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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母亲的要求下,顾修远不得不和她手下的年轻人“交朋友”。这个周六,他见到的女孩是杨如松,出乎意料的是,两人居然轻松地培养出默契。此后的两个多月里,顾修远和杨如松继续在虚构中见面,在微信里规划密室逃脱,应对母亲对两人交往进度的检查。就在他真的打算约她出来见面时,对方却主动约他了……
第一次见面是雾霾天。
顾修远照例将地点定在五道口的地铁站,开那辆白色的凌志,提前半小时赶到。并非他有早到的习惯,而是赴这类约会时必须如此——她们总是早到,越来越早,怕让他等。为了满足她们,也为了满足自己,顾修远会提前半小时在能看清地铁站口的位置等着,待对方现身再走过去打招呼。
但她是准时到。
“你好呀。”说着,她一把拉下黑色口罩,像对面试官做自我介绍那样露出自信而得体的笑容。顾修远将外套的拉链拉到最高,头上兜着帽子,尽量自然地冲她挥挥手。
“你好。我们上哪儿坐坐?”他礼貌地说,“你想吃墨西哥脆饼,还是喝咖啡?”
她看了看手机,表情像是在犹豫什么。他想起不远处的一家韩国烤肉也不错。
“或者你想吃别的?都行。”
“这个点吃饭是不是太早了?”她似乎还在犹豫,“我可以陪你吃。我在减肥,今天还差5000步。你想一起走走吗?运动运动。”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下,然后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反正你也没啥想和我聊的,对吧?”
她掏出一只黑色口罩推荐给他,他不悦地拒绝了,但还是和她走了起来。他事先知道她叫杨如松,他想她自然也知道自己叫顾修远,不过这类约会一般都用不上名字这玩意儿。
这个叫杨如松的女孩肉乎乎的,看起来有些憔悴,一对眼睛急切而明亮。她背着双肩包,涂了和羽绒服同色调的桃子色唇膏,牛仔裤紧紧裹在腿上,让人担心下一秒就要炸开。她走得很快,需要他不松懈地持续迈步才能跟上。走着走着,杨如松显得没那么例外了,开始找话题聊天,也像其他人那样故意问起他的大学,听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几个字时赞叹一句“你真厉害”。顾修远知道她的惊讶是假装的,在所里,他的这点门面谁都别想不知道。
大约二十分钟后,她停了下来,满意地查看手机里的步数。
“雾霾天也坚持,你才是真的很厉害。”他由衷地赞美道。
“今天你本来打算做什么?”她问。
这是个周六。沉默出现了。他属于不喜欢周六的少数派。
“我们撤吧?你说呢?”她说,“这样起码谁也不耽误谁,只是一起走个路。”
地铁站不远了,他们就此告别。即将戴上耳机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翻了个白眼,挪不动步似的转了身,找向她疾步中的背影,极勉强地说出句:“杨如松……”他掏出手机来打。她接起电话回头一看,立刻走来。
“可能还是得加个微信,我想。”他说,“我们得商量一下今天做了什么,万一被问起来会穿帮的。”
一丝微妙的表情在杨如松脸上稍纵即逝。
“好。”她说,“如果所长问到了我们没勾兑的内容,我会想办法先跟你通气。”
他的脸涨红了。所长即是他的母亲。母亲麾下有三间会计师事务所,杨如松供职于其中规模最大的一间。
“我先走了,一会儿得上课。”她快速掏出一个黑色的口罩塞到他手里,“我觉得有点管用!送给你。”
再次告别之后,顾修远轻轻将这只口罩放在了旁边的垃圾桶上。他独自在一间叫不上名的咖啡馆里喝了一杯奇异果冬日特供,下载了一个叫作《Just Rain》的APP开始玩,同时和杨如松就喝了什么、聊了什么进行了一番意见统一,两个小时后返程回家。
“怎么样?”母亲问。
“人挺好。”
“每次都是这句。”
他徘徊在自己房间门口,身体轻微地左右摇晃。
“又去咖啡厅聊天啊?”
他不再左右摇晃,像是被门框卡住了。
“……没有。玩了密室逃脱。五道口附近刚好有。”
“你八月份就答应过要带我去!”
他没料到母亲会提起这个。
“不是,是路边随便一个。只有一间屋子的小密室。”
母亲显然兴奋了起来,开始试图和他聊一聊密室逃脱,委婉地建议他可以开一间来创业,她愿意出钱。她知道这是他的爱好。
“妈,别再让你所里的小员工来跟我交朋友了。太奇怪了。”
“杨如松不配合?”
“不是,她很好。”
“她是有点个性,但她答应了我的,你等我……”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惊恐地盯住她拿起的手机,“她很好!我们约好了下周末再一起去玩密室逃脱。她也喜欢玩这个。”
母亲放下手机。她说这就对了,不要那么孤僻,要多接触社会,多接触人。他终于缩进房内,尽量慢地关上了门。他将刚才临时篡改的约会内容发给杨如松,半晌,她回复了一个OK的表情。顾修远长吁一口气。都多少次了?他出门和母亲手下的年轻人“交朋友”,领教各式各样微妙的表情,之前的那一些都只见过一面。晚饭前不用再开门出去了,起码这件事是可以期待的。
一周很快就过了。周五一早,他主动用微信约了杨如松,杨如松也立刻答应。他把这点对话截屏发给母亲,母亲语音回复了“稍等,所里开会呢修远”,附加一个“大拇指”。他突然想到母亲没准直接在会上宣读了他的微信,也许还顺便表扬了杨如松。他感到一阵恶心。
“我们去哪儿?”杨如松问。
他没回。他点开她的朋友圈,发现她什么也没发过。
到了周六,“我们见吗?”他问。
“要不我们勾兑一下今天做了什么?”杨如松回复道,“我下午有别的事情。”
他顿时觉得周六没那么可恶了。还有其他适合两个人玩的密室,他说,然后开始传授细节。到了午饭时间,他在母亲的笑容中下到地库,开走那辆白色的凌志。他将车泊入西三环外一个卖场的地下停车场,坐在驾驶座上玩《Just Rain》。他喜欢这间卖场,因为它冷清,大约快要倒闭,地下停车场空到可以闭眼停,收费也难得地便宜。《Just Rain》是一款称不上游戏的应用,名副其实地只关于雨,可以靠移动手指来决定雨往哪边下,下多少,何时停。别的什么也做不了。两个小时之后,他开着车重回地面。
此后的两个多月里,顾修远和杨如松继续在虚构中见面,想不出来去哪儿就在密室里见。她好像总在忙,很少有完整的时间,微信也回得断断续续,但她对怎么逃出去很好奇:后来呢?所以是重力感应咯?你是说还得算数独?有的细节不去玩一次实在说不清,但他乐意解答。对于母子二人而言,杨如松取代了密室,成为新的聊天话题。起初,他很反感母亲强行拿她来和自己聊天的做法,但很快他发现聊她总好过聊密室,没那么尴尬,并且不会激怒母亲,好像改善了母子间的关系。母亲不再介绍年轻人给他做朋友,但仍会叫他去相亲,仍会叫他找点事情做,“哪怕你就开一间密室”。他从母亲口中得知了她来自一个小城市,毕业于北京的大学,勤奋上进,虽然薪水不高却出奇地珍惜这份工作,不像其他小年轻有好高骛远的毛病。她应该是个很孝顺的孩子,因为所有的节假日她都往老家跑,不像其他小年轻赚了一点钱就出国享受。不仅如此,“小姑娘虽然成了你朋友,却从不在所里说,提都不提,一点拿这件事做文章的意思都没有。”他觉得母亲这么说未免太傲慢了,他倒希望她跟同事提到自己,至少那样能说明和他走得近些没那么丢人。
有时他们会说到点和密室无关的话题。
“时间要能相互转让该多好啊!我都忘了时间够用是什么感觉了。”
“像你这样才过得充实,挺好的。”
沉默。
“如果时间够用,你会想做什么?”
“那可能得长一点,比如暑假那么长,如果什么都不用管,我就找一本书来看。要又长,又容易读的那种,可以一边听音乐一边读的那种,啰嗦一点也没有关系。比如村上春树写的《1Q84》。我要从下午开始读,一边听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一边读,最好再喝一点酒,一直读到在沙发里睡着,什么都不想,连梦都不做。”
“有一件想做的事挺好。”
沉默。
“原来你喜欢听古典乐?”
“没。今天在网易云音乐里看到的。《雅纳切克小交响曲(1Q84同款)》。歌单名就是这样写的。”
“听下来怎么样?”
“还没听。我收藏了。”
“书里写到这个交响曲?”
“大概是吧。”
沉默。
“你可以发语音给我,这样节省时间。或者你没有发语音的习惯?我只是建议啊。”
“听起来费劲吧。”
“可以转成文字看的。”
睡觉前,他听了一遍《雅纳切克小交响曲(1Q84同款)》,曲终也没睡着。他点击收藏,之后做了梦。好几天他们都没有联系,然后突然地,她改用语音和他发微信了。
有一天晚上,母亲的应酬临时取消,顾修远闷得发慌。干脆出门和她见一面。顾修远想。干脆去另一间奥秘之家好了,毕竟中关村店已经“去”过。怎样约她出来才算自然而然?见面的必要性难道不是已经被取消了吗?微信是一座庞大的密室,高墙环伺,他努力寻找门的线索。三十分钟过去后,朋友约酒的微信来了。他得到了解脱,迅速删掉正在编辑的话。出门前母亲问,你又和杨如松出去?他顺着说,对,我们去另一间奥秘,去奥秘之家的太阳宫店,还有老曹他们。母亲让他多穿点,告诉他她替他送洗的外套已经洗好。母亲不喜欢老曹他们,觉得他的这几个朋友是典型的“你们这一代”,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没有她所里的外地年轻人上进。他不反驳。对于他来说,喝酒才属于少数非得给出明确态度的事,因为他喝了身体就难受。他只喝苏打水。
虽说是约酒,但他的朋友们也只喝一点低度数的精酿啤酒,没有谁喜欢烈性酒,连粉象都敬而远之。通常,他们约在某个人家里喝,露露和她老公会聊一聊最近在打的游戏,老曹会聊一聊最近去哪里旅行,吃了什么东西。林泊安则很少开口,他爱好高达模型,提起新胶、水口、水贴固然可以滔滔不绝,却没有谁听得懂。大约因为爱好不同,他们很少有聊到热火朝天的时候,还经常冷场。他们喜欢相互嘲笑。像是露露和老公宅在家里连着吃一个礼拜外卖啦,老曹不看攻略寸步难行啦,或是顾修远和林泊安一起拼胶过七夕啦,都会成为大家笑嘻嘻互损的点。这是一种温馨的感觉,仿佛窝囊事一旦得以在朋友面前曝光,就成了被戳破的气球,不再醒目。当然,最好笑的还是顾修远,因为他还和母亲一起住,还被母亲加塞朋友,还居然加塞成功。
“为什么选她?”老曹说。
“选?”
“别装了。”露露说,“她一定很漂亮。”
“也没有。和那些人见面吧,总得做完例行公事的那一套,搞得很累,还怪对不起的。她就还好。”
“那到底漂不漂亮?”老曹问。
“真没有。起码不是公认的那种漂亮。”
“你烦了。”林泊安说。
“什么烦了?”露露问。
对。可能只是烦了。再继续出门“交朋友”恐怕换谁都吃不消。
冷场开始了。他们默默地喝着,用生栗子来下酒,活像一群严肃的松鼠。时间是一锅温水,将他们泡在中央。这是露露家,露露的老公在卧室里关着门打游戏,他们俩最近在重玩《赛尔号》。栗子是露露的母亲拿来的,足足有五公斤,肯定是吃不完了。与此类似,未拆封的骨瓷餐具、毛巾,已经过期的珍妮小熊曲奇,烂掉一半的某个烟台朋友自己家种的生态苹果,也把家中各处塞得鼓鼓的。这些东西要么是露露母亲送来的,要么是露露不知道母亲会送所以买重了的,要么是别人送给露露母亲而露露母亲已经有了所以转送露露的,当然,很多时候别人也是收到了别人的东西无处堆放只好大摇其头地送走。它们被赶来赶去,赶不动就拆封,拆了封就放着,直到扔掉变得心安理得的时候,跟红颜未老恩先断似的。
“欸,”露露说,“这个还挺好玩的。”
露露的动作缓慢,均匀。她将生栗子一颗颗排在茶几上,不一会儿便足足排出了二三十颗,像一列排队买炒栗子的上班族。
“假如我从99颗栗子里拿掉一颗,是不是觉得和没拿也差不多?读书时也一样嘛,99分和98分的人不分胜负。假如再拿掉一颗,97,和98一比,也还是差不多嘛。这样一直拿啊拿的,最后就得从两颗里拿走一颗呢。这时候就,咦?不是吧?回头想一想,什么?一开始居然有99颗?再看现在,哦好少!吓一跳。”
他们仨默默地点点头,从放栗子的玻璃碗里各自抓上几颗开始咬。顾修远还是头一回吃生栗子,他觉得不错,味道比炒熟后谦虚得多。露露用法语数起栗子来,每报一数,就伸手将一颗排队中的栗子扔回碗中。一个发音听上去像是“太儿子”的数字被露露一再重复,同一颗栗子便被拿进拿出。没有人问为什么。顾修远看着桌上剩下的栗子,开始默数“太儿子”到底是几,数到10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是杨如松打来的。
“你在哪儿?”
“啊?在一个朋友家……”
“不是,所长打电话给我了,问太阳宫附近这个点好不好打车,是不是喝酒了没法开车,要不要她来接我们。”
“对不起。忘告诉你了。我跟她说我们去奥秘之家了,和几个朋友一起。”
“谁家?”
“不是,奥秘,密室逃脱。古本海默博物馆。”
“哦,那个总扫二维码的。不是在中关村吗?”
“上次是中关村店,这次跟她说的是太阳宫店。奥秘之家是连锁店。”
“明白了。那现在呢,要不你给所长回个电话?我跟她说不用来接,说你在打电话。我担心她立刻给你打就穿帮了,因为我这不是还得给你打电话嘛。”
“谢谢。我这就给她回过去,你想得真周到。”
“没事,下次还是先跟我说一下,就这样吧,我在上课。”
他继而拨通了给母亲的电话。电话再次挂断之后,三双眼睛都微笑地瞧着顾修远。现在,他不得不详详细细地介绍杨如松了。
“要不要约上她,下周去玩密室逃脱?”林泊安说。
是啊,很久没约人一起刷密室了。大约像那99颗栗子一样,不知怎么,再次摊开手心里头已经空空如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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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6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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