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仪式(上)






EDITOR'S 
NOTE
外公刚过世,全家人操办最后的仪式送别他。外公生前有一套自己的“仪式”,教我英文曾是最重要的一项,他严谨操作,切实执行,将他孜矻向学、踏实学习的精神透过仪式复制在我身上,但那时的我并不愿意顺应这一期待。如今,外公的生活仪式已经终止,所有的想象也都消失了,但他教给我的最后的仪式,能让我用一生反复执行。
阿姨说,外公躺在冰柜里,睡着一样。
我冲洗着外公的毛巾,倒去脸盆里的水,换上新的水和干净的毛巾,放回外公的照片下面。阿姨为外公的牙刷轻轻地挤了一抹牙膏,插回杯子里,一起放在脸盆中。
外公要盥洗了,我和阿姨合掌拜了几下,告诉外公我们要回去了。
外公才刚过世,像还活着一样,种种神秘的仪式像是一支虚幻的画笔,绘制出如花繁盛的意义,甚至勾勒出外公的形貌,外公要吃饭,外公要穿衣,毛巾的水从尾端渗出来,外公是否正蹲在那里,像以前一样,裸着胖大的上身,用力擦脸,鼻腔也跟着挤压扭动,发出喇叭般巨大的声响。外公做什么事都大声,刷牙也大声,泡沫与水从他嘴里流出像一道瀑布,“轰隆轰隆”。
灵堂里却只有电动佛唱在重复播放,还有其他家属压低声音的“沙沙”对话。
外公的身世全挤塞在眷村里,热烈的标语与信仰在他体内熊熊燃烧,小岛泛起虚浮的热望,像是巨大的海市蜃楼。外公发了狠劲,不甘寂寞似的,生了八个子女,盼到第七个才是儿子,小岛的土地里没有先祖,若再没有后继,岂不像是被刨出根的植株,只能无可避免地走向枯萎毁灭。
外公后来举家搬离眷村,住在屏东近郊的一栋大房子里。我赶上那个时代,母亲将我的第一道哭声从产道播放出来,回荡在这栋大屋里。从此以后,我的童年便都储藏在此处,母亲每个周末载着我骑过长长的高屏大桥,我高兴极了,像是每周一次的度假远行,那里道路辽阔,车辆稀少,可以在马路上和小朋友玩球,路边除了住屋,都是掀动着一波波绿潮的稻田,空气里渲染着南方的燠热,每到黄昏,人人头顶都有一团漆黑的夕阳,我最初还会左右奔跑,害怕那些蚊蚋大举降临,把我的圆整头颅变成颗粒菩萨头,后来便入乡随俗,安稳行走,只像是戴了一顶帽子。
外公从不让我尽情玩耍,他将我安置在他的大桌前,有时教我写字,一二三四五,“五”的那一折笔我总扭不过来,外公说写会才可以玩。我整个人泄了气一样,眼睛直发酸,外公抓着我的手,写了数十次,我感觉烦,直说会了,外公还是抓着不停地写,直到我真的都会了才放走我,我的手上全都是外公咸咸的汗。
外公最擅长教的还是英文,他是自学的,看报纸、看英文节目、买书买录音带、不停地写。外公的抽屉里是一张张折了行格底线的月历纸,他抄了很多句子,翻字典,在每个句子下面标满拼音和注释。但是他的发音混杂了浓重的乡音,他说他的舌头不像小孩子的那样,可以轻盈地翻转,乡音如一道铁箍,将他的发音压制得平平板板,只能固执而勉强地念出相似的音。
他很少让我看电视,顶多在我要离开前,开电视给我看。那时候有个节目的主题曲是《江山万里心》:“风雨千年路,江山万里心。秦关月,楚天云,无处不是故园情。”小时候只知道这旋律能把我带到远方,各省各县的景点,说不完的历史。这可能是我看的第一个旅游类节目,那些风景和古迹,古老却又熟悉,都是故事或诗词里听过的,每一个景点里出现的汉字都像是在对我说话。大山大河,画面全是不受侵扰的自然秘境,划桨的船夫、山间的吊桥、瀑布激起的雾花,即使塞在小小的电视画面里,也让人觉得自己变得非常渺小。主持人的声音平稳清晰,看到最后我总睡倒在长椅上,等妈妈和外公外婆说完话才把我叫醒。
后来外公发现早上有丁神父的《杰瑞叔叔说英语》,每天打开让我看。丁神父是美国人,与美语教育从业者合作在电视上进行美语教学。假日我总睡得晚,早上七点节目开始时还是昏昏沉沉的赖床状态,看着丁神父戴着眼镜、头上夹杂白发的热切模样,总觉得生气。他不断和身边的孩子以美语问答,我也替那些孩子抱不平,明明两边都会说中文,为什么硬要在镜头面前说速度放慢的外语?
等到我清醒了,揉掉眼角残余的睡意,半小时的节目也结束了,我的气也消了。
外公捡了很多书,尤其是英文书,他给我指派了很多作业,比如说在他捡来的中学英文课本下面把每个英文单词都标出音标和解释。那是多么艰巨的翻译作业,我喊累,耍性子想玩,想看电视,他会坐在我身边一动不动。后来与我谈交换条件,说我写完他就陪我玩游戏,因此外公为我在庭院里钉上篮筐,为我折出可以滚着玩的铁丝圈。外公是一座热闹的游乐场,搭载着我稚嫩的笑声。
外公常常用脚踏车载我四处溜达,风会吹胀外公的薄白汗衫,像一颗气球顶在我的面前,鼻间全是外公身体微微的酸味,所以我总摇摇晃晃地挪出一只手拉着外公的衣摆。外公颈背相交处因挤压而凸起的肉团露在外面,像是黑黑的长面团,让人好想捏上几把。
外公会指着路旁的东西,要我说出对应的英文单词,外公这时变身为一个来自遥远异邦的外国人,口中都是陌生的语言。我说不出来,外公就念给我听,要我记起来,“初一”是树,“初二”是卡车,“初三”是火车,“初四”是真相。
后来我去上儿童英语班,念得渐渐比外公正确好听,所以每次念英文给外公听声音都特别洪亮,得意得像一只昂首的孔雀。外公渐渐越来越少在我面前念英文,声音变得稀薄,他只是坐在他的大桌前,翻动书页,振笔书写,展示着坚毅且沉默的背影,进行他长久不变的书写仪式。好似我坐在一架秋千上,外公站在我的身后用力地推,越荡越高,我飞了出去,在广阔的视野中看到更多单词和文法,学会念更冗长的音节,却渐渐忘记外公最初的腔调,那夹杂着外公遥迢身世的朴实口音。
回头追寻,外公却已经锁上双唇,只留下外婆整理出来的一大箱英文书册和外公亲手抄写的英文文章。
外婆对我说:“你看看,要的留着,不要的回收。”
外公一生所学,仿佛瞬间经过电脑程序下载解压,原形毕露地容纳在这一方纸箱里。我慢慢翻阅检视,却发现大部分只能当作废纸,书漫出黄斑,生得一副老朽模样,全沦为待回收的废纸,最后我只留下外公的笔迹几张。
外公生前写了数不尽的纸,到了现在,还是要纸。礼仪公司给我们许多绘着朱红符咒的黄纸,我们带回家不停地折,每个人各自找到一块平面,将心底所有宁静的悲伤打开,压平,对折再对折,折出好几大袋的金元宝。礼仪公司的人说要一边折,一边在心里虔诚地表明递送的对象,我的手指或许因为这般持续地穿梭交送,不经意探入另一个世界,沾染上触目惊心的艳红血色。
仪式开始,又是一个虚构的景象。我把整袋元宝倒进安置在殡仪馆角落的火炉里,法师站在炉口急切地诵经,烈焰照得他光洁的头面仿佛迸出金光。火光之中,那些轰然涌升的黑烟都变作一个个黄澄澄、肥硕厚沉的元宝,随着风飘到外公的囊袋里,或是偿还给外公的冤亲债主。阿姨说要在心里叫外公来拿、来拿,好像以前饭煮好了外婆让我叫外公吃饭,外公来吃饭了噢,外公来拿钱了噢。我竖起了耳朵,却怎么也听不见以前每每被我从瞌睡中叫醒,因而睡眼惺忪的外公回应的声音。
只在一瞬间,那些元宝迅速萎缩成黑皱的炭灰,飞散在皮肤上,一拨便碎了。
几年后我长大了,离开屏东外公的私塾,到自己的城市上学,回去的时间少了,外公害怕我对英文感到倦怠,开始频繁地远程教学和监控。他在每个周末打电话来,询问我本周的学习情况,是否有把他指派的作业完成(包括英文日记、阅读书籍等),有时候经过精心策划,再多派几项作业,最后怕我不写,威吓我:“放假的时候我要检查喔!”
我渐渐粗嗄的声线开始透露出不耐烦的语气,谎言一旦开机运作,便无法停止地激烈运转。外公问我有没有写,我都答“有”,到最后,我连外公当初给我的,那本第一页外公写满注意事项的英文日记本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我的身体持续抽长,我以为自己高得顶到了天,所以对着外公也敢顶嘴了,但情绪总比理智更早成熟,嘴里冲出的尽是些贫瘠的字词,勉强加大了音量,稍稍显得理直气壮,“你很无聊”“你很奇怪”“你很烦”,以为这样外公便会自讨没趣,知难而退,没想到外公火气被轻易煽起,扯着喉咙大声对我说教,整张脸红通通的,有几次还气得想打我。
于是在那些青春的岁月里,那栋大房子星星点点地灼满了因我们冲突延烧出的焦痕,但好像只有我看得见,因为有次争吵过后,我忿恨难平地将外公“好烦”“好奇怪”的地方写在他指定的练习本子里,一笔一画,盈满深刻的控诉。半小时后外公却可以恍若无事、畅通平顺地对我说话,翻过那些字迹,严格监督我的作业,之后还带着我的英文日记到市区找外国人帮忙批改。他回来满脸笑,我还闹别扭,生闷气不理他,外公自顾自说:“那个外国人说你程度不错,问谁教的,我说我教的,那外国人说你这老头子还会教英文呐,吓坏了呢。”
那时候真觉得外公烦人,面对面时又不能不听从,满肚子苦水,好不情愿地完成了许多作业,心里无时无刻不想着外公不再管我多好,或是觉得外公真是老到极无聊,没别的事干了。外公却说:“现在觉得无聊,以后就觉得有用了!”外公或许觉得这句话顺口而且满含哲理,之后每次见到我,必向我求证:“还无不无聊,有用吧?”
外公是多么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屡屡在我已然茁壮生长的丛林中搜索着他最初的种植成果,以及他一度灿亮的生命闪光。因为教我曾是外公最重要的仪式,他严谨操作,切实执行,寄寓丰富深意,将他孜矻向学、踏实学习的精神透过仪式复制在我身上。
之后外公年轻时的殷切企盼果然应验,他搬迁到台北。外公的一生注定得不断迁移,越过海峡,再从南端到北端,或许对外公来说,只要有一方屋宇,便是居所。屏东不是家乡,台北也只是一个先进的、方便生活的都市。
外公没入台北城往来纵横的街衢中,整座城市不停赶工进化,捷运、信义商圈、台北101大楼,女儿们生小孩、离婚,甚至当上阿嬷,外公却只是坐在他的屋子里,看新闻、看报纸、睡觉,渐渐变老,再变更老。
外公唯一的儿子迟迟不结婚,虽然从没听见外公催促,但是外公仿佛因为等待,将随着年岁增长而颓软的生命顽固地竖立起来,说话的时候音量极大,用力走路,活得硬硬朗朗。外婆常说“外孙是条狗,吃了就要走”,我才知道,我与外公再怎么亲近,终究只是异姓外孙,尽管女儿们各自儿女成群,外公仍传统地候着血脉的延续,他不能祭拜沉睡在彼岸的先灵,更不希望自己的尸骨在时光流转中失去名姓,在窄小的岛屿底遭冻遇寒,漂浪无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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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2年4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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