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漂亮姑娘(下)






EDITOR'S 
NOTE
在母亲的要求下,顾修远不得不和她手下的年轻人“交朋友”。这个周六,他见到的女孩是杨如松,出乎意料的是,两人居然轻松地培养出默契。此后的两个多月里,顾修远和杨如松继续在虚构中见面,在微信里规划密室逃脱,应对母亲对两人交往进度的检查。就在他真的打算约她出来见面时,对方却主动约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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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漂亮姑娘(上)
没等他约杨如松,杨如松就主动约他了,问他这个周末有没有时间。他愉快地说有,她说,那太好了,我有个朋友想认识你。她报出三个商场和两部电影让他选。他几乎没了兴致,但还是洗了澡,换上新洗好的外套,把白色的凌志泊入商场的地库。他记得她说过减肥,于是选了有素食店和日料店的商场。
“曾小泉,顾修远。”杨如松介绍道,“我们去吃火锅?”
杨如松换了条宽松的裤子,看起来似乎瘦了一点,但很有限。曾小泉盘靓条顺,高过杨如松一个头,穿着紧身牛仔裤,和杨如松戴同款棒球帽,瀑布般的黑长直倾泻下来。远远看去,两人的关系如同女明星和小助理。
他们进了位于商场顶楼的火锅店,味道很一般,不过味道差根本不算什么。这是顿尬饭,比所长安排过的尬聊们更糟。曾小泉既不和顾修远说话,也不看他,经常地,她以纤纤细指捂住嘴巴,侧过头去低声对杨如松说点什么,然后再用同一只手拢住秀发,边嚼边笑,另一只手则始终握着筷子。有两次他确定这姑娘在点评自己。吃完猪脑后顾修远变洒脱了,他慢悠悠地瞧着曾小泉那只握筷的手,想一点没人管得着的事情。唯有杨如松马不停蹄。为了给不合作的两人找话题,她来来回回介绍双方的个人情况,有时说错了,他们便分别纠正她。他没有见过比她说话更用力的人。
“这附近有个大众点评上评价不错的密室。”杨如松说,“你们想去吗?”
“今天就不啦。”曾小泉温柔道。
“怎么呢?你不是也喜欢玩密室?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喜欢玩密室逃脱的男生。”
“你都喜欢哪个密室?”顾修远说。他决定帮她用点力。
“最近喜欢魔方家的赤壁。”
“魔方家啊,上海的我没怎么玩过。”
“赤壁是在南京。”
火锅收工,曾小泉优雅地告辞。顾修远问杨如松要不要一起走一走,杨如松摇摇头。他说那我送你回去,她说她坐地铁更方便,于是他又说,那就送你到地铁站吧。杨如松和另外两个也在金融街上班的女孩合租一套三居室,住在西五环。
地铁连通商场,两个人一趟一趟地乘着扶梯往下走,各有些沮丧。在一楼去往电梯口的途中,他发现她微微向右侧着脑袋,望着GUCCI的橱窗。
“喜欢GUCCI?”他问。
“喜欢啊。谁不喜欢?”
她振奋了,摆出一个熊抱的姿势,瞬间纳入整层大牌。他本能地往后一闪身,好像她正要打他似的。
“对不起啊。”她说,“我没想到你们这么合不来,我还以为你们会很有共同话题。”
“没事。你是指望她带你脱离苦海吧。”他的语气轻快。
“欸,那帮同事都很感谢我倒是真的。”
她说完,立刻有些窘迫地看他。他的表情令她松了一口气。
“其实她家境很好。”她又说。
他没接话。他觉得她想得未免有点多。扶梯下面就是进站口,他们已经站了一会儿,大概都在想该怎么道别,或是别的。
“没事啦,”他说,“我知道你是好意,否则不会介绍自己的闺密给我认识。”
她摇摇头,显然仍在为什么事不满或是担心。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我妈。她知道了反而会高兴。”
“啊?”她吃惊地抬起头来,脸红了,“不是,跟所长没关系。”
直到她跨进不断向下延伸的扶梯,他仍在挥手告别。他后悔自己说错了话。
“喂!”他喊道,往前跨了一步。
“怎么了?”她站在扶梯上,离他越来越远。
“你在上什么课?你上次说你在上课。”
“啊?”
“下个礼拜和我的朋友一起玩怎么样?玩密室逃脱。上次跟我妈说的是你已经见过他们。”
“好啊!”她立刻答应,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他又在挥手了。他们看到彼此的头一点一点消失在扶梯边缘,最后是手。
 
他们被告知自己身处1926年的伯克郡,是17岁少年莱尼尔·瓜斯塔拉的同学,此次造访的任务是救出“她的宝贝”。走进瓜斯塔拉公爵破败的庄园,他们很快破解了莱尼尔以摩斯电码发出的求救信号,得知他被囚禁在庄园某处,原因不明。好吧,他们判断,看来莱尼尔就是那什么宝贝。他们找到了公爵夫人终年紧闭的房间,靠复奏隐约传出的钢琴曲打开了这扇门。莱尼尔果然就在这里。等他们全走了进去,门所在的墙面开始滑动,迅速将他们困在这个只剩墙面的房间内。他们问他怎么会在这儿,他说,不知道,肯定是谁把我关在这里的,可能是我妈。但是公爵夫人在三年前已经去世,所以谁也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他们试图推动那面曾经滑动的墙,最终发现剩下的三面墙才是门,六人协力能使它们顺时针转动。出口似乎近在咫尺,一个女人却突然出现。她自称是这里的管家,要他们别相信眼前这个莱尼尔,想离开这里只能乖乖跟她走。她说,真正的莱尼尔已和公爵夫人死在了一起。这时莱尼尔突然崩溃,他称呼这个女人为母亲,称呼她为母亲的鬼魂,瘫坐在地上不肯起来。时间不多了,他们拖着莱尼尔跑进身后的房间,迅速解开了感应锁将那女人隔在门外。脚下的地面开始抖动,铜制扩音器内传来阴森的狂笑。水流声越来越近。房间正在下坠,假如不在下坠结束前逃离,他们就将沉入湖底。他们发现逃生之门就在头顶,莱尼尔戒指上的族徽是开启机关所需的道具,于是他们让他踩在自己的背上,以便将戒指扣入天花板上镂刻了图案的凹槽。门打开了,莱尼尔率先爬了出去,他转过头来,露出薄刃般的微笑,随即关上了门。湖水的声音淹没笑声,房间的四壁变得透明起来,水波荡漾中,一位母亲牵着孩子的剪影越走越近,直至黑暗的影子再次覆盖整个房间。扩音器里传来女人的声音:欢迎你们,我的宝贝。
逃脱失败。原来该救的是自己。扮演NPC的演员太年轻,一点儿也不像什么变态母亲的鬼魂,可他们还是相信了莱尼尔。莱尼尔从玩家中抽签产生,他的任务是为母亲提供新的宝贝。顾修远抽到了莱尼尔。他赢了。
他们步行去附近的商场吃饭,聊起最后这个房间,都觉得用电梯包装成一个下坠房间的点子很不错。他们吐槽表现沉湖的光效、粗糙的道具、真人NPC的演技、剧情里的Bug,并在大众点评上为这个名叫“她的宝贝”的密室主题打了五星。露露的老公说,玩猜猜谁是baby这种梗也太low了,故弄玄虚。老曹说,顾修远,如果不是你这厮演莱尼尔,我们肯定得再琢磨琢磨,没法儿呀,你不一直是闷骚boy吗?露露说,对,搞了半天换人设了,谁知道你是戏精本精。他们聊顾修远的投入,聊顾修远逃出生天前那一抹“邪恶的笑容”,聊顾修远瘫坐在地上时的颤抖。那是剧本里写的戏码吗?没有,是我自己发挥的。杨如松惊叹道,你居然能一屁股坐下去!我为什么没怀疑你!
谢谢夸奖,顾修远说。他想到了一个体量相似的密室主题,打算下次带他们去。一整天里,他们调侃他,说他变得热情、开朗、语速快。入戏太深,他们说。他发出憨厚的笑声。或者是因为今天妹子在,他们又说。他们都看着杨如松。他合上了嘴,仍然笑着,并不看她。等她背过身去,他看了很久。
 
“咔哒”——齿轮开始转动,齿轮加速转动。嗡鸣高昂。时间沸腾了,大颗大颗的气泡从底部冲上来,能闻到那种湿润。酒局不再冷场,因为杨如松总有办法和他们聊叙利亚、妮姬·海莉、一张蓝图绘到底,或是人类为了直立行走付出了多少代价。她的办法并不高明,无非是锲而不舍地追问下去,无视敷衍和搪塞,非挖出他们的观点不可。久而久之,土壤松动,最后一点生栗子被吃光,她听到了关于99颗栗子的说法。
“如果一开始是100颗就不会这样。”她说,“如果一开始是100颗,刚拿走第一颗就会发现不对劲了。”
这个冬天不算冷。他们六个人把那些顾修远一个人没法刷的主题玩了个遍。他喜欢和她一起做任务,她聪明、投入,从不跳戏。有一回的主题是九子夺嫡,他判断她是友军,结果她赢了,毫不留情地撇下他自己继承了皇位。还有一回,他们在一个写字楼密室里遇到了需要亲吻超过十秒才能开启的机关,他辩解自己事先并不知情,并不是刻意选的,竭力要露露和老公来接这个吻。一些日子里他想约她单独见面,不在密室里,在那些普通、无趣、开阔的地方,另一些日子他希望当他逃脱成功时她就站在那里,她说世界欢迎你,破门而入的少年。风开始鼓胀,雾霾消隐,仍然没有雨,但是春天来了。春节当晚,他发现自己有一点想念她,这种想念的感觉让他得到了一点幸福。白色凌志的后备箱里放着三个GUCCI背包,他吃不准她当时到底在看哪一个。
他会故意对母亲说没约杨如松。母亲仍对他的那几个朋友颇有微词,他突然能开口辩解:你想让他们怎么样?反正生活所需的一切他们都已经提前有了,难道扔掉?他们还能为了什么任劳任怨?
世界很大,母亲冷冷地说。有几套房子,有父母给的几个钱,算个屁。一点物质就让你们止步,只能说明眼界太低,格局太小。他哑口无言,承认母亲说得对。转过头去,无须面对母亲那张脸时,他立刻有了新的说辞。有的人就是欲望低,想法少,他想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哦,心怀天下。我不杀人不放火,只不过想照自己的心意活着怎么了?平庸的人明明最多。他在心里演练这番与母亲的对抗。他感到悲伤和绝望,并不为他抵抗不了他的母亲,仅是为自己生命力的不足默哀。有时,母亲会拿杨如松来刺激他,说她上个月绩效第一,说她和审计客户谈判时干得漂亮,而且很会做人,一点都不得罪能力不如她的前辈。我会好好栽培她,母亲说,并不是因为你和她走得近,小姑娘挺本事,我看好她。
行,你说了算。他说着,感到一阵恶心,从家中逃脱,在电梯里按下B2。说到底他的内裤和iPhone花的都是母亲的钱,还有那三个包。他来到地库,开走那辆白色的凌志,开向下一个密室。新的一局快开始了。他有些害怕见到杨如松,他烦母亲毁了他对她的感觉,他沮丧地想到她和母亲是如此相似——骄傲、尖锐、有活力——唯一的差别只是她还不能指责他,只因她目前还没有这项权力。但是当他真的见到她,见到她仍然肉乎乎的、看上去很扎实的身体,见到她低着头因为等待而专心致志读着什么的神情,他一下子就释然了。毫无疑问,他仍然喜欢看见她,这种喜欢的感觉像感冒一样直接。于是他们并排站在路边,等他的朋友。总是只有他们俩准时。
聊天便发生在这时候。
“你在看什么?”
“《税法》。”
“你好用功。”
或是——
“你看。”她突然冲他低头,亮出头顶。
“怎么?”
“我是脱发仙女。”
“啊,我也总掉头发。”其实他对自己这头毛的了解程度比道光皇帝对英国的了解更浅。
“我最近一洗澡就总想揪揪看会不会掉,结果一揪一大把。于是我顺手就把它们粘在墙上。真是个坏习惯。”
“哈,这样啊。”
“每次洗完澡一看都很不爽,就觉得我和这堆头发真他妈像。就是说其实我并不想掉下来的。”
“我也是。”
“快拉倒吧!就算你是,你也是粘在那种大白砖上。我那儿连砖都快掉光了。”
“大白砖?”
“哎呀,就是那种大白砖嘛!”
他这才听明白她在说什么砖,他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洗澡”二字上。回家一看,浴室里果然是“那种大白砖”。
 
最后一次见面是晴天。
周六一大早母亲就问他,你今天有什么安排?他说,还不确定。他不想出去,但也不想和母亲独处一整天。临近中午时,门铃响了,杨如松站在门外。是母亲叫她来的。
他已经很久没在厨房里帮家里的阿姨做饭了。他站着拣葱。母亲坐在餐桌边,正对厨房的位置,正和同样在帮厨的杨如松聊天。杨如松和母亲说话的口吻就好像两人是同龄闺密一样。她夸奖母亲这套房子买得有眼光,说北京这种四环内的大平层早就绝版了,正南正北的朝向,没有废空间,密度又低,她大学时关注过这个小区。这番话在他听来十分别扭,不单因为她的口吻,更因为她说得好像她有钱或是准备有钱买这样一套房子。他从没主动和母亲聊过与钱有关的事情。
母亲十分自然地同杨如松聊了起来,立即推荐起房山、门头沟一带的新楼盘,还坦诚地说起家里的另外几套房子,说后悔没有在限购之前多买几套,现在只能看看了。她们俩对新近发售的楼盘如数家珍,一口一个中海、万科、铁建,还发展出一个共识:的确应该买大地产商的房子,省心,升值快。顾修远默默地把葱递给杨如松,她没看他,没看葱,转手递给了阿姨。
“小杨你应该好好考虑的,我觉得门头沟是真不错,冬奥板块你知道吧,还有6号线西延。东边过热,不必考虑。当然门头沟现在也涨起来了,但整体来说还是价值洼地。”
“哈哈哈,”杨如松兴奋地笑着,刀下的苹果皮总断,“所长,我买不起,我看着玩。”
“门头沟买不起的话,可以考虑一下延庆,现在新盘也才一万五。冬奥会延庆也要协办的。”
“等我有了购房资质,早过了2022年,延庆的房价早不知道多少倍啦。”
“又不是只有纳税一种办法。”
顾修远的心脏硌到了嗓子眼。是不是我想多了?谁也没说话,只听得到母亲有节奏的喝水声。等到杨如松把苹果递到母亲跟前,母亲冲她微微一笑,招呼她坐下来。杨如松说,所长你看《创造101》吗,明晚到第四期了。
“那张家口呢?碧桂园做了一个官厅湖的项目,以后张家口和北京会连成一条线。”
杨如松没说话。
“小杨,你是不是听了什么‘六个钱包’?千万别被误导。其实不残酷,真正残酷的是没有六个钱包。”
“什么六个钱包?”顾修远问。
“你朋友圈没有啊?”杨如松笑吟吟地说,“等我转发给你。是说应该买房,掏爸妈的钱包、爷爷奶奶的钱包、姥姥姥爷的钱包,再加上对象的爸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假如有这么一个人的话。你看,一共六个吧。”
“顾修远你不要以为怎么样。”母亲说。
“我也接受不了。”杨如松仍笑着,“可能只是因为我没有。别说六个,一个都没有。我家境很普通。”
“现在的年轻人早就不买房了。”顾修远说。
“那是你认识的年轻人,而且你们错了。”母亲说,“房子是这个时代的硬通货。城市化结束还早着呢,越是年轻人越应该想办法捏一套在手里。”
杨如松又说起《创造101》来,说里面的小姑娘很可爱。
“你第一套是自己买的?”顾修远说,“你不也是单位分的吗。”
“我不否认沾了国家的光。但没有谁可以只沾光不拼搏。”
“你的二十岁有改革开放。”
“那你就什么都别干了吧,顾修远。”
顾修远没什么可干的了。他点了点头,擦干净手,去了趟卫生间。他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此刻,这张脸是他最憎恶的玩意儿。等他回来,阿姨已经关上了厨房的推拉门,开始炒菜。杨如松面对着他的母亲,坐在餐桌边,默默咀嚼着一瓣苹果。
“我不是说非得买房,非得赚钱。你看小杨也没赚多少钱,但只要在做事情,就很好。事情做好了钱自然会有。”
顾修远没吭声,杨如松说了几句自谦的话。
“我看你们俩相处得挺好的。”母亲说。
“没有,我们只是喜欢一起刷密室。”顾修远说。
“你什么时候那么频繁地跟谁出去过?”
“你想多了,露露老曹都去。”
“我叫小杨来就是想说,我支持你们,我同意的。”
“你下次约我的朋友来,可不可以先告诉我一声?”
“小杨是你朋友,她可以告诉你。”
“所长,谢谢你关心我们。我们不合适。”
“我看中的是你的奋斗。你上班那么累,下了班还上CPA,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不过你为什么没有在大学的时候考完?你应该当时就全考完,那现在多轻松对不对,薪水和前景都不是一个级别。”
“所长,我那会儿忙着离婚呢。”
“那也没什么。”
“我有宝宝。”
顾修远震惊地看着她。她笑着抬了抬眉毛,伸手又塞了一瓣苹果到嘴里,嚼得很快。沉默中,一盘苹果全被她吃光了。
“我知道。”母亲说。
 
他送她回家。她问他,为什么会喜欢凌志,他说不是的,只不过家里的这辆车刚好闲着。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打开后备厢,倒不是因为时机问题,而是眼下他对那三个包直犯恶心。车子里有一股净味剂的味道,闻起来像是桃子和薄荷的混合体。快离开地库时她突然说,要不我们去喝酒怎么样,别开车了。他们正上坡,好像随时都会掉下去。天光从路面漏下,漏到挡风玻璃上。刚好前后无车,于是他把车子倒回去停好。她率先打开车门走了出去,他叫住她。他拉起手刹,下车把那三个包拿了出来。
她刚有伸手的动态就僵住了。两人傻乎乎地站在那儿,站了一会儿。
“就当你在延庆有了一平米。”他说。
“这是三平米吧。”
“那就是门头沟的一平米。”
“那还是选延庆吧,够睡一觉,我只有一米六。”
她笑了。
是的,三平米匀一匀可以躺成一个“大”字的。
“我说,就这样拎着去喝酒会不会太招摇了?”她接过这三个大得吓人的纸袋,举在眉毛底下,像正准备偷一颗糖的小孩那样探头探脑。
“要不要直接拆了背?”
所以每个包真的会有一个编号吗?独一无二?有吗?身份证噢?她雄赳赳地挎着三枚勋章。他们去了三里屯,脏街消失了,他提议去工体里的天堂超市。这是间布置成超市样子的大型酒吧,气氛粗鲁,上下三层,想喝什么自己拿。时间还早,花花绿绿的酒像麻辣烫的串签一样等在一长溜冰柜里。他点了冰块、薯条、田螺、花生、毛豆,她要了一块巨大的巧克力。他们俩一起抱着一堆喝过或没喝过的酒找了个角落坐下。她说,你问吧,他说,啊?她说,你不想知道吗?他说,还好吧。她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糟?他说,没有啊,我不介意。她说,不是这个,我是说我在老板面前也很怂。他说,哦,还好吧,我见过的都比你更怂,你已经很让人吃惊了。她大笑起来,从最常见的64喝起,她吃着巧克力说,我好饿啊,我想吃烤玉米。
他试着喝了一口喜力,渐渐喝完了一瓶。他惊讶地发现没有以往那么难受,于是又开了一瓶,喝到一半时他不得不去呕吐。吧里开始上人了,声音或是酒正在让他的脑壳裂开。他没有问她任何看似重要的事情,久而久之,那些事情好像不再重要,任何事情都不再重要。
你知道吗,她说。你大概是我拿到的最好的一张牌了,可能我再也拿不到比你更好的牌了,她说。但还是算了吧……因为我不喜欢你啊!
她哭了起来,像扔掉一张方片3一样扔掉一只酒瓶,然后是另一只。吧里太吵了,没人听得见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顾修远犹豫了一下,伸手把她搂在怀里。她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抠着他的肩膀,号啕大哭。怎么办,她说,我就是不喜欢你,怎么办啊?眼泪流到了最小的一只包包上,然后是鼻涕,那是一个小号的Padlock,黑色皮质翻盖的链条包。她一边哭着说话,一边拉出T恤的袖子来擦包包,他把纸递给她,她抽出一张来捻了捻,放到了一旁。他的头仍然很疼,但他知道自己还没有喝醉。他把她抱得更紧一些,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听她不断地说,我不喜欢你,怎么办啊。
没关系,没关系,他在她的耳边说。晴朗的春夜把星星送给了北京。他们坐在后半夜的出租车上,穿过长安街一路向西。车子在她住的单元门前停下,她说,就到这儿吧。风从半开的车窗爬进来,有点凉,又有点痒。他想看看究竟哪一扇窗户会亮。一刻钟过去了,他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明天是母亲节,她说,好好陪陪阿姨。他说,好。回去吧,她又说。回去吧,他看着这行字。他再次抬起头来。在不止一瞬的时间里,他们的目光穿过黑暗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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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6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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