收起来吧别惦记了。”我假装不明白她的意思,一个劲地想引开话题,“你说这现在谁还留自家座机号啊,十个小学生里八个都有手机了。幸好咱们家座机拆得早,不然回头人结婚的时候想起我来,掘地三尺也要把我挖出来让我送份子钱。”
前人有训,忙中易出错,祸患从口出。这一刻,两样我都占齐了。
我妈见我终于着了道,也不等我设法补救,放下手里的册子就来拉我的手,要摆出一副母慈子孝促膝长谈的架势来,那一手灰倒是全糊在了我手背上。
“你这学期成绩怎么样,英语还学着的吧,现在找工作难呐,你去餐厅端个盘子都得会门外语了。”以此为开头,我妈开始了她的夺命连环发问,而这些问题我几乎倒背如流,毕竟每次假期回家我都得接受这样一番洗礼。从何时实习,是否考编制或继续读博,一直到工作专业能否对口以及工资扣完社保能剩多少,甚至是我无法预估的问题,也都因为数次的磨练被我编出了一套滴水不漏的应对答案。
我妈又问我:“你打算毕业多久结婚?”
我说我这会儿连个男朋友还没有呢,你让我跟谁结婚去。
“那你什么时候找得到?”
我指了指天花板的方向:“这我哪能知道,就跟什么时候中彩票什么时候踩狗屎一样,机缘巧合的事儿,全凭天意。”
我妈当即就有些不高兴:“你这孩子从小就没个规划,那你不会预计一下,自己也好有个准备。”
“火车站前面那号称铁嘴神断的算命瞎子还摆摊么?”我问我妈。
“他家都靠他一个人坑蒙拐骗盖起小楼了,早把摊撤了。好好的你提他干吗?这是自己的事情没个谱开始信这些有的没的了?”
“这倒不是,我意思是我要有未卜先知那本事,现在咱家也靠着我盖楼了。”
瞧见她作势要扇我,我立刻拿出平日里我爸挨骂时伏低做小的姿态来。甭管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口咬定自己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待哄得我妈消气了之后,她告诉我,让我明儿早起一会儿,好好收拾收拾自己,要带我去吃喜宴。
“又是谁家的成了?”
“咱没搬家的时候你邻居王阿姨,她闺女生了。”
“王阿姨不是只有一个儿子么,哪来的闺女?”
“哎呀,欢欢你都不记得了?欢欢每次见你可是热情得很啊。”
记得,我当然记得,说起欢欢可能我印象不深,但要是提起它的外号“小炸弹”,那可是当时让整栋楼的人都闻风丧胆的存在。见人咬人,见狗打狗,身子还没扩音器大的一只吉娃娃,吼起来却赶得上十个喇叭。我妈嘴里的热情估计是说它回回见了我都要一路狂吠把我撵出小区大门才罢休。偏偏它又是王阿姨的心尖尖,打不得骂不得,我就这么被它欺压了好久。
“狗生崽儿还这么大张旗鼓。”
我妈剜了我一眼:“人家好歹狗生圆满,你看看你自己,别说八字没一撇了,连写字那笔杆还没从树上削下来呢。”进入更年期后,我妈的战斗力飞速增长,还仰仗着她老人家给口饭吃的我只有选择忍气吞声,我看了一眼手机,准备提醒她再多骂我一会电视剧就要演完了。
屏幕上有一条未读信息,来自好好先生。他说再有半小时就到家了。
我说你最近工作不是挺忙的么,怎么突然回来了。他答前天顾阿姨在电话里说腰闪了,躺在床上起不来,他放心不下就请假回来看看。
顾阿姨是我妈的牌友,而且没少赢我妈的钱,每次打牌回来我妈都忿忿地说顾阿姨是诈和,次日却又不计前嫌地找她凑牌局。我问我妈:“顾阿姨都卧床不起了,你们那三缺一都找谁顶呢?”
“谁说她卧床了?”
“他儿子说的,你有空去她家探望一下,听说她闪了腰还挺严重的。”
“闪了谁都闪不了她,昨天晚上跳广场舞跟老头儿们扭得可欢了,气得你郝叔叔跟她大吵一架。”
我心道大事不妙,赶紧给好好先生发信息想叫他快跑,却瞧见第一条信息竟然是五十分钟以前的,估摸着这阵儿他已经进家门了。我跟好好先生说你自求多福吧,便再没管他发来的一头雾水的表情。
次日在席间见到了一脸阴郁的好好先生,我同病相怜地拍拍他的肩膀:“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我妈跟顾阿姨坐在一起聊得满面红光,反观我和好好先生这边,只有一片愁云惨雾。
毕竟喜宴在旁人看来是欢聚一堂的盛会,而真正参加的人才能明白,那是兵不血刃的战场。小时候盼着别人结亲事,不仅鞭炮放得热闹,宴席也是鸡鱼俱全饮料管够。巴不得新娘今天嫁了东家明天就嫁西家。但随着年岁增长也逐渐明白过来,我在席间连吃带糟蹋的还不及份子钱的十分之一。
说起份子钱,便是头一桩糟心事。一过本命年,身边的同龄人开始扎堆结婚,请帖纷沓而至,成了一道道针对钱包的催命符。喜气洋洋的欢喜冤家,在我看来就是追魂讨债的冤亲债主。这些年我妈少不了指着我的脑门骂:“送出去的份子钱都够付一套小一室的首付了,什么时候才能指望你回本。”
后来我跟身边适婚年龄的朋友讲,你们打算结婚之前通知我一声,我看我这还有没有名额了,要是有你们就结,要是没有我也拦不住你们,就别通知我了。然而抵不住老同学的热情似火,就算学生时代反目成仇,婚前也一定会好话说尽找我冰释前嫌。如今在朋友圈看到哪一对陷入热恋快要修成正果,二话不说先拉黑为敬。
而名正言顺的攀比打压,便是第二桩糟心事了。参考别人家的孩子那一套说辞,我就不多赘述,反正不论学习工作样貌婚姻,席间必定有人要踩你痛脚,处处压过一头才善罢甘休,台上新人耳鬓厮磨,台下处处唇枪舌剑。白送钱出去总是要找个由头发泄一番怨气。像我这样各方面水准低于平均线的,难免成为众矢之的。吃饭的时候我可以耳不旁听目不斜视,可回到家父母的再教育可就逃不过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打孩子。
我不喜欢顾阿姨,不仅是因为她老了之后在牌桌上总截我妈的胡,更是因为小时候吃宴席,她没少拿我当靶子,而好好先生是她手中最狠厉的箭。能用上这个词儿,便知道我对他这个真实存在着的“别人家的孩子”有多么的深恶痛绝。上了初中之后,我终于忍无可忍,在放学路上堵截了好好先生,将他摁在地上饱以老拳。彼时我膘肥体壮,比他高出一头,好好先生在我手下就是任人宰割的鸡仔,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事实上他也没还手,他只是一边哭一边问我要卫生纸擦鼻涕。往后十几年,他都维持着这般软糯的性格,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成了屡屡被分手的缘由。
好好先生全名叫郝顾佳,取了两边的姓氏,寓意父母二人成就一段佳话。然而大家取笑他,说他叫“好顾家”更合适。毕竟好好先生除了学习就只擅长手作,后来更是觉醒了烹饪的天赋,男孩子们热衷的游戏和体育反而是一窍不通。想当年我送给暗恋男孩的十字绣挂件,也是出自好好先生之手。
我妈跟顾阿姨也曾起过撮合我与郝顾佳的念头,牌桌上的恩怨可以借此一笔勾销,往后两个人联手,说不定能赢个盆满钵盈。可是恋爱这回事,讲的不就是势均力敌,我打小就开始听顾阿姨讲他穿着开裆裤时的故事,一直到他恋爱分手再恋爱往复循环,一部分出自他自己之口,一部分出自顾阿姨的补充描述,在我这里实在没有什么隐私可言。倘若真的吵架翻起旧账来,陈芝麻烂谷子简直是一筐接一筐没完没了,他和众多前女友的故事,我也懒得一一去捡。更何况当年关系缓和之后,少不得我替他出头,日后真的你侬我侬作起小鸟依人的姿态来,保不齐他脑海里会不会浮现出我打架斗殴时狰狞的嘴脸。
我只顾着跟好好先生一起长吁短叹,没觉察王阿姨抱着欢欢过来,猛地一抬眼对上呲露的犬齿,吓得我一个激灵。邻桌的人转过头来看我,然后挪了椅子来与我搭话。他打趣说自己的工作专门打脸,绕了几个弯子才揭晓谜底,原来是个私人工作室的整形医生,每天都要往别人脸上打几十支玻尿酸。我说我也擅长打脸,平时写点小说,虽然算不上什么正经工作,但通常几日前还在文中恩爱有加矢志不渝,接受四面八方读者的祝福,转眼就能劳燕分飞凄风苦雨,给下一篇用来痛诉的小说提供灵感,以便寻求慰藉。打起自己的脸来,那也是毫不含糊的。
宴席结束,医生提议换一摊,说席间吃得仓促,五脏庙才祭了一半。我妈倒是心宽,觉得都是熟人的孩子,没什么大问题。至于郝顾佳,一向是最有眼力见儿的,早在我与医生你问我答的阶段就找借口遁了。
回到家中,父母端坐在客厅等我,盘问起医生对我的感觉如何。我寻思他们是不是太着急,把这个问句中的主客体搞反了。不及我表态,我妈已经竹筒倒豆似的把医生的家境跟学历悉数道来,仿佛今天我和医生吃饭时她也在现场一般,随后一番夸赞说得简直比自己孩子还亲切。抛开假大空的赞美,我总结出了他们这番长篇大论的核心,“医生是个不错的人选,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迫于父母的殷切期盼,我在半推半就之下与医生谈起了“恋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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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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