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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生日后,梅入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掉自己的名字。现在她如愿有了个简单的名字,不会再被别人夸赞名字非常有诗意。大学毕业后,她留在北京做房产中介,经历两季寒冬,终于在草长莺飞的四月迎来回暖,也迎来了这对令她不再平静的客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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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是那些死亡之外的东西毁了你(上)
三人在会客室里坐了下来。梅林带的小徒弟是个刚从法律系毕业的白净男生,他给客人们放好水后便留下来听。梅林掠一眼,看到孙先生的一次性水杯里是茶水,孙太太的是纯净水,心里颇为满意。她先指着墙上的地图,向夫妻俩介绍附近的东郊湿地、大广高速、企业园区,说一会儿开车带他们在附近转转,然后换了个坐姿,将已为夫妻俩打印好的带看记录翻朝背面,熟练地列出单价、面积、总价、税率、基准利率等项,边写边问,语调温柔而坚定。最后一项是佣金,2.7%。
“对不起啊,我还是得问一下,因为政策总变,经常有客户会搞错。咱们在北京有户口吧?”
孙太太点点头,像是有些害羞。
“咱们是走公积金贷款吧?”
“我们没有公积金。”
“那咱们有固定职业吧?咱们是……?”
“我们俩都是自由职业。”
“好厉害,艺术家!”
“就是无业游民。”孙先生笑道,“只能托熟悉的公司开在职证明。”
“嗯,能开出来就好。那咱们没有公积金就只能走商贷了,利率比较高,得在6.55%的基准利率上上浮,具体得看咱们贷多少年。”
他们点点头,顺从如待宰的羔羊。这倒是梅林不熟悉的表情。
“咱们在北京没有房吧?一套房和二套房的首付要求不一样,利率也不同。”
他们摇摇头,像听了个笑话。
“在外地有房吗?”
他们点点头,父母的房。
“叔叔阿姨的房没贷款吧?”
没几句,会客室的空气凝滞了。新政策以后,在外地有房贷在北京也得算二套,没房贷就不算。这种情况梅林见过不少。在老家生活的父母为了避遗产税,也为了多点贷款年限,换房时直接换到成年子女的名下,“有房贷贷传”。夫妻俩来回来去问,梅林来回来去解释,结论只有一个:得按二套算。这样一来,即使买刚才看过的房子里总价最低的一居室,首付也需要126万,再加上各种税费及佣金,他们第一笔需要准备的钱将近140万,差不多刚好是夫妻俩预算的一倍。沉默片刻之后两人开始发笑,向梅林道歉,说对不起,我们没搞清楚,耽误你的时间了。
梅林让沉默稍稍延续一点时间,让夫妻俩喝口水。
“小区里有一套还没来得及挂到网上的房子,”梅林说,“是最抢手的小户型,房型比我们看的第一种要小十多平米,但好在这一套是朝南的,现在有租户住在里头。小是小了一点,但咱们其实不用想那么远。第一套房子都是过渡房,先上车,以后再换就轻松了。房东报价是185万,但她着急卖,我估计谈到180万应该有可能。这样算下来……”梅林有条不紊地在纸上列出那些需要支付的款项给他们看,“……咱们的首付和税费全加起来,只要差不多115万了。”
梅林温柔地看着孙太太。假如他们能出一百万,就绝不会借不到剩下的十五万。
一种近乎于茫然的神色在孙太太的脸上出现了,在不到十秒的时间里,她的脸变得坚定、兴奋、愤怒,像正在高考,像正在利用仅剩的五分钟攻克最后那道数学题。
梅林微微地笑了。
他们谈论着飞机、冰雹和清明节,朝最后这套房子所在的单元楼走去。一个干瘦而矮的中年女人和一个打扮精致的日潮美男等在那里,女人是房主,美男是看房的客户。梅林叫女人田姐,田姐像见到救星一样迎过来,哭诉“小姑娘还是不开门”。梅林看了看表(一只嘉岚系列的浪琴表),安抚着田姐,隔住单元门让大家进去。美男显然已经等了不少时间。梅林向孙先生和太太解释道,租户是一个小姑娘,今天已经接待了四波看房的客户,生气了。他们往四层爬去,孙太太慢,孙先生扶着她,梅林问她是不是膝盖不舒服。田姐已经再次开始敲门,嘴里的话越来越急促,意思是帮帮忙吧大家都不容易,说着说着便哭了,悲伤地喊道你怎么能这样呢。美男把田姐劝到一边,自己上阵求小姑娘开门。门纹丝不动,门内一声不吭。梅林凑到猫眼前,她凭直觉感到那个女孩子就在这儿,在猫眼的另一端,与自己仅一门之隔。她低声下气地向女孩道歉,昨天本来说好今天只有两波客户,没组织好,这是一;一个月前租房给你的时候,不知道房子要卖,现在属于违约,一定赔偿违约金,这是二;看房的客人里有一个大着肚子的孕妇,爬上来很不容易,不知你能不能通融一下,这是三。
这时孙太太说,没事没事,我们不看了,我们走吧。
门内一声不吭。一个多月前田姐来到门店,她需要钱,但又有点儿心疼。梅林说没关系,我先帮你租着,咱们等行情回暖了再出手,不然不划算的。田姐很高兴,把房子的事委托给了她。这个小区大部分都是业主自住,没必要专门安排租房的经理人,否则梅林也不必亲自把房子租给小姑娘了。她们签了半年的合同,违约当然是房东赔。“我也不知道这么快就会回暖啊。”梅林对自己说。但她知道的。她和同事们整天都在热火朝天地谈论四五月份一定会回暖,一定会回暖,就像春天必然到来。她并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妥,起码比她曾经做过的一些事淡多了。令梅林愕然的是她此时才有空回想这些前因后果,或者说,有什么可想的呢?
梅林敲开了楼下那户给大家看。格局很小,隔断极富想象力,大约能住下一百人。又一架飞机过去了。孙先生说,谢谢你,麻烦你了。梅林明白。她将夫妻俩送下楼,打电话让小高开车过来接,问他们接下来要去哪儿。夫妻俩谢说已经叫了车。梅林向他们道歉,请他们在网上为自己的带看打个好评。他们客气地答应了。
梅林目送着他们离开,突然感到什么东西戳中了自己,戳中了天灵盖。她抬起头来。一片四月的雪花正姗姗下落。
雪越下越大,天擦黑时已是鹅毛大雪。孙尹洲和惠惠坐在一辆老款的宝来里,堵在无名道路上。他们看到了梅林口中的企业园区和湿地公园,没进去,都是门外风景,就像最后那套房子,就像他们能够看到的北京。
肚子里的孩子很乖,折腾了一天也没怎么踹她。她的手轻轻地搭在肚皮上,头靠着孙尹洲,慢慢地呼吸。无力感填满了车厢,像某种蒸汽。他们感到看房就是在自取其辱,又自问买个房有什么好矫情的。搞不清楚政策并非他们第一次犯蠢,显然也非最后一次。他们后悔没有再谈一谈最后那套房子,那女人看上去真的着急卖。两个小时前,他们已经开始幻想在这个刚刚驶离的小区里生活,睡在断桥铝守卫的空间内,把这里称作家。也许孩子会出于好玩儿计算出多长时间过一架飞机,他们可以在安静的时候打开窗户通风透气。他们已经在网上看了很久,用看房软件自动画圈的功能,在北京的地界上一下一下地画着圈,每画一个就盯着圈内的价格。预算来自双方父母。这个小区是预算内唯一建于2000年之后的,还居然有幼儿园和小学,居然有飘窗。他们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飘来,满脑子都是樱桃的粉嫩与苹果花的白,然后有一天——昨天——他们透过深夜的车窗看着三环高架桥边的房子,突然看到每一栋都标有价格,这些数字像霓虹灯一样堂皇跃动。他们质问自己,你为什么要买房,为什么那么正常,为什么不是疯子,为什么——为什么正常得不配说正常、说疯都玷污了这个“疯”字?
在梅林看来这类烦恼不过是既得利益者的无病呻吟。
梅林曾想要当一个诗人。
起因很简单。高中的一次随堂作文后,语文老师单独找梅林聊天,那时她叫梅入月,还没想好自己要改什么名字。
“你这句写得很美啊,‘我想要沿着走惯的路,一路走回家去’。你是喜欢读多多的诗吗?”
聊了几句,梅入月明白了这句话和诗人多多的某句诗几乎一样。语文老师是一个年轻的时髦女孩,穿着PUMA球鞋的脚显得很小,每次点名她都让“梅入月”这三个字轻易地从自己嘴里滑过去,连表情都不变一下。梅入月喜欢这个老师。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多多”这个名字,回家后便用网络检索。出于害羞,她没和老师聊几句就走了,但她趁买教辅的机会在书店里寻找多多。她没找到。她考上了中文系,并在大学的图书馆里找到了多多,那是一本黑色封面的诗集,她想不通为什么要在右侧竖着印上“duo duo”,显得很丑。她找到了那首名叫《能够》的诗,诗人写道,能够沿着走惯的路,一路走回家去……可有多好。读多了,她觉得自己写得像的这一句是最平庸的,她更喜欢“能够认真地久久地难为情”、“能够有一个人亲你,擦洗你,还有精致的谎话在等你”……可有多好,要多好有多好。她试着理解诗人在最后提到的风暴、大地和人民,但喜欢不来。
你看,人家一个大诗人名字都这么简单。我的太做作了。梅林对刘莉说。
我家养的狗也叫多多。刘莉说。
每个时代都需要诗人。一个男孩说。他的名字出现在另一本梅林借阅过的诗集的借阅卡上,是电子化之后那张借阅卡上唯一新添的名字。
“其实我以前叫梅入月。”梅林对男孩说。她告诉他,给自己取名字的人姓孟,世代都是私塾先生。父亲一直很尊敬孟先生,逢年过节都会带着孩子去拜访他,送他一瓶自家留用的蚂蚁膏。“风暴”后孟先生发了一点疯,靠给村里人相面、写对联维生。前几年孟先生走了,他们就更少回老家了。
梅林和男孩谈起了恋爱。他们在毕业后的半年内分手。
“我得结婚,靠我家买不起房子。否则我肯定和你在一起。”男孩向她解释。
梅林觉得很可笑。因为穷才劈腿,这种逻辑也成立?尤其当她看到学校里那几对真正称得上是穷光蛋的都还在情比金坚,她更有一种为什么偏偏是我吃了屎的感觉。一直到她卖出了第一套房子,请同事们去吃了一次怪味烤鱼的夜晚,她才在隔断房里流下泪来。她不怪他。她觉得如果是自己处在他的立场,肯定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她奇怪的只是自己以前绝不会这样想,而所谓的以前也顶多是一年前,可是她既说不清以前的自己是怎样一个人,也说不清这个“以前”究竟是何时成为以前的。
她幻想有一天他买房的时候能落在自己手里。她幻想他因此难堪,而自己云淡风轻。
打仗一样的清明节收假了,梅林卖出了那套把厨房隔成小卧室的房子。买主是一家三口,男的在机场上班,奶奶要搬过来看孩子。这种时候梅林不该补休的,但她还是请假回了老家。过几天是她奶奶十周年的忌日,父亲为了她专门把上坟的日子挪到了节后。
父亲不再为解决了子女的上学问题而自豪了。他后悔把全家都换成了城市户口,后悔把地转让给了丁大头。十年前他认为就算城市能燃进自家田里,把钱花在供孩子读书上也更划算。丁大头的那两个男孩子远不如梅林成器,连高中都考不上,勉勉强强中专毕业,现在他们都去了省会,在那里开着跑车。父亲一直把他们作为纨绔子弟的典型来警告女儿和儿子,现在他一提起这两个反面教材,儿子就会顶撞他。
梅林一点儿也记不清小时候的村子是什么样了。奶奶爷爷合葬的坟在田里,田还在,家则已经下凹,和别人的家一起连成一片宏大的地基。起重机是红色的,令她想起印有国航标识的飞机尾翼。他们站在田里,父亲在点香,母亲把编织袋铺在地上,抚平,搁上蒲团,梅林的手里端着一个大大的鲶鱼头。轮到梅林跪在蒲团上的时候,她看着眼前的土地,难以相信就在这里面,父母曾养出足够买一套房子的蚂蚁。几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男人走进田里,最前头的那个朝父亲打招呼,父亲答应着。梅林问,这是谁,父亲说,我也不认识。他们从西边的工地来,到东边的工地去,抽着烟,显得很自在。她知道父亲想死后回到这里,她不在乎自己死后的埋身之地。时近傍晚,母亲和村里仅剩的几个老相识站在刚拆了一半的小学里聊天,谈论迁祖坟的日子。父亲隔开几步站着,不知有没有想什么。母亲说还是你们好,一赔四五套。老相识们劝夫妻俩开心点,能转让也不错,往北5公里的正在被赶上楼,不仅不赔还得倒贴钱,好赖都在一线间。
梅林独自一人往北走,越走越慢,找到了一点小时候的感觉。她连夜坐火车赶回北京,梦里,小时候的自己一路走回家去,脚下的村子就是今天见到的大工地,但那个自己并不觉得陌生,以为那就是走惯的路。她的头上戴着一个很大的黄色安全帽,不停地遮住她的眼睛,让她什么也看不到。她想把它摘下来扔掉。但有人在叫她,叫她梅入月。那人说,梅入月呀,你别扔,这是安全帽!
梅林躺在卧铺上,思考叫她的人是谁。10秒过后,她得出结论,无论是谁都没有睡觉重要。千里之外,那套刚卖出的房子有许多事等着她去做,比如督促已售房的业主迁出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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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10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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