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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刚过世,全家人操办最后的仪式送别他。外公生前有一套自己的“仪式”,教我英文曾是最重要的一项,他严谨操作,切实执行,将他孜矻向学、踏实学习的精神透过仪式复制在我身上,但那时的我并不愿意顺应这一期待。如今,外公的生活仪式已经终止,所有的想象也都消失了,但他教给我的最后的仪式,能让我用一生反复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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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仪式(上)
……
我只在长假才会去台北居住,一年一年过去,外公不再扮演对我耳提面命的教师,偶尔叫我把电视关了,别太晚睡,我几句推托,他也不若以往那般反复叨念,自己倒睡着了。或许他知道我已经架构了自己的轨道,独立运行,不需要他再操心,又或许他是累了,像耗尽燃油的列车,引擎逐步休止,靠着残存的余力缓缓推进。不像其他寂寞的老人,外公安静地生活,不上公园运动社交,也从不高声追述他丰富的人生,可能他已经遗忘,然后被遗忘。
外公的生活成为仪式,他不太读英文了,睡觉是最主要的部分,外公一坐着,眼睛就慢慢地阖上,不久之后便会躺下,最后是响亮的打呼声。中间穿插着其他的动作,如吃饭、看电视、洗澡,这些动作做完之后,外公便又回到睡眠,像固定循环。外公的身体形成一块独特的时区,那里白昼短暂,有格外漫长的黑夜可供睡眠。
外公吃饭似乎也有一套规则可循,新菜吃一两口便罢,留给其他人负责对付,接下来是一大碗饭,外公细细夹起一撮撮星散成碎屑的剩菜残羹,一个人坐在餐桌前,与凝固转冷的剩菜对峙一两个小时,直到菜盘油尽灯枯,翻了白肚子投降,外公才卸下双筷,安然归眠。
这些生活仪式等到外公过世后,瞬间终止,屋子里像是被凭空刨去一些角落,如外公躺睡的长椅、外公固定坐的餐桌椅子、外公的书桌。这些地方像是存在,又好像不存在,失去了外公的仪式,就像无用闲置的香炉,皆丧失了意义。
外公换上新的仪式,多了些宗教的肃穆气味,像披了一件宽大的斗篷,因而能够悄然现身,威风凛凛地领受着子孙不断呈奉的悲伤与祝祷。在“七”和其倍数的日子里频繁举办的法会,外公在这些时日里或许像发了病,痛苦不安,因而需要漫长的经文诵念减轻苦楚,也要成群的子女捧着经书陪伴。外公畏光,外出需要黑伞,儿子必须抱着他,旁边还得站着两位面容板硬的金童玉女,好不热闹。外公床边要有九或九的倍数数量的纸莲花,不是外公偏好风雅的睡眠,而是要让外公踩着,一朵一朵踩着,登上天堂,在极乐世界里欢快地做梦。
外公最后一次跟我们打招呼竟隆重准备,找人帮他化了妆,我们在仪式之后,围在外公身边,看见外公华丽而庄严地躺在花丛里,嘴唇和两颊还透出少年般羞赧的红。不知是不是因为觉得陌生,大家都说不出话,所以只好用默祷的方式向他告别。我们在外公身边绕圈,像是通过司令台一般,向外公投予最尊敬的凝视,最后齐整地列队离开。
司仪和法师是外公的发言人,他们控制外公的仪式,指示我们何时跪下,何时念经。外公睡着了,司仪终究跟外公不熟,不敢唤他,小声地叫跪着的我们赶快叫他,叫他离开,火要烧来了,快走快走。走去哪里?外公在哪里?大火轰烧,融成灰粉,外公又有何处可归?
没有答案,这是仪式,生者建构的仪式,一旦跨入死的灰澹界域,终究只是生动的臆测,是情感丰富的想象。
我知道外公已经停止透过仪式想象我了,不再教我英文,不再想象我成就丰硕,不再问我“以后工作钱给不给公公啊?东西给不给公公吃啊?”。当外公突然捧着胸口剧烈倒下,所有的想象都消失了。
最后的仪式,这是最后一个我对外公的想象了。我们按照辈分年纪,承递着长长的筷子,轮流从铁盘的上端,也就是头部开始,夹起碎裂的,轻薄如蛋壳的骨片,一人一片,将外公送入坛中。
我仿佛看见外公坐在那张平广的铁桌上,懒懒地眨着垂重的眼皮,看着我们小心翼翼的动作。随着一片片骨片被拆卸夹起,外公就像渐渐沉入水中,身形晕散,轮廓越来越模糊,最后工作人员将剩下的骨灰放入坛里,隔着金色的绒布,双手交叠着向下重压,一直一直压,破碎的声音,外公消失了。
我想外公一定是累了,像平常一样,仰着头睡酸了,就不自禁躺了下来,在某个遥远且宁静的地方大声打呼。
后来外婆没隔多久也跟着离世了,亲戚说两人若太过紧密,其中一个过世,另一个也会骤然被抽空生命的根柢,一下子就让自己彻底崩毁。
我的英文随着升学越来越差,可能因为我讨厌所有的英文老师。中学时的英文老师是个不知为何还没有退休的老先生,头发花白,发音也带着浓厚的乡音,但穿着总是端庄严谨,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紧紧勒着脖子,一圈浆挺的衣领将他枯老的脖子像画重点那样标记起来。他念的英文让人喘不过气,无法深潜到意义里去,只在他古怪的唇舌间跟着打结。他站在讲台上,课本几乎要盖住他的脸,整个人像一本硬挺而带有锐角的课本,仅有能够翻页的知识,却没有拟人的温度与故事。他每次刚进教室,我就只想着他还要多久才会离开,举手问他问题,他也只是像个机器人读取信息之后给出制式回应。英文是个联结的学科,我索性就更专心读中文,但英文底子好,每次考试尚能维持着一定的水准,大家观察到我没花多少时间研读,都觉得我学英文有天赋。
我其实已经厌憎英文许久,觉得上课时跟着老师听写和复诵是最浪费生命的事,课文的难度增加得很慢,文法没有复杂的花样,我已经处于放弃状态。
应该是外公走来藏进我每一份作业和考卷里,忧心地偏着头,露出窥视的眼光,盯着我作答。
到高中准备大学入学考试时,写起题目来思绪频繁碎裂,一道题目四个选项里的单词我没认出半个,熟悉的字母竟可组成一个又一个难以破译的密码。我完全跟不上其他每周补习的同学,一整面考卷我每猜下一个答案,就是切一刀在自己的自尊心上,到最后疮孔处处,任由珍贵的分数滔滔流走。
我已经没有英文老师太久了。
初中时老师就会订阅《大家说英语》月刊,高中则是进阶到《空中英语教室》,并安插在每次考试的进度里。配合杂志社制作的教学影片和发音光碟,多听多看,也会更容易掌握某些单词与句式的用法,日后能在相似的情境中运用。电视固定播放这些影片,英语说得好慢好慢,根本不像是真实的场景,要说给我们这些外国人听的意图太过明显,刻意捏造的音调起伏,过分锐利的咬字方式,明明可以快速结束的对话,却迂回地不收束话题,寒暄和试探占了极大比例,五官尽情飞舞,台词说太慢,表情却塞很满。
应该是虚假到惹人嫌恶的表演,却总让我目不转睛。
杂志前几页就印着节目播映时间,英语老师也常提醒我们,我却依然常忘记在固定的时间打开电视机收看,但每次一看,就想起外公。
“慢下来,是没有关系的。”
外公说英语也慢,慢慢扭动他的舌头,却始终到不了对的位置。他学得比我还慢,我小学时就已经远远超越了他。他的生命也已经慢到停止转动了。
有些人慢下来,是为了看着别人前进。
后来的大学入学考试,我的英语没有考到满级分,却也没有太差,我努力追了一段时间,背下所有看不懂的单词,补记一整本的《狄克生片语》。或许这才是外公教给我真正的最后的仪式,能让我用一生反复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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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2年4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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