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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美仁有个习惯，每次遇到不情愿做或者不敢做的事，就用完成另一件希望渺茫的事情来充当行动的前提条件。可是这一次，他却如何也想不出向杨乐琪表白的前提条件。直到在一场棒球赛上的关键时刻，他突然决定，如果这一球能打出全垒打，就去向她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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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完美一击（上）
- 赵爱玲 -
赵爱玲坐在图书馆门前的长凳上，望着那棵高高的玉兰树发呆。她记得清清楚楚，二十年前，海建国被评为副教授，她成人自考毕业，从第五人民医院调到师大出版社，从护士变成了一名会计。也是在那一年，新图书馆建成，门前栽了这棵玉兰树，当时只有一米多高。第二年春天，这棵玉兰树首次开花，仅有三朵。那时她刚刚怀孕，海建国拉着她在树旁拍了一张照片，信誓旦旦地对她说，以后每年都给你和女儿在这拍照。现在那张照片还放在海建国的钱包里，和玉兰树拍照的事儿却只有那一次，也许是因为生了儿子，所以才没有延续下去。想到儿子，她又想起那一次，大概是儿子十岁的时候，他在姥姥家玩，踢球摔倒胳膊骨折了。她和海建国急着赶过去，因为是下班高峰期打不到车，海建国站在路边就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责备自己没有用，连辆车也买不起。当时她想，自己嫁给这个男人算是嫁对了。
一阵风吹过来，两三片玉兰花的花瓣轻轻飘落。她看在眼里，感觉异常伤感。海建国竟然会出轨，这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即使是看了李老师发过来的照片，她依旧将信将疑。照片只拍了背影，而且是晚上，很模糊，仿佛两个人是拉着手的，却也只是仿佛。有好几次，她想把照片给海建国看看，让他解释清楚，都在最后时刻退缩了。她害怕他无法解释。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她又会想，要不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吧，何必打破现在平静幸福的生活呢？儿子也上大学了，不用操心。自己再有两年也退休了，到时候就四处去旅游，海建国愿意一起去就一起去，不愿意就算了。去年她一个人去了趟韩国，突然发现独自旅游也很惬意，愿意走就走，愿意停就停，无牵无挂，自由自在。可是这样的想法也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翻出来，天一亮，眼睛睁开，想法就又变了。如果海建国真的出轨了，自己不闻不问，别人会怎么看自己呢？免不了要在背后说三道四。李老师肯定会第一个戳她的脊梁骨。
手机响了两声，她拿起来看了看，是李老师，又发来微信，催问她到哪了。她拿着手机想了想，最后什么也没说，放回包里。虽然她知道没道理，但就是忍不住讨厌这个李老师。原本她们只是普通同事，并不算要好，可自从李老师拍下海建国的那张照片，她们就成了一个战壕的战友，这是李老师说的，她痛恨这个说法。李老师和她丈夫离婚了，因为她丈夫出轨，如果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岂不是自己也要离婚呢？她从来没想过要离婚，可是李老师好像并不那么想，说的话都是什么，他搞破鞋就要付出代价，一定要搞臭他，搞到他身败名裂。李老师特别喜欢“搞”字，现在又自作主张搞起了跟踪和监视，声称要帮她搞到海建国出轨的实锤。有时候，她被李老师烦得不行，真想告诉她请离自己和海建国远一点。可是，她也想知道海建国到底有没有出轨，这样一来，李老师又成了最得力的帮手。她很矛盾，一方面厌恶李老师插手自己的家事，一方面又希望了解真相。现在，李老师搞到了实锤，海建国正在和那个女人开房，让她赶紧过去，她又犹豫了，害怕了。果真捉奸在床，自己要怎么做呢？大吵大闹吗？要哭吗？暴打小三吗？还是打海建国？这些她都做不来。不是经验的问题——谁会希望自己有这样的经验呢？而是性格的问题，就像知道海建国出轨了，她虽然也生气、难过、愤怒和委屈，但更多的却是伤感。只有她自己知道，对于爱情和婚姻骨子里她是悲观的，她也经受过婚外的诱惑和考验。海建国在美国交流的两年里，副社长曾经对她大献殷勤，有那么几个难熬的夜晚，比如父亲和公公相继去世的那阵子，她的心也乱跳过，渴望着短暂疯狂的快乐。她忍耐住了，但如果重来一遍，她也没有十分的把握。人生并不完美，她想，所以自己才会如此伤感。
她站起来，挎上包，绕着体育场走向校门口。她仍然没有完全想好如何了结这场出轨风波，但至少想通了一件事，度过风风雨雨这么多年，她和海建国才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她要去酒店和李老师会合，防止李老师把事情闹大。她拿出手机打给李老师，电话刚接通，突然，什么东西从后面撞到她的腰上，她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 海建国 -
海建国站在医院门口，连抽了两支香烟，心情才算真正平静下来。他记得上一次抽烟是在六年前，自己在美国康奈尔大学做访问学者，得知父亲去世的那个晚上，他抽了半包烟。当时，他坐在烟雾缭绕的厨房里，感觉因为没了父亲，身后的黑夜仿佛也比往常更黑了一些。现今，面对昏迷的妻子，他的感觉比六年前还要孤单十倍百倍，好像浓稠的黑暗已经从毛孔渗入血管，随着血液循环将悔恨和耻辱注入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回想过去几个月的生活，就像是一场梦，做梦的时候心里美滋滋的，整个人都飘了起来。现在妻子出事了，他才从梦中惊醒，心里疼到发凉。妻子是他最亲的人，这一点无论何时都未曾改变，即使是和Jessie在一起，他还是会想到妻子，想她在干什么？这一天过得怎么样？也许是因为兴奋冲昏了头脑，他并没有想过这段计划外的恋情要如何收场，但不能伤害妻子一直是底线。现在，他清醒了，明白过来，自己早已打破了底线，事情本身就是对妻子的背叛，当然也是伤害，不仅是精神的，更是身体的。妻子之所以会被自行车撞倒完全是因为自己。当他打开酒店的房门看到李老师愤怒扭曲的面孔时还很惊讶，到了医院他就全想通了，妻子一定是在赶往酒店的路上出的事故。她一定全都知道了。想到这一点，他感觉无地自容。医生说，妻子摔倒的时候可能撞到了石块，脑袋里有点淤血，应该很快会醒来，但是，也不排除昏迷不醒的可能。当下他就做出决定，无论妻子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不会放弃她。他果断给Jessie发微信：“我们结束吧。是我的错，对不起。”
他拿出手机，看了看微信，上面显示发出微信的时间是九点四十九分，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了，Jessie还是没有回信。他感觉心烦气躁，想打电话过去，可是说什么呢？怎么说呢？想到Jessie光滑的皮肤和曼妙的身材，他的心又开始怦怦乱跳，还是不能打电话。他又点上一支烟，抽到一半，意识到自己已经出来很长时间了，赶紧熄掉，走回病房。
病房是单间，他进门的时候，妻子正准备下床。
“你醒啦？”他心情复杂，但更多的还是高兴。
“你喊什么？”妻子吓了一跳，嗔怪他，“我为什么不能醒？”
“醒了好，醒了好。”他扶着妻子坐下，一边安抚，一边心虚地问，“你想去哪儿啊？”
“哪儿也不去，就想看看这是哪儿。”
“这是医院啊。”
“医院？”妻子皱眉，“我们来医院干什么？”
“你都不记得了？”他觉察到有点不对劲儿。
“记得什么？”
“你被自行车撞倒了。”
妻子茫然地摇摇头。
“其他的事情呢？”他又试探着问。
“还有什么事情？”
“我是谁你还记得吗？”
“大海，我老公啊。”妻子看上去更糊涂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事，记住我就够了。”他的心里只剩下感激。他紧紧抱住妻子，眼泪在眼眶地打转，他已经好久没有哭过了。
- Jessie -
“你先说，还是我先说？”最终还是Jessie先开口。她戴着墨镜，一方面是遮挡因为昨晚哭了半宿而肿起来的眼睛，一方面是为了惹人注意，算是报复海建国挑选了一个如此偏僻的咖啡馆。
“我先说吧。”海建国推了推眼镜，“昨天晚上，她被自行车撞倒了。”
“她是谁？”她明知故问。
“我太太。”
“哦……”
“撞得挺严重，昏迷了几个小时，醒过来之后发现失忆了。”
“失忆？”她马上想到了那些狗血电视剧，觉得有种莫名的喜感，险些笑出来，“真的假的？”
“我也怀疑……”
“你也怀疑是什么意思？”问题一出口，她自己马上就有了答案。海建国这么聪明，肯定知道她是假失忆，她也知道海建国知道她是假失忆。假装失忆，既表明了她什么都知道，又显得可怜，还展示了原谅他的态度，表达了希望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一起生活的愿望。一石四鸟，真是高明的一招。相比之下，自己简直弱爆了，除了哭，什么也没做。
海建国抽出一直放在衣服口袋里的左手，把一只盒子摆到桌子上，稍微推向她。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已经彩排了无数遍的演员终于要站到舞台上那样一丝不苟。
看Jessie没有要去动那个盒子的意思，海建国自己把盒子打开，是一只宝珀的女表。她认得那只表，几个月前跟海建国一起逛商场，第一眼就被这只表吸引住了。真好看，可是太贵了。当时她什么也没说，默默看了几眼就若无其事地走了，没想到海建国还记得。
可是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他把盒子推向她的这个动作，却全都变味了。
“这是什么意思？”Jessie费尽全力挤出一个问句。
“没有，你别多想。那天我看见你喜欢这表，早就想送你了，所以……是有点贵，不过……”海建国也说不下去了，他的头低下去，像是要好好思索，把嘴里乱成一团的句子整理清楚。等他再抬起头，他说：“无论如何，我不想再辜负她了。”
那我呢？Jessie在心里喊，辜负我就没问题吗？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必须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幸好有墨镜挡着，不至于让自己被人看出来那副脆弱的样子。来的路上她问自己，在这段关系里她希望得到什么呢？她没想过要伤害谁，只想好好地谈一场与众不同的恋爱，毕业就分手。毕业就分手，真的吗？她自己也不知道。
沉默在两个人之间蔓延，她在墨镜后面死死地盯着海建国看。他还穿着昨天穿过的格子衬衫，衬衫的第一个纽扣扣得死死的，挤得脖子上堆起一层皱纹。过去，她一直认为这么穿衣服显得很有安全感，现在再看只觉得很土，很老气，散发着一种让人憋屈的无奈气息。
“对不起，”裹着无奈气息的人开口试图打破沉默，“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也想尽量补偿你。”
她还是不说话。
“哦对了，你不是一直想读日本社会经济方向的研究生吗？我跟系里打过招呼了，保送应该没有问题。这个方向挺好的，有许多出国交流的机会……”
“苍蝇和蜜蜂，你觉得谁更聪明？”Jessie突然打断海建国的话。
“啊？”
“我问你，苍蝇和蜜蜂，你觉得谁更聪明？”她侧过脸，把目光从他的脖子上移开，转向窗外，玻璃上落了一只苍蝇，正在晒太阳。
“蜜蜂吧？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有一个实验，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Jessie停顿一下，“具体的我也记不清了，总之就是，分别把几只苍蝇和蜜蜂放到一个瓶子里，瓶底对着光，瓶口对着黑暗，你说，谁会先飞出来？”
“苍蝇？”
“为什么？”
“我不知道。”
“因为蜜蜂虽然聪明，但认死理，认为有光的地方才是出口，所以就一直在瓶口那飞啊飞，最后不是累死就是饿死。而苍蝇，因为笨，所以只能瞎飞，却因祸得福，很快就可以从瓶口飞出来。”
“你说，我是蜜蜂还是苍蝇呢？”说完这句，她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咖啡馆，把海建国，把他要送她的手表还有保送研究生的机会，全都甩在在后面。
到了街上，她还是不争气地哭了，她后悔了，后悔和海建国在一起，后悔约了这次见面，后悔听他说那番话。她想找谁陪自己说说话，聊聊这件事儿，帮着出出主意，或者干脆骂自己一顿。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妈妈，接着想到了乐乐。她擦干眼泪，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点下乐乐的头像。
- 杨乐祺 -
“乐乐，在吗？”
Jessie发来微信的时候杨乐祺刚刚做完面膜准备睡觉。
“醒着呢，啥事？”她懒得打字，直接发了语音。
“这周六下午有空吗？带你和伴郎去做礼服，你们的福利，我老公出钱。”
“这种好事儿，肯定有空啊。”
“那就这么说定了，十一点左右去找你，一起吃午饭。”
接着，Jessie发来一张图片，是她俩在大学校园里的合影，背景是外语楼和几个路人，她和Jessie站在照片中间，对着镜头做鬼脸，一个歪嘴伸着舌头，一个对着眼儿。
“觉得这张照片怎么样？”Jessie问。
“丑死了，哪翻出来的？”她又仔细看了看，没发现照片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也不记得拍照时发生过什么好玩的事儿。模糊的印象里，那时Jessie刚刚和海教授分手，心情不好，所以，她总是想着法地哄Jessie开心，拍了很多类似的搞怪照片。
“旧手机里翻出来的。我们在挑选婚礼视频上的照片，发现了这张，马上就决定用了。你猜为什么？”
她盯着照片努力回想，再想到的事情全部和前男友有关。照片是他拍的。当时，他们的关系已经出现了裂痕。他们大吵了一架，当时她就有一种预感，他们的爱情要完蛋了。果不其然，过了不到三个月，他出国之后，就向她提出了分手。回想起来，那段时间她整天整天地陷入到一种哀愁之中，好像是在梦游，跟任何事物都隔了远远的一段距离。真是浪费了大好的时光啊，毕竟现在想想，前男友什么的，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
“给你点提示，注意看背景。”Jessie说。
她也想到了，可是背景里面只有一张不太清晰的人脸，是个男生，正走向教学楼，不知道被什么吸引，也看向了镜头。这个人的面孔还真有点眼熟，但绝对不是Jessie的老公。
“肯定你老公就在背景里，对不对？”
“对的，你说巧不巧？”
“哪个是啊？不是看镜头的那个？”
“不是，他前面，只有半个身子半个脑袋那个，我也没认出来，只有他自己说是。”
她又看了看，还是觉得那个不太清晰的人脸眼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还有，那个看镜头的，就是我老公的伴郎。”Jessie又补充了一句，“也就是说，新郎，新娘，伴郎，伴娘，早在之前就已经合过影了。这就是缘分啊。”Jessie哈哈笑起来。
她也觉得挺奇妙的，突然对这个伴郎充满了期待。
周六中午，伴郎迟到了。她和Jessie还有她老公已经吃到一半了，伴郎才赶过来，不停地鞠躬道歉，直到他坐到座位上，她才看清他的脸。只一眼，她便想起来了，尽管不知道名字，但她很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
“我认识你。”看着伴郎，她就想笑。
“啊……？”
伴郎看上去十分难为情，仿佛偷东西被人抓个正着，身子一下子就僵住了。
“你和那个女孩儿后来怎么样了？”她继续问，她真的很好奇。
“什么女孩儿？”伴郎彻底呆住了。
“什么女孩儿？”Jessie也跟着问。
“就是在图书馆，你去表白的那个女孩儿，你们后来在一起了吗？”她一边说，一边做手势，希望给伴郎更多提示，可是伴郎好像根本不懂她的意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
“乐乐，你到底在说什么呢？”Jessie和她老公也瞪大了眼睛看她。
“去年，大概是三月份吧，我们还没毕业呢，突然有一天，他跑到图书馆，大声向一个女孩儿表白，最有意思的是，那个女孩儿和我同名，也叫杨乐祺。”
Jessie和她老公吃惊地看着她，伴郎深深地低下头。她猛然间明白过来，一直以为在讲别人的故事，到头来主角竟然是自己。她也想不通自己之前为什么没想到，谁又会在告白的时候搞错对象呢？
Jessie笑得前仰后合，她老公笑得直不起腰。
伴郎站起来，向她鞠躬道歉：“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
她也站起来，强忍住不笑，向伴郎伸出手。
“我们还是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杨乐祺。”
伴郎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尖。
她感觉到两个人的手同时在微微发抖，就像一阵风吹过，两片含羞草的叶子碰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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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18年8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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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 杨鹏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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