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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惠的孩子小名叫河马,喜欢说好多莫名其妙的音节,惠惠把它们都当作“簸山豆”,大略是这么三个音。没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这并不妨碍母子俩的日常对话。怀孕之前,惠惠是这个小家庭中出门捕食的猎人,河马出生后,丈夫孙尹洲开始扮演猎人爸爸的角色——河马的到来彻底改变了他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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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簸山豆(上)
虽然在托育所吃过了晚饭,但河马胃口好,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抱着他的婴儿餐椅,要上去。惠惠给他洗过手,剥几个小橘子,要不他们就吃烤红薯。如果吃小橘子,河马就要吃一整个,掰开后再给他,他就生气地摇头。拿到一个完整的橘子,他总要先把指头伸进中缝里掏着玩儿,然后再一瓣一瓣地往嘴里送,吃着吃着,他会举起一瓣喂给惠惠,很舍不得的样子。
他们俩一起趴在地垫上玩积木,惠惠要搭一个很有难度的卡车,河马也想帮忙。但是他越是想郑重其事地把木条往上放,搭好的部分就垮得越快。惠惠着急了,大叫,怒瞪河马,河马就只敢把积木递给惠惠,越递越快。
河马不知道什么叫作玩具,他什么都喜欢玩,最喜欢玩的是妈妈。他喜欢和妈妈躺在床上打滚,妈妈也喜欢这样。他叫着,抱抱,抱抱!滚过来抱住妈妈的脑袋,小掌儿来回抚摸,轻轻拍打,那姿势和妈妈抱着整个儿的他一模一样。有时候他咬妈妈,妈妈就也咬他。他被咬哭了,妈妈也哭。如果妈妈哭了,河马就不哭了。
惠惠和河马翻滚一阵之后,就问他要不要喝奶睡觉。河马回答,嗯!惠惠就起来给他热一瓶奶。河马枕着惠惠喝,有时枕着肚皮,有时是胳膊,有时在腋窝底下,脑袋顶着她的心脏。喝完奶,河马这个那个地唠叨几句,就睡着了。
有一天晚上,喝完奶的河马翻身坐起。整个家已经熄灯,准备入睡,河马望向门的方向叫,爸爸,爸爸?惠惠说,爸爸还没下班呢。河马说,爸爸,爸爸!惠惠说,那我帮你问一下爸爸是不是快下班了。
河马说,嗯!
惠惠发了微信给孙尹洲,河马安静地坐着等待,十分钟后也没有收到回复。惠惠说,爸爸没顾上回,他一时半会儿是下不了班了。河马仍那样子坐着,号啕大哭。
深夜十二点过后,孙尹洲下班了。家里有一盏夜灯,是一个朋友送给他们俩的结婚礼物,鹿的形状,鹿角上挂着两人的结婚戒指。孙尹洲开门进来,看见鹿灯亮着。他脱了鞋子走进卧室,亲了亲惠惠,又亲了亲河马。母子俩总能睡得很熟,尤其是惠惠。他到餐桌边,把惠惠来不及收拾的碗碟洗净,清理婴儿餐椅,擦拭河马不小心弄在地上的食物污渍。他把小浴缸里的玩具捡出来,倒水,刷洗浴缸后再把它挂起来。然后他给自己倒一杯米酒,打开文档,开始写第二天需要提交的东西。有时候,他能赶在河马喝夜奶之前睡下,有时候不能。夜里三四点,河马醒来说,爸爸,爸爸!孙尹洲就把奶瓶洗干净,给他温一瓶新奶。河马枕在惠惠的身上喝奶,嘬到瓶子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时,河马就把奶瓶一扔,睡着了。
工作室的项目终于有了进展,每个编剧带着几集的任务回家撰写,孙尹洲不必每天开剧本会了。夫妻俩把河马送进托育所后,在超市里买一个煎饼,一人一半,边走边吃。他们俩聊一些项目上的事情,书里的事情,世界各地的事情,也聊河马的事。惠惠的体重随孙尹洲项目的周期一起波动,他在家吃饭,她就会胖。孙尹洲抓紧时间,提早一天写完了需要提交的剧本,终于能有空写一点失败的年轻人如何过日子。下午,两人并排坐在长条桌前,安静地写各自的东西。
为了照顾河马,惠惠不再接剧本活儿了,缺钱的时候,她偶尔能帮朋友写上一点,报酬不多,但不用开会。河马像一个簸箕,把惠惠的时间放在里边颠啊颠,筛掉晦暗的砂砾,留下红豆豆,又添进一把绿豆豆。簸箕扬起来,惠惠拽着一颗红豆豆往上飞,飞高了,飞远了,河马就说,妈妈,妈妈!惠惠就落回来拾掇那些绿豆豆,并总能再发现几颗红豆豆。
写着写着,惠惠走神了。她望向窗外,听到远处车流的响动,看见灰白色的鸽子成群地飞翔打转,一会儿围绕这栋楼,一会儿围绕那一栋。那些怀孕时为生计发愁的焦虑,统统飞远了。一股暖融融的感觉托举着她,她在心里叹道,这是我有生之年最幸福的时光。
“你怎么了?”惠惠问孙尹洲。
“其实也没什么。”孙尹洲回答惠惠。
“那是怎么了呢?”
“我就是闹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写这个东西。我自己当然不爱写,那么有没有人喜欢看呢?我们俩是不会看的,我们认识的人里头也没有人看。他们说,我不了解受众,那些村里的、镇里的中学生都很喜欢看,这东西有市场。可是,难道我读个大学出来,就是为了写这种毒害未成年人的东西?”
工作室正在进行的项目是一个粗糙的甜宠戏,惠惠知道孙尹洲一直写得很痛苦。
“可能没有到毒害未成年人的地步。我读高中那会儿,大家不也疯狂地看晋江文学出的爱情小说,况且你不是刚刚交完稿子吗?”
孙尹洲的电脑上,是一个新的文档。
“我写不出我想写的东西了。”孙尹洲说。
惠惠想找一点能安慰孙尹洲的说法。也许她可以说,你别着急,谁都需要一点时间换脑子。但她知道,明天孙尹洲就得去开剧本会了。也许她可以说,等到这个项目结束,你就有相对完整的时间来写自己的东西了。但她知道,如果这个项目结束,他们俩就需要下一个项目来支付房租、饭钱,以及河马托育所的费用。也许她该说得长远一点,比如,我们还处在行业下游,等你有了播出的成名作品,就能接触到更高级的甲方,就能遇到你感兴趣的项目,站着把钱赚了。但还要爬多久?市场是捉摸不定的,谁也保证不了你参与的项目能顺利播出,能恰好撞在风口上,何况它还是你打心眼里排斥的东西。为什么大快朵颐之前得先学会吃屎?没有这个道理。没有人肯说,意义是由无意义组成的,但人们会说,先考虑如何在规则内活下来,再考虑如何制定规则。但人往往只做得到前半句。当他真的适应了一套规则,再要他去打破它,就办不到了。优胜劣汰,适者生存,学会了直立行走的人类宁愿把骨盆压窄,忍受生产时的剧痛,也不愿退一步再次开始爬行。发展带来的麻烦只能靠发展解决,因为发展总能带来新的麻烦,覆盖掉那些旧的麻烦。河马不可能永远在说“簸山豆"的。至于要不要饿着肚子跳出规则,那就没法儿说了,那是意志、天赋和运气的事情,你是不是金子,是不是这块料。说这些都没有意义,只能徒增孙尹洲的烦恼。也许惠惠可以说,我和河马过得很幸福,这是靠你痛苦的写作换来的,赚钱是有意义的。
“写不下去就别写了。”惠惠说。
孙尹洲坐在椅子上,难过地摇摇头。
“我学妹有个项目想找我写,正在聊。”惠惠说。
他们俩聊了一阵那是个什么项目,而后沉默不语。惠惠把孙尹洲的大脑袋抱在胸前,心想,河马以后的脑袋该有多大呀。孙尹洲说,拉倒,待会儿去接河马的时候,我们去买张彩票吧!
惠惠乐了。
周六,孙尹洲出门去开剧本会了。托育所周末是放假的,早上,惠惠会先备好两餐的食材,然后带河马去家附近的公园玩。天很冷,公园里的小孩变少了,河马从灌木上抓起一把雪,然后害怕得“咿呀”乱叫,迅速扔掉。他还不知道雪是怎么回事,不知道打雪仗,堆雪人,只觉得这玩意儿真凉,一挤,手里就湿嗒嗒的。惠惠蹲在一个积了雪的长椅前,和河马一起把长椅上的雪拢到一起,团团圆,找一片挺括的杨树叶子插在那团雪的头上,就好像给它戴一顶大帽子。她捏了两粒芝麻大小的土,嵌在雪的脸上。它越来越像一个雪人了。
“肉肉,这是眼——睛。”
“睛?”
“眼——睛。”
“已——鸡?”
“对,说得很好,眼——睛。”
“也——鸡?”
河马说得越来越像眼睛了,惠惠鼓掌,河马也鼓掌,露出颇有成就感的笑容。
到了中午十一二点,惠惠把河马背在胸前,回家做饭,吃饭,给河马喝奶,让他睡午觉。等河马睡着,惠惠就轻手轻脚地开始做今日份的家务,等着朋友上门找她玩儿。惠惠的朋友们知道托育所给了她难得的独处时间,所以总是挑周末来访,和她聊天,也帮她带娃。到了下午三点一刻,徐卓阳来了。她没有给河马带礼物,她给惠惠带了一束腊梅花。
“太香了!”惠惠小心翼翼地凑近蜡片般的花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是呀,太香了!”徐卓阳看着惠惠解开丝带,往花瓶里倒水。
她们俩喝着惠惠早上炖的川贝水果汤,坐在北屋的沙发床上,这个那个地聊起来。沈之南又来北京看徐卓阳了,两人决定正式在一起。沈之南希望徐卓阳能改掉酗酒的毛病。徐卓阳感到甜蜜,喝得少了,觉得这是爱的关切——自己何尝不想戒酒呢,只是谁也没在乎过她喝不喝。“在一起一百天”的纪念日,沈之南送了徐卓阳一瓶葡萄酒,徐卓阳很高兴,觉得这是一份信任。两人对饮一杯,徐卓阳独饮一杯,然后她把整瓶酒都喝了。她兴致很高,但沈之南不高兴了。徐卓阳从收纳箱里掏出一瓶二锅头,你信不信我一口干了?沈之南火了,你不是说你全部都处理了吗?两人争执,打闹,徐卓阳把沈之南反锁在卧室里,坐回餐桌前,又喝光了一瓶酒。她抱着那只叫当总的猫又哭又笑,最后倒在了地板上。沈之南想上厕所,打电话找来开锁公司。当总跳到了冰箱上,旁观俩小伙子隔着两扇门,用电话交流。最后,沈之南终于重获自由,把断片的徐卓阳拖进了卧室。
“他还算有良心。”惠惠说。
“但是他太理智了。”徐卓阳说。
“那你俩很互补啊。”惠惠说。两个女孩哈哈大笑。徐卓阳倾诉自己的烦恼,惠惠也倾诉自己的烦恼。过了一会儿,南屋里传来河马的声音:“妈妈,妈妈?”徐卓阳便跟着惠惠去见河马。
在徐卓阳看来,惠惠一见到河马,就好像自动进入了能屏蔽一切的异世界。她还没考虑过生孩子的问题。她已经辞了职,现在是个自由人,她还记得自己想去法国留学的愿望,现在只想做一点自己的事情。但是她的妈妈生病了,正准备做手术。说到底,什么才是自己的事情,什么叫自由呢?
“我不打算在北京待下去了。”临走之前,徐卓阳告诉惠惠,“我准备回老家一段时间。”
“那也挺好的。”惠惠说。
“是呀,那也挺好的。”徐卓阳说。
“惠惠,你现在真的开心吗?”徐卓阳说。
“我真的开心。”惠惠说。
这天的剧本会结束得早,孙尹洲到家时刚刚过了晚上十一点。惠惠和河马已经睡着了,孙尹洲很累,也打算早一点睡觉。他迅捷地洗漱完毕,躺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孙尹洲的大脑袋这个那个地想了不少,越躺越难受,只好去包里取了阅读器,调暗亮度,趴在床上看了起来。到了夜里三点,他终于有了困意,放下阅读器,找到熟悉的姿势躺好。就在他半梦半醒的当口,河马醒了。
“爸爸,爸爸?”河马说。孙尹洲绝望地睁开眼,起身去给河马温奶。河马“咕嘟咕嘟”地喝完,彻底醒了。他爬到父母中间,一会儿叫爸爸,一会儿叫妈妈,一会儿坐直了说抱抱,一会儿千奇百怪地大叫。孙尹洲说:“别喊了!”河马说:“爸爸,爸爸!”孙尹洲说:“大晚上的,你别喊那么大声!”河马说:“抱抱,抱抱!”孙尹洲弹起身,一把揪住河马睡袋的护领,抡起手就要揍他。这时候,惠惠像一道闪电般从睡梦中惊起,“噌”一下护住了河马。孙尹洲被惠惠的速度惊呆了,觉得好笑,软绵绵地倒回枕头上。
在妈妈的怀抱中,受惊的河马渐渐止住了哭声。他骑到惠惠头上,骑到孙尹洲头上,发出各种爽朗而意义不明的声音。
“妈妈,簸山豆啊!”
“是呀,睡吧,河马。”
“我今天茶喝多了。刚要睡着,这××玩意儿就开始闹。”
“簸山豆,簸山豆啊!”
“那你也不能打他。”
“知道了,睡吧,小兔崽子。”
“爸爸不是故意要凶你。”
“簸山豆,簸山豆啊!”
“是呀,簸着簸着,山豆豆就飞到天上去啦。”
“簸山——谷哩?”
“对,天上的确太冷啦,山豆豆只好跳来跳去。跳啊跳啊,跳到浑身都软绵绵的,山豆豆就掉回地上来啦。”
河马仰起头。他看到天花板上有星点儿明灭,知道那就是山豆豆。软绵绵的山豆豆洒下来,飞得那样慢,像雪花一样软,却并不凉。有些是红的,有些是绿的,它们飘呀飘呀,跑到他的头上,鼻尖上,耳朵上,让他痒痒。河马踉跄地站起来,接到一粒山豆豆,连忙合起掌心,想留给妈妈看。他小心地蹭到妈妈的脑袋边,却发现妈妈又睡着了。河马想了想,望向自己的手心。山豆豆在发光,它是一个小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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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0年5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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