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我的女神(中)






EDITOR'S 
NOTE
菲娜一直觉得自己与乔小津、梁昕、方均彤是要好的朋友,可寒假过去后,她和她们仨聊天时常常会感到吃力。为了重新回到好友圈,重新找到在朋友们面前交谈的话题,菲娜决定告诉她们班主任的女儿杨如松从北京回来的消息。
链接
萌芽经典 | 我的女神(上)
4
“我都惊呆了。你们也没想到那男的会来吧?就哐哐地敲老杨家的门,全走廊的人都听见了。他们俩是在杨如松大一的时候就认识了的。她不是漂亮吗,在新生欢迎的舞会上。你想那录取分数线多高啊,别说会跳舞了,要找个有杨如松一半漂亮的女生都不可能,学霸都那样,胖得跟我似的。但是杨如松又漂亮,又会跳舞,一下子就把他吸引住了。我妈叫我去老杨家要点醋,我离他很近,他其实长得很帅,看到我过去就让我,很有礼貌。就是有点邋遢。他长得有点像小田切让。”
“小田切让!”梁昕尖叫着,“我男神!”乔小津笑得严肃,拿手机搜索小田切让。方均彤则说:“他叫什么名字?那个男的。”
具体叫什么没听到,菲娜说。似乎姓江,也可能姓蒋。
她们比对着小田切让猜他的名字,每猜一个都转向菲娜,征询她的意见。
是从一无所获开始的。“我们相信你”之后,整个外走廊看上去都变样了,哪怕闻上去仍是一股油烟味。菲娜像鼹鼠一样蹑手蹑脚地走过,竖着耳朵,忐忑地在倒数第三扇门边滞留。她什么也没听到。往昔的锅铲声、人声,都消失了。世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都被油烟机抽走了。她在饭桌上小心地问“如松姐姐回来了?”,母亲说,“嗯”;再问,母亲说,“下周几月考?”,母亲反对论人长短。菲娜带着辜负朋友信任的自责入睡,醒来,上学,一整天的思绪都不由地飘向如何解释自己的一无所获。但她们仨什么都没有问。这事儿就像《神奇女侠》一样,好像下档了。她们继续聊明星的八卦,吐槽化学老师的新发型,最常说的话变成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跟不上的时候菲娜就安慰自己,别担心,我迟早能发现一点什么。只有方均彤还敢穿牛仔裤。傍晚,菲娜背着书包跑去那道位于拐角的楼梯。14层楼一切如故。地上仍有白色过滤嘴,这些散落在暗夜里的星星碴儿。菲娜打量那些烟头,无法确定它们是否变多了,于是蹲在那儿数了一遍。她开始怀疑自己。莫非那个人并不是杨如松?也不是不可能。生个小孩真的能长那么胖?但是母亲曾经发出了一声“嗯”。母亲不会随便发出什么声音。“我们相信你”,你相信母亲。有一天晚上,她隐约听到了小孩的哭声。如松的女儿三岁了。菲娜找出那一箱收在床底的少儿读物,想找一点线索,发现里头居然有《哈利·波特》。她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当然是背着母亲。她求过母亲买《哈利·波特》,没成功。那个周末的W Time里她一直在看《哈利·波特》,看到了第四本。她没那么关心火焰杯,她关心赫敏。赫敏在舞会上和远道而来的白马王子跳舞了,哈利和罗恩都觉得赫敏好美。她把书压在枕头底下,开始幻想自己去到了一个崭新的地方,参加了某个舞会,艳惊四座。也许是某个关于好运的开关被撬动了,周日的晚上,父亲把一条牛仔裤送给了她。这是一条神奇的牛仔裤,不仅真的穿得下,还能有余裕与显瘦发生关系。母亲说:“你不该在月考前让她分心。”她讨好地说,现在学校规定不能穿牛仔裤,我只在周末穿,不会分心的。她抱着牛仔裤闻,想到了老杨新政,想到了杨如松。她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有两三天功夫压根儿忘了杨如松,忘了她们仨,甚至忘了自己姓张,因为《哈利·波特》太好看了。她的心里充溢着感激之情。谢谢,你一回来,我的生活就变好了。谢谢你。
5
月考结束后的晨会上,两个其他班的同学被老杨拎上了主席台。他们顶风作案,竟然在一周内两次被逮住穿牛仔裤来学校。校园电视台报导了穿牛仔裤的新闻,佐以同学们在校园里穿牛仔裤的拍摄画面。菲娜看着那些牛仔裤,感到别扭,每个人都像没穿衣服似的。方均彤被拍到了。全班同学都坐在座位上看。方均彤表情没变,但也没打哈欠,菲娜看到她脸红了。等到午休时间,梁昕对老杨冷嘲热讽,说这么过时的规定要是发上微博肯定被大家喷死。乔小津说出了很多国外学校解放天性的例子,“我真搞不懂中国”。菲娜说起霍格沃茨,说那才是一个学校该有的氛围。她们开始聊《哈利·波特》。她们都喜欢赫敏。乔小津说,她现在常常怀念和小伙伴一人举一根筷子跑来跑去的童年时光,有一次念完咒语,筷子指着的那一片羽毛真的飞了起来,白羽毛。菲娜很开心。这时候,方均彤说,我在办公室里听到两个女老师说到赡养费的事,好像是在说杨如松。所以她不是没结婚,而是离婚啊?据说她前夫年纪不小,而且很有钱。
乔小津和梁昕立刻看向菲娜。
菲娜想掉头就跑。
不是的,她说。那男的不老,当然比杨如松是大了一点,但挺正常的。他其实是真心喜欢杨如松。
她们仨都在看菲娜。菲娜的嘴哆嗦着,尽量避免看方均彤。
其实我这个周末见到他了,他来找杨如松,但是杨如松不愿意开门让他进来。我家不是最里面吗,那位置。我看得一清二楚。幸好我妈戴着耳机在背单词,没听见。否则我怎么敢往猫眼那儿站啊?我妈不准我议论别人。说到这儿,菲娜的声音终于稳了。
“他们家还没换门,一敲起来,妈呀,吵死了。那个男的在门口反复说,小松,我们进屋说好吗?我来一趟不容易。我都惊呆了。你们也没想到那男的会来吧?就哐哐地敲老杨家的门,全走廊的人都听见了。他们俩是在杨如松大一的时候就认识了的。她不是漂亮吗,在新生欢迎的舞会上……”他们跳舞了。杨如松穿着一条白裙子,薄薄的,转圈的时候会悄无声息地飘起来。那是她妈妈的裙子,以前我就见她偷偷地穿过。当时她比现在的我大一岁,我得站上椅子才能够到猫眼。她穿着那条裙子轻手轻脚地打开防盗门,左右张望,机灵极了。她在散发着泥土、花茎和猫头鹰味道的白色烟气中跑过外走廊,跑进楼梯,一路向下。白色蕾丝手套滑过虽然掉了漆,但提前擦拭一新的楼梯扶手。高跟鞋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让她行走得足够优雅,而他就等在那里,等在楼梯的尽头,仰望着她,微微鞠躬,完美地伸出了手。
当然不至于这么说。菲娜压根没料到自己能说得“刚刚好”,居然说得出什么“胖得跟我似的”,小田切让更是无心插柳。她们比对着小田切让猜他的名字,每猜一个都转向菲娜,征询她的意见。她们确定长成这样的人不可能姓蒋,那么也许姓江。干吗不拍一张他的照片?“我没有手机,”菲娜说,“用平板电脑偷拍也太夸张了吧。”
“你爸妈的观念也太陈旧了,会害了你的,”梁昕说,“你不能那么听话。”“管他的,”菲娜顿了一秒后接话,“反正迟早我会离开他们的,我以后肯定不会待在这里,到时候我想买什么都行。”她的脸在烧。她语速很快,终于和她们一样快。
“我也不想待在这儿。你想去哪儿?”方均彤问。
“现在还没想好。”菲娜想到了北京,“你呢?”
方均彤的表情看上去和平时不一样。她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你们觉得杨如松会跟那个男人走吗?”乔小津说。
“怎么可能!”梁昕说,“她还能去哪儿,她的小孩在这里啊。她一年多不回来管小孩已经很过分了。明明可以不生啊!我以后绝对不生小孩。”
“现在就看她能不能抓住那个男的了,”乔小津说,“否则她在哪儿都不会好过。”
“会和好的。”方均彤说,“那个男的不都大老远追过来了?不想和好他跑来干吗?不合逻辑的。”
“那肯定和好了。说不定现在已经和好了。”梁昕说。梁昕说着,挤了挤眼睛。谁也不说话了,都发蔫。她们四个正坐在学校小花园的阴凉地里,离午休结束的时间还早。有人在轻声地重复着“挺好的”。地上,紫藤花的影子几乎板结住,灰灰的,黏黏的,忽然一阵风吹来,才让菲娜想起紫藤花也有香气,淡且清凉。五年前的那个夏天也有这股气味,那是杨如松身上的气味。门开了,杨如松抱着一整箱少儿读物站在那里,她穿着一条崭新的背心裙,两条腿并得笔直,箱子里的书码得整整齐齐。
给你,她对菲娜说,我舍不得扔。那为什么还给我?菲娜问。因为我还会看更多的书,没地方放这些小孩子看的。菲娜迟迟不肯接书,直到她母亲走过来要替她接,她才慌张地伸出手去。她根本抱不动,结果还是母亲替她抱着。如松说,“你可以偷偷看,躲着你妈。”毫不避讳这个妈就站在跟前,“写作业很快的。”菲娜不记得之后母亲和如松都说了什么,她只记得如松成熟的、轻松的姿态,就好像她完全可以和菲娜的母亲或任何一个人平起平坐,又不用成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她喜欢如松用看母亲的眼神来看自己,喜欢她转身离开时只利索地对自己说一声“走了”。她转身离开,整个外走廊正烟气弥漫。她的两条胳膊上起伏着匀称的肌肉,背心裙包裹住她山雀一般的身体,每当她往前迈步,两根纤细的跟腱就当仁不让地拱起,绷圆整条小腿,直至这神秘的力量没入裙边。她看起来是那么轻,那么矫捷,伸手就能摸到猎户座。她可以飞往任何地方,只要她想。
“她会回北京。”菲娜突然说。
女孩们起初有些疑惑,然后才加入讨论。温度上升。老杨能同意吗?她干吗要生小孩呢?她到底在北京做什么?
“我不知道,”菲娜说,“但她跟我说过她喜欢。”
“她不会回去的。”方均彤说着,微微一笑,“她如果能回去,她就不会回来了。”
乔小津和梁昕不约而同地点着头。菲娜也感觉方均彤说得很正确。
“不就是去个北京吗?回来一段时间很正常吧。”菲娜说,“要不我们打个赌,就赌下学期开学之前她能不能回去。”
好啊,我们赌。她们没说拿什么来做赌注。菲娜无所谓。她觉得很痛快,就好像她终于把所有憋着的话都说了出来。就好像她已经赢了。
6
那些书被菲娜侧放在纸箱里,书脊朝外,她养成了睡前将它们从床底下拖出来看一眼的习惯,不论她是否有时间阅读。《哈利·波特》不全,只有五本,已经看完了。左边是《简·爱》《气球上的五星期》和另一本凡尔纳的小说。和《哈利·波特》比起来,这三本很新。右边是外研社出的《远大前程》的英文缩写版,一本《柳林风声》,一本很旧的《红蜡烛和美人鱼》,还有一本讲时间管理的小册子。三本新旧不一的传记插在空隙里:吉胡·阿莎、陈鲁豫、伊丽莎白·邓肯。最后一本书的封面是一个女人裸体的背影,腰部的曲线涂黑了两笔,是小提琴音孔的形状,书的名字叫《爱情是这个样子的/蒙巴纳斯的吉吉》。菲娜觉得自己该从《远大前程》看起,这样即便被母亲撞见也没关系。但她总拿起吉吉的那本。和《哈利·波特》不一样,看这些书的时候,菲娜总在走神。
她渴望再次见到杨如松。以前她在小区里遇到老杨夫妇带着孙女出来玩都是绕着走,现在她留神了,还记住了这个小女孩的小名叫“米兜”。她用W Time搜各种各样的歌来听,偏爱阴谲的电音,听到与那段手机铃声相似的曲子能让她激动。她有了歌单,所有的歌都似是而非。她奔跑在与顶层联结的楼梯中,她抱着《远大前程》徘徊在外走廊上,她在每一次坐电梯回家时按住开门按钮,默数十秒后才松开手,并因此收获了许多邻居的“谢谢”和“真懂事”。她为再次到来的重逢谋划了不少开场白,但还没有勇气直接敲开老杨家的防盗门。
如松姐姐在她的想象中渐渐变瘦,几乎与五年前一样美。她看到许多关于产后恢复的明星通告,思考着这件事,她越是思考,越觉得杨如松必然会回到北京去。她的孩子三岁了,要上幼儿园了,难道北京的幼儿园不比这里的好吗?人都是往高处走的,所以杨幂才会把自己的小孩放在香港养啊。有一天,菲娜想跟她们仨聊一聊这个逻辑,临了又没开口。快要期末考了,她们仨迷上了抖音,有空就练一种手势舞。她们礼貌地问菲娜要不要一起跳,菲娜就说不用,胖得跟我似的都不录抖音,她们仨听了就放松地笑起来,捏一把菲娜的胳膊肉。午休的时候,菲娜接过手机来帮她们录抖音。彤彤你别害羞;乔小津你动作幅度小一点,不整齐;还是昕昕站中间最好看。她们不再待在小花园里,而是迁徙至体育用品室后面,那儿有一整段红砖墙。这是菲娜的提议。菲娜说,紫藤花什么的作为背景太凌乱了,红砖墙简洁明了,还有一种街头复古感。某一个周末的W Time里,菲娜坐在次顶层的楼梯上,架好平板电脑,打开抖音,从自己的歌单里随便选了一首作为伴奏,即兴发挥了一段手势舞。她觉得自己跳得不错,冷酷的表情甚至真的有点特色而不是呆,但犹豫再三后还是没有发上去,不单因为胖。她注意到墙壁上脏兮兮的,水泥台阶的棱角坑坑洼洼,光线不好,她看起来又黑又黄,打开美颜功能又让她心虚。她翻着她们仨的账号,将新视频挨个儿点了赞。梁昕是她们四个里头最擅长玩抖音的,有几千个粉丝。菲娜已经有好几次没有用W Time刷明星八卦了,也没刷抖音。她刷了许多别的东西,偷偷背那些拗口的,电音流派的英文名,她不知道能和谁聊一聊这些东西。她起身往顶楼走。顶楼不知何时已被人打扫过,烟头被清空,原先堆积在那儿的烂家具也不见了踪影。十字窗外,属于傍晚的,忧伤的阳光倾泻如注。灰尘在光下升腾。灰尘在光下升腾的节奏和她听了好多遍的那首Techno一模一样。菲娜站到十字窗前,又跳了一遍手势舞,发挥得与刚才略有出入。灰尘围绕着她,要带上她一起升腾,暗夜里的星星碴正留在空中发亮。这回她发了上去,一刻都没有犹豫。举行神秘仪式的感动保护着她。这是我的私人纪念,说三道四的人?滚。不一会儿,她看到她们仨都给她点了赞,另一个赞来自陌生人,昵称是“高级动物”。菲娜兴致勃勃地点进“高级动物”的主页,关注了TA,幻想TA就是杨如松。这个人什么也没有上传过,个性签名是“幸福在哪里”。
一周后,她们相遇了。那是个黏热的下午,菲娜正要去上补习班,一出单元门就看到了杨如松的背影。杨如松穿着一件黑底带樱桃图案的裙子,似乎是雪纺的,颜色和质地看上去都有些旧。她站在烈日的织网中,一动不动,正盯着不远处。菲娜顺着看过去,猜不透她看的到底是垃圾桶,还是垃圾桶旁边的树。菲娜不认识那棵树的品种,更觉不出它有什么值得一看,它光秃秃的,尤其放到夏天里未免太秃了。这时候杨如松转过身来,朝她挥手,叫她,清楚地叫她的名字:菲娜,是你吧?菲娜连忙答应着跑了过去,激动得有些发抖。杨如松一句废话也没有,直接指着不远处对她说,你看那棵树的影子,看见没?太阳得花多少时间才能把它变长啊。菲娜试图看那道影子,然而她只看到树枝上挂住的塑料袋。
杨如松到底有没有说这么莫名其妙的话,菲娜不敢确定,也许她只是说了几句客套话,像她们俩的母亲喜欢做的那样。
否则如何解释她的脸呢?
菲娜迟到了,她坐在补习班的最后一排,假装在低头记笔记。这回她看得很清楚,的确是如松姐姐没有错,然而那不是如松姐姐的脸,那是如松阿姨的脸,有如松姐姐的脸的两倍大,比任何“都这样”都可怕。她不可能回北京了,不可能。菲娜坐在补习班的最后一排,不停地抹着眼泪。
(未完待续)
📎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
责任编辑
/  杨鹏翔
📐
美术设计
/  龚文婕
 萌芽小铺小程序现已上线 
 长按以下图片即可进入小程序 

购买《萌芽》直通车 🛒
点击图片即刻购买 👇🏻

《萌芽》2023年6月刊

《萌芽》2023年全年刊物

MENGYA MAGAZINE

青春文学标杆
几代作家从这里起步

👆🏻长按二维码一键关注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