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像你的人






EDITOR'S 
NOTE
第一次给之行庆生时,我们幻想着在一座荒芜的城市里共同拥有一间旧式的小房子,其中的第一件家具会是浴缸。而这次也许是我和她最后一次见面了,地点选在了一家温泉酒店。用浴缸或温泉来替代海洋,就像中学时我们假装共同拥有一只小猫一样,是我们一向擅长的游戏。我乐于和她一起不动声色地构建秘密,再向家明讲述它们。
出发前她说:“让我们在两点一线的中心见面。”这或许是我们选择这所中部城市的原因:温泉,一些空荡的咖啡馆,以及在几何层面对于我们而言都较为公平的距离。做出决定以后我买了一张清晨的火车票,而之行决定要连夜开车出发。在温泉聚会之前或许需要一些微小的体力劳动,这是我们共同分享的信念。为此我甚至想过在火车站过夜,为的是天涯共此时,但我知道只有我会在乎这件事。
去年冬天,天气刚刚变冷的时候,家明陪我在学校的游泳馆办了一张卡,希望我能恢复一点健康。那段日子我总是生病,不想和家明见面,大多数时候也做不下去功课,每天早上睁开眼看到床帘灰蓝色的帐顶,就想流泪,不想起床。于是常常逃了晚课跑去游泳馆,背靠着淡蓝色的水泥墙壁在大厅的长椅上呆坐,想象一些来自极地的耐寒的鱼。闭馆前一个小时是最后进场时间,也是夜间水族馆的开馆时间。泳池里只剩下零星的几个人,就更像亟待装修的、业已搬空的巨大鱼缸。池水拙劣地模仿海洋,把银白的波光投射到四壁的瓷砖和高耸的穹顶上,在那些平面上模糊地晃动。如果只是埋头前进,这些波纹就会从你的记忆里消失。我来游泳馆,但与此同时我不会游泳,在一边仰头一边下沉的时刻见到流动的光斑和波纹,心里竟会像第一次见到雪山或者高层云一样感到安慰。
对水的信念或许也是自那时逐渐从幼年的记忆中培植起来的。从前读到一本书,其中一章力图证明人的生命是一条曲形轨道,在每一处似曾相识中,遭遇遗忘的历史与此时此刻里应外合。年满十八岁以后我开始偶尔失眠,夜里就打开一些没有配音的关于海洋生命的长视频看,偶尔会迅速睡着,偶尔会梦见一簇簇热带鱼,偶尔会呆坐到天亮,听见有人趿拉着拖鞋赶在保洁阿姨来之前到公共浴室的阳台上吸烟。视频里的海洋像巨大的镜面,柔软曲折的光波缓慢地在其间摇晃,幻化成液晶屏幕射出的光,在黑暗中映照在我的瞳孔和脸颊上,也盈盈地闪动着,同它投射在珊瑚礁或热带鱼群身上的形状何其相似。当游泳馆变得像一方水池,或是单纯的水本身的时候,它就显得更为温柔,更为适合一些顽固的、并不灵活的海洋生命。失眠后的第二天,我总是在这样的时候进场,泡半个小时,运动一会儿骨骼,再花半个小时洗热水澡。洗完以后,正如家明希望的那样,心情就变得健康一些,宛如一棵冬天的树忽然受到春日雨水的感召,精疲力竭,又从身体内部重新发掘出一点活力。筋疲力尽地站在立式花洒下面,有一些时候,我会想起从前第一次给之行过生日。我想那或许是一个星期天,我们骑车去没人认识我们的便利店里买了一些酒精饮料,还没喝完一个易拉罐就开始说大话,承诺要在一座荒芜的城市里拥有一间旧式的小房子。就像之行和我当时住的宿舍那样,我们想象,这间屋子甚至可以没有阳台,但是一定不会有其他的人。我们挨挤着躺在宿舍窄小的床上,同时幻想着另外一种挨挤。为了躲避宿管老师的视线,深冬晴日的下午我们也拉着窗帘,光线虚弱地从布料的缝隙之间透过,落在瓷砖上,应该有一只胖胖的小猫围绕着瓷砖上的光斑跳来跳去。我记得我当时靠在之行的肩膀上说:“我希望这间房子存在。”然后我听见她咧开嘴笑了。
她说:“我希望这间房子里第一件家具会是一个浴缸。”
可能一部分是出于对我的照顾,又或许是出于我们共同的心愿,之行选择了以温泉之旅饯别。那天我从游泳馆里出来,接到她的消息时,没吹干的发梢还贴在肩膀周围的皮肤上,夜幕中低矮的天空略有些阴沉,一些同样从泳池离开的人从我的身旁经过,我深呼吸,甚至还能闻到他们身上满溢出来的水汽,以及水流的气味。在水流的气味中,她告诉我,她已经做好决定,这个冬天要离开这里出发去欧洲,去一座靠近地中海的城市,很长一段时间内可能不再回来。一两年前我或许确实听她说过这样的事,但是我并没有相信这件事最终能够成真,也不曾想到她会用这种谈论周末天气的语气来宣布它,仿佛青春期时计划一次前往远郊的短途旅行,像我们一致幻想过的那样去海边——色谱上被标记为蓝色的地方。之行发来语音说,就让我们把这当作是给我过生日吧,又说,我觉得你会喜欢的。我无法确定她认为我会喜欢的是温泉旅行还是一次模拟成生日聚会的告别,但我能确定的是,她的生日同样也是在年底,距离现在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而将海洋替代为温泉或是浴缸,是我们都会喜欢的偷换概念的方式。我们就此决定要把这三个月跳过了。我们默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如同我们默许这或许将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不需要被理解的习惯。
我们在温泉酒店的正门口见面。我拎着一只银色小型行李箱,在酒店旋转门间歇扫出的香风当中看着她驶过正门前平坦的车道,随即把车开向停车场。透过车窗,我看到她的副驾驶上放着一只浅灰色的航空箱,随着车辆的颠簸在座位上轻轻地抖动,我确信里面是空的,因为这又是之行与我的游戏——刚上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她和我曾经在学校的后山上捡到过一只猫铃铛,铃铛挂在一只轻微磨损的皮质项圈上,项圈的内侧应该还刻着名字,但如今我已经记不清楚。我们在枯枝败叶之间搜寻片刻,最后将这只项圈带回宿舍,以此为线索,开始玩一个“假装共同拥有一只小猫”的游戏。事实上,起初我们计划着拥有一只小猫,它或许不需要特别漂亮,但一定毛发光亮,身体温暖且柔软。我们想象着这种想象,很快为它添置了水盆、猫粮和一块地毯,甚至为它取了一个名字。但是一直到高中毕业,这只被我们共同拥有的小猫都并未真正存在过。除此之外,我们一直过分真诚地对待这个游戏:每次出门前都反锁窗户,每天早上轮流给水盆换水,房间内不养植物。寒暑假回家时,我们经常会谈起它。记得有一年的大年初一,我一大清早被父母叫醒去亲戚家拜年,在高速公路上我给之行发短信,同她说“新年快乐”,她的回复很迅速,先说“新年快乐”,又说“怎么办,我有点想念黑利了”(黑利是我们为它设计的名字)。我说我也是。一直到现在我仍旧能够想起我的手指在键盘上轻轻敲打的触感与力度,以及那种微醺时刻般的温柔的感觉。那一刻我是真切地相信存在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它在空旷的屋子里等待着我们,而这种感觉将永不失散。
因此见到之行的那一刻,正是这种古旧的感觉,包括关于温泉、浴缸和海洋的记忆,敦促着我开口询问她是否还记得这些事。我想知道,她还能记起想象中温暖且蓬松的动物身体所带来的感觉吗?她是否也因为那两条短信而感到存在一种幸福的潮水同时涌过我们的周身?得知她决定离开的消息后我在电脑上查过,她打算定居的那个城市同时也是一个不太出名的温泉胜地。但我不可能再这样问,如今已不是好的时机。我只是拎着我的行李箱跟在她身后走进又一个短暂属于我们的房间。
那么此时我们又同时在这里了:分享一个房间里的两张床,牙刷同牙刷、鞋子同鞋子摆放在一起,床之间大约只有一米的距离,躺下去就仿佛陷入青春期。我们错过了饭点,但今天并不是周末,公共温泉里的人并不多,方便我们把晚饭叫到休息区域吃,纵使我们其实都不怎么饿。很快我们穿着泳衣,随便吃了一些面条和温泉蛋,像等待被烹熟的糕点一样滑进温热的池水里。在水池上空盘旋的热雾之中,我今天第一次看清了之行的脸,她的眉毛很漂亮,我知道这是因为熟能生巧——她的一边眉骨上有一道疤痕,她很早便学会了用眉笔来遮盖它的存在,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一点,他们只会以为她是一个熟练运用美貌这种技能的女孩。诸如此类的事同我们古怪的猫咪游戏一样,构造出了我们的秘密与爱的感觉。那时候我不会想到有一天之行真的会离开,但后来我时常猜测那时之行自己是否已经预见了这一点,正如高中第一个学期的寒假,或许是正月初三,我提前带着行李回到空无一人的宿舍楼,结果在房间里撞见在黑暗中偷偷用小电锅煮速冻水饺的之行。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从未设想过被人发觉的时刻,也不知道我的闯入于她而言是否合宜,但那天她见到我,其实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我面前哭泣。后来我用她偷带的锅把发胀的水饺热了热,竟从锅里盛出两人份还有余的量。无论如何,相较于我而言,之行始终是过分沉默的人,语言说不完这些事物的面貌,就连在友谊中,都要通过联想来将这些东西接续起来。但总而言之,从那以后,我进入了她的房间,无论此前我们彼此是否真正做好准备。
此时她靠坐在我身边,令我想起我们的中学时代,又令我想起家明。事实上,家明是记录这一切的事件簿,我通过朝他复述来保存它们,在这一点上家明比我们所有人都更加善良,他不是对这些事真正有兴趣的人,但是他从未拒绝倾听。我记得第一次谈论这些事的时候,我刚搬去同家明一起住,他的房间很小,但是气味清淡,窗前悬挂着厚重的棉布窗帘,像生性安静的穴居动物会选择的住宅。他洗过澡后,我们只穿着内衣躺在他的床上,他把我的手搁在他摊开的手心里,房间里可以听见旧公寓卫生间管道内部的水流声音。那天晚上他告诉我,他小时候捡到过一只灰白相间的小猫,它眼睛刚睁开不久,虚弱得只能在掌心里一边喘气一边蠕动,但是毛发柔软可爱,像一颗水球式的心脏,在向外持续且规律地胀缩。他把它藏在床头柜里,试图偷偷在父母的监视下豢养这只比他更加弱小的动物,但很快就被发现了。他们采取的行动残忍、迅速且无法抵抗——他告诉我,那天一整个下午,他被反锁在卫生间,从锁着他的房间到外部的整个屋子里都没有人,只能听见旧式水龙头滴水的音律,以及从气窗外面传来的院子里小孩挨打的哭声。他和那个小孩一样,先是大哭了一番,随后在卫生间湿润的瓷砖上坐下,一边轻轻抽泣,一边观察着气窗外缓缓滑行而过的云的形状。他不敢坐在马桶盖子上,因为他的父母曾警告他,以他的体重已经会将盖子坐裂,而盖子裂开后,小孩会像一颗腐烂的水果那样,掉进纵深的下水道中去。但他告诉我,卫生间确实令人感觉像颗水果,或是一块鹅卵石,因为墙顶的方形气窗,让这里变得过于像一个幽暗的盒子。不知道过了多久以后,他不再哭泣,而楼下那个小孩也没有声音了,有一阵子,他听见有人骑着三轮车路过这里,一边缓缓向前,一边用竹棒轻轻敲击用清油漆过的老竹制成的竹筒。在有节律的敲击声自渐强又转为渐弱的过程中,他幻想了一会儿自己的呼救能否被人听见,甚至编织好了获救时需要叙述的台词,但最终不曾发出声音——在想象中他察觉到一种漂浮的体验,按照家明的说法,那种感觉就如同先失去声音,随后失去质量,从盒子和地心引力当中无端地消失,四肢连带着头颅宛如水银般在空气中连绵地流溢,但却更轻且膨胀。一直到看到一群胖胖的麻雀从窗边飞掠而过,他才又一次感觉到骨骼,以及一些更加沉重且实在的东西,于是在一秒钟内迅速地下坠。后来他的父母便从外面回来了,小猫彻底地失踪,连带着他过去习以为常的世界。他们做完晚饭后将卫生间的门锁扭开抱他出来,他甚至冷酷地发现他们还做了他喜欢吃的菜。但那以后,这座房子里的一切对他而言都迥然不同了。家明认为,他青春期时养成的恶习,即上厕所时不关门,从根源上同这件事有关。
讲到这里,我们都开始微笑。黑暗中我能够感受到他胸口的震动,以及胳膊连同肌肉的热量,像将手掌伸向一块颤动的温热果冻。在他洗澡的时候我换下衣服,心里设想过一些事情,但在黑暗中他将面孔朝向我,并说完他的幽闭故事时,在他肢体划定的温热边界当中我意识到我必须把语言继续延伸下去。此时,更重要的是继续说下去。在我的记忆中,那只灰白的虚弱的猫实在地出现了。于是我告诉了他我和之行的猫咪游戏。那是我第一次同别人谈论她、谈论我们。那天晚上我发现,很多事情如果我不去诉说,它们很快就将被我忘却,而本质上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我安慰他说,或许我和之行在那以后终将找到他曾经的那只猫咪,那时他的手指已经离开我的内衣带子,在我的颈骨上幽幽地滑动,黑暗中我确信我听见了他的笑声,像童年孤身一人在家时听见有人轻轻敲门那样,不那么令人信任,甚至令人感觉,当年他从卫生间被释放后看到餐桌的第一秒,或许就给出了此时这样的微笑。于是我翻过身去。那一刻我们知道我们都不会相信这些话,但是这真的重要吗?可以确信的是,家明不会对这一切真正感兴趣,他的心灵始终同他的手指一样朴素而稳定,黑暗中他更愿意解开一个女孩的扣子,而不是设想两个女高中生日复一日地假装房间里有一只猫。这让一切都变得安全。
在收到之行的消息的第二天早上,我比家明更早地醒来,发现天亮得比从前迟了,于是又莫名想起高中毕业那天同之行分别的场景。那时我们已经知道,我们将要分别前往两个相隔千里的城市度过后来的四年,主席台两侧的喇叭播放着欢庆毕业的音乐,但当之行站在我身侧牵住我的手的一瞬间,我知道一些东西已然结束了。于是我控制不住地开始哭泣,但很快便发现,在周遭蓬勃的欢乐中,她的脸上被体育馆明亮的光线所映照出的,是一种比欢乐更无法令我接受的东西。后来我们在校门口道别,当我坐上车时,仿佛事先准备好的那样,她从口袋中摸出一盒饼干,从窗户外递给我,从始至终不发一言,只是微笑着目送我乘坐的车缓缓离开。在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会梦见她那天的表情,于是在梦中愤怒地开始哭泣直到醒来,一瞬间无法分清自己置身何处。而在熹微的晨光中,那种可耻的感觉于此时此地又被召唤回来,就如同那个大年初三的晚上我拎着行李进入我们的宿舍,随后她靠在我的腿上哭泣时所不可能预见的那样。之行背着我变得如此坚强了,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未假设过这种情景。我不记得我是否告诉过家明这一切,而他躺在我的身边,面孔如此单纯而又清白,却让我更加感到被背叛。这天清晨我凝视着家明熟睡的脸,心里控制不住想起的却是之行从前在道别时凝视着我的眼睛,这数年来,我从未想过如萍水相逢般从之行身边匆匆而过的那些男孩是否也拥有过这样的时刻。但我知道他们存在过,像家明一样。后来家明问我究竟是怎么了,我哭着对他说,我多么希望那只猫真的存在过。那时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神情,我或许永远忘不了昏暗的晨光中他脸上的那种神情。我记得他沉默了一段时间,或许比我记忆中所能想象的还要更长,最后他告诉我,说我最终还是令他感到心碎和软弱了。
初秋的夜晚,天空晴朗得几乎能令人迅速草绘黑天之上丝缕的云彩。温泉中心的游客比我们预料的要少太多,服务员大多也懒洋洋的,因此才能大发慈悲地对我和之行偷渡食物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来之前我没有想过,这一天当中我会有这样的时刻:穿着泳衣在公共温泉池边同之行吃薯条。之行要了一杯红酒,很便宜,闻起来并不会太好喝。我给她点的蛋糕竟然同红酒一起被送了上来,旁边的巧克力牌上用糖浆潦草地书写着收货人的名字,像小时候那样,我知道之行最后会将这块巧克力牌一口吃掉。我说:“生日快乐!”然后看见之行眯着眼睛笑了,前来送菜的侍应生信以为真,以至于朝之行道贺,她在道谢时冲我眨眨眼,那一瞬间我的心剧烈且沉重地跳动起来,因为我们都那样清楚,那种游戏的感觉再次出现了。夏季结束后,温泉的室外汤池不再开放,因此此时我们仿佛在另一个巨大的游泳馆内,如果大声说话,甚至能够在场馆内听见笑语的回声。万物都变得过分静谧而浅淡。我想告诉她一些事情,包括我和家明谈论她的那些夜晚,包括在我的生活中一闪而逝的家明和我自己,从前我并不知道面对家明我们竟然还剩下这么多事情可说,但每当我决定诉说的时候,才会发现我一直在做同样的事。
仿佛是为了做出一种交换,随后她一边喝红酒一边和我讲述了一些滑稽的前男友的笑话,其中一个英俊的男孩会吐烟圈,她告诉我每次他给她表演吐烟圈的时候,鼓起两颊用力的样子,很像一种我很喜欢的水族馆里的胖头鱼。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让我再也不想责怪她任何事。就像家明同我分别时面孔上流露出的那样,很多时候我们没有任何办法,正如我始终信任家明对我的爱,但我也相信,对他而言,提前离开或许不失为一种让人感到熨帖的选择。而至于之行和我,高中毕业距离现在已经太过久远,但我仍旧能够想起高中一年级的那个年关,她向我描述疼痛的形状,说拳头砸在鼻子上的感觉,先是听到脆响,随后才能感到温热。血液从躯体的孔洞里面流出来的感觉,比任何时候所能想象的都要滑稽。她说这些的时候我也哭了,我记得她亲了亲我的额头,告诉我说,没关系。但她的表情和眼神都告诉我,这一切都令她感觉到无与伦比的卑贱。终有一日她要彻底摆脱这种卑贱,那可能便是从离开这里,离开我们开始。一直到了此刻我才意识到,或许在那一天她已经做好离开的准备,好像我早在同家明分享猫咪故事的那个夜晚,心底已经隐约预料到的那样,我也始终在做准备,确信家明终有一天将会离开我。
后来我们大约都喝多了。我们并排坐在室内温泉的台阶上,之行的头轻轻贴着我的手臂,我能感觉到她湿润的头发,和数年前的并没有明显的区别,但也可能是我已经将很多东西都遗忘了。这时我突然很想给家明打个电话,我想他或许想知道今天所发生的这些事,比如之行副驾驶座上的航空箱,比如我想念他房间里的气味时的心情。但我更希望我打过去的时候他并没有接,我想他早应该有了一些更值得他去认真应对的事情,而此时此刻,其实我更应该对他感到抱歉。但在这之前,我甚至曾经还想过带他和之行见面,在我们的家里举行一个小小的宴会,家明选择他喜欢的唱片,我做点心,而之行则负责带来一些酒精饮料,我幻想我们或许会很开心。但此时我们似乎没有理由再去相信我们还会见面。
当我还在这样想的时候,之行已经从我手里拿走了我的手机。我看着她点进我与家明的对话框,轻快地输入:“家明你好,我是之行。”随后迅速点了发送。消息立刻显示被拒收了。她把手机举起,朝我挥了挥,仿佛还想说些什么,但只是同我一样可恶而又孩子气地大笑起来。那时我想,在今夜睡前,我或许能够问问她那个灰色的航空箱里是不是真的有一只小猫,名字叫黑利。如果她不愿意告诉我,那也没什么关系。但或许我们都喝得太多,以至于我好像听见她在一阵恶作剧式的大笑之后靠在我的身上说:“我其实也很想同你一起去海边。我指的是游泳之类的事。”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我想我很可能是听错了。于是我回答她:“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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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1年11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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