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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打来电话，她得了带状疱疹，需要住院做手术。杨如松得回去照顾女儿米兜一个星期，可她却非常焦虑，怕打扰到她的生活，最重要的是，接到妈妈的电话后，她首先想到的居然是明天的约会只能取消。
1
吃晚饭的时候，杨如松接到了一通电话。那时，她正和曾小泉坐在一间商场的馆子里吃牛肉火锅。牛肉又咸又辣，但胜在鲜嫩。
电话是杨如松的妈妈打来的。她先说对不起，然后告诉女儿，自己得了带状疱疹，长在后背上，痛得睡不着觉，今天终于拖不住了，去看医生。医生说必须马上住院，把火疖子切掉，输液，大概需要一周时间。
挂了电话之后，杨如松有点懵。曾小泉停了筷子，端正地坐在对面望着她，火锅的白汽在两个女孩脸上绕。我得回家一个礼拜，杨如松说。曾小泉说，那不是挺好的，就当放假休息一下。
杨如松说：“我怕打扰到她的生活，我是说米兜。”
曾小泉点点头。她知道杨如松有一个女儿，小名叫米兜。米兜在老家上幼儿园，由杨如松的父母照料。杨如松给她看过照片，小女孩挺可爱的，长得一点儿也不像杨如松。曾小泉不知道米兜的大名叫什么。
杨如松开始动筷子，说起火锅店外头排队的盛况，解除了曾小泉的尴尬。打扰？她实在没听懂杨如松为什么会这么说。等到肉吃完，开始下土豆、山药的时候，曾小泉不能不留意到杨如松的表情。她小心地问，你在想什么？杨如松说，我得去一趟五楼，那里有一个玩具反斗城，我明天走，来不及网购。
曾小泉想了一会儿。有时，她会提醒杨如松不要给女儿买太多玩具。
“我能理解你的焦虑，”曾小泉说，“但我觉得，可能你见到米兜之后就不会那么焦虑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她没法儿说，你是她的妈妈呀。这样未免太残忍了。
曾小泉想鼓励杨如松站起来——她看上去想起来走走。她说她爸最近在封闭培训，她说她从来没有独自一人照顾过米兜，何况整整一周，她说她今年过年被所里留下来加班做审计，再加上疫情，她们足足有一年多没见上了，总在通视频，像两个网友。她说米兜有一个叫萌萌的表姐，大她一岁，管她叫留守儿童。所以杨如松的妈妈，也就是米兜的姥姥，反对米兜和萌萌交朋友，起码不要来往那么频繁，但米兜仍然想和萌萌交朋友。
这些话让曾小泉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也比杨如松大一岁，她身边最亲近的几个闺密虽然都结婚了，但还没有谁生了小孩。在那通电话打来之前，她原本想对杨如松说一说自己的事，她正在相亲，遇到了一个不错的人。杨如松极少提到米兜。
“那你就当去见个网友。”曾小泉想起见相亲对象时的感受，“网友都有点儿怕见面，真的，不过见到了也就踏实了。”
“可我是她妈！”
说着，杨如松飞快地吃了许多土豆。
2
与曾小泉道别后，杨如松一个人在五楼的玩具反斗城里逛。她看上了那套数字积木，这令她恐惧。她对曾小泉说，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不要紧的。
杨如松说不清楚，也不知该怎么说，只好承认自己正在如曾小泉说的那样，噢，感到焦虑。在接到妈妈的电话之前，她原本想同曾小泉说一说自己的事。她在交友软件上认识了一个男人，她喜欢这个人。当然，她不会提到“交友软件”，她想说的仅是：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她真切地感受到那份喜欢。她为此雀跃，雀跃不已，雀跃，且无望。为什么我还不能吃一堑长一智呢？她问自己，并且得不出一个答案。当妈妈的电话打来，当她得知必须立刻离开北京回一趟家时，她首先想到的是明天的约会只能取消。新买的裙子刚到货。这本来将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她一直盼望着他再到北京来。
她无法接受自己没有第一时间想到米兜，或妈妈病了。
第一次见面发生在上一个周末。是他提出来的，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在交友软件上交换过照片，聊了很久，有一天晚上，他们一直聊到凌晨四点。他是一个体格精瘦的男人，42岁，自称做贸易工作，经常出差。他在购物小票的背面画小画，彩色铅笔画，寄给她，对她说我想你了。他们还没交换真实姓名。他说，我的微信名叫“R”，你看，像不像一个正在跑步的人？于是她称呼他为R，但当两人加了微信，她把他的备注名改成了颜文字，一颗炸弹。她也会想他。看到放晴的天空或阴霾密布她都想拍下来分享，下雨便期待彩虹，绿紫蓝，青橙绯。她猜测他是个风象星座的人，她希望能是双子座，因为那样也许意味着他还有另一面，与她已了解的截然相反。
她将那些购物小票依次排列在枕头上。并不多，只有五张，来自无锡、梧州、烟台、纽约，以及，她查了查，卡利亚里。他用一只方方正正的丝绒首饰盒装着这五张购物小票。拆开气泡膜时，这个盒子吓了她一跳，她犹豫片刻才打开。他画得并不好。她用一只所里发的，夹发票的回形针夹住它们，再也没有拆开看。它们令她想起那些情书，来自高中或初中，她从未收下过，总是直接拒绝或当众投入教室内的垃圾桶。而她那个只大她半岁的表姐仅收到一封就早恋了，谎称是同她出去看电影，家长被请到学校。她还记得自己经过教师办公室的感受。她抚摸着这只丝绒首饰盒的表面，然后是衬里，她在想，如果当时在老师面前哭的人是自己，有些事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在那个周六的早晨，R给她发了一张玉渊潭公园的照片，说自己正在晨跑，昨晚刚到北京。他说，我们见一面吧，你起床了吗，想不想过来找我，玉渊潭的樱花很美。她说不行，我马上要考试了，我正在复习。她没有撒谎，她一直在准备CPA的考试，她快要拿到会计师资格证了。可是一个小时过后，他说，你往楼下看。
他站在这个破旧的老小区里，身上仍穿着跑步时的紧身裤，小腿的线条比照片里更好。
她勉强地从窗口同他挥一下手，合上《税法》，不得不看到自己的手，然后闭上眼睛。她试了很久衣服，来不及洗头，没有任何一件衣服显瘦。她穿上一件宽大的卫衣，所有的连衣裙被丢弃在床上，她背起一只GUCCI包，下楼，走得缓慢，担心已让他等得太久。囚犯会丈量受死前到底需要走多少步是有道理的，所长说你该在大学的时候考完CPA是有道理的，然后，她看到了他。
这几天里，她总觉得自己在他的脸上看到的正是那种她最担心的表情，直到昨天他再一次发出见面的邀请。
她特意背了同一只包与曾小泉吃火锅。她按捺不住地想要同朋友分享心中喜悦——他来了，他是存在的，我没有丧失去爱的能力。火锅烧起来，她摩挲这只包的翻盖、拉链，回忆送包给她的男孩，试图借此鼓起勇气开口，哪怕没法儿全说。而现在她的手机又开始振动了，母亲给她发来一条又一条信息，告诉她米兜的干净衣服都在哪儿，用洗衣机的哪个模式洗，鞋子周五要带回家晾晒，周一再带去幼儿园，早上八点叫米兜起床比较合适，晚上十点以前必须睡觉，要坚持只讲一个睡前故事，否则会没完没了。手机没完没了地振动着，杨如松扶着那盒数字积木蹲下来。她无法接受自己哭的理由。然后，她给妈妈回复了收到，给会计师事务所的所长打了一通请假的电话。我的妈妈病了，我得请一个礼拜的假，对不起。
所长叫陈明春，是一个相貌端庄的女人，从不化妆。她知道杨如松的情况。她听完，立刻说，你好久没休假了，两周吧，不扣工资，我去打招呼。杨如松忙道，一周就可以，但陈明春说不，两周，你辛苦了。也许她听出了杨如松的哭腔。
杨如松哭不出来了。她连说了许多“谢谢”。一秒之前，这份感谢仅是出于教养，但现在她觉得所长救了自己。她立刻撤回搭在数字积木上的手，几乎感到恶心。她给米兜买了一个芭比娃娃，提着购物袋离开商场，给那颗“炸弹”发信息：两周内我们没法见面了。
3
一整夜里，杨如松时睡时醒。她买了翌日中午的机票。“带状疱疹”，她搜索着。资料显示年纪越大，因此引发的神经痛越严重。她试着想象那种痛苦。
萌萌拥有许多芭比娃娃。米兜总想要一个。以前，杨如松从没买过，也不许爸妈买。她把米兜打扮得像一个公主，除了理财的部分，她剩下的那点薪水几乎都花给了米兜，但她不许米兜玩公主游戏。事实上，她给米兜买过的礼物太多了，她也不想只买东西。
米兜在两岁半的时候，第一次提出了那个杨如松暗自回答已久的问题：我的爸爸呢？杨如松给出答案：他在非洲，他去支援非洲建设，一两年回不来。这个答案变成了标准答案，以供每次米兜提问时使用，是杨如松准备过的答案中的一个，并不比其他答案优秀或更合她本人的心意。现在“一两年”已经过去，米兜不再问了。杨如松不知道女儿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如果问，恐怕米兜会提出下一个问题，而答案就没那么好准备了。为了迟早要来的回答，杨如松时刻准备着。她计划在米兜读小学之前将她接到北京，计划在这之前拿到会计师资格证——早早拿到——以便攒个几年薪水，让米兜在接收外地户口的公立小学就读，如果准备得更猛一点，就送她去上国际学校。这之后只需要再过两年，她就纳够了税，没准儿能为米兜买一套房子，甚至——如果真有触底反弹的话，对她说，米兜，你的爸爸从非洲回来了。
她会跟曾小泉自嘲。你一定要控制饮食哦，人变胖了脑子也会变笨，看看我，居然还没拿到会计师资格证，我总是考不过《税法》。
曾小泉不知道杨如松的GUCCI包包都是谁送的，但她知道那位所长的儿子曾追求过杨如松。一个有钱男孩。是杨如松告诉她的。简短的追求，甚至没有告白。曾小泉不相信这人连一句“我爱你”都不说，她觉得这是杨如松故意强调的。毕竟她曾试图撮合自己与这个叫顾修远的男孩子试试看，她说，你俩门当户对。这句话冒犯到了曾小泉，但她一点儿也不介意这么一个人喜欢上杨如松。她为杨如松感到高兴。
杨如松的确高兴过。不只是高兴，信心、勇气、久违的骄傲与自豪，都回来了，就好像过去种种已一笔勾销，而米兜仍是她的女儿，只不过尚未出生。能考过五门CPA，顾修远功不可没，为此她想花一个月的薪水送一份礼物给他，又觉得不太合适。她不想给别人带来麻烦，尤其是所长。有时候，她认为自己能在北京待下去全是所长的功劳，不仅因为这个人付给她薪水。《税法》把她绊倒了。顾修远同另一个女孩订了婚，她是看所长的朋友圈知道的。她仍然隐约感到自豪，因为她仍然能拒绝他，因为她仍然相信爱情。可当时那种魔法一般的信心与勇气已渐渐用光。
今年九月，米兜就要上小学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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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1年7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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