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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妈妈会在周末把我送到外婆家后回去继续工作,不曾停留,路上总会路过跟她名字一模一样的凤屏路。我一直是被错过的人,关于她的辛苦大都是听来的,在她的遗迹里虚无而缓慢地生长。而新的生活也带着我绕远路,避开我们之间隐秘将绽的裂痕。不管妈妈使用旧名或新名,奔波或清闲,最后和她永远错身。
星期五放学的时候,出校门就看见妈妈跨在机车上,仿佛正使劲用双胯钳住躁动的动物,她要载我到屏东的外婆家。我不知道妈妈的假日是什么时候,我的假日依然是她的工作日,所以她拜托只隔一座高屏大桥的外公外婆照顾我,半小时就能以机车将我转交。
我和妈妈住在凤山的边陲,凤山市中心被火车铁轨切到另一端,高雄市则在长长的九如路的另一端,建筑走到这都弯下腰来。我害羞的眼光总不小心撞进沿路的理发店,帆布上彩印着东南亚风情的女子,按摩的标价印在红布条上,门里似乎藏着更多隐秘的交易,顶多从贴花的大门缝隙瞥见一双白腿跷倚在按摩椅上,门外或坐个壮汉,或有驼背老伯在阴影里来来去去。
要去屏东,就必须穿过高雄边境的大寮、后庄,穿过一栋栋又宽又矮的铁皮屋工厂,铁栏杆架成一列横挡大门的路障,推开便有如张口长呕出一条巨大的货柜车,在颠簸的道路上撞出满身“哐啷”声响。我常和妈妈骑行在长长的凤屏路上,总觉得有一颗小螺丝钉掉进耳朵里,尖锐的金属声和空旷的风吼不断交织。
去屏东沿路比较热闹的就是中庄的凤屏一路,工厂和车厂终于被抛在外围,短短两三个红绿灯的距离里,招牌像花花绿绿的传单,被风聚拢,在空中旋转。有乡村小屋外型的面包店、饮料店,还备好各科诊所,病痛也被紧密地收容。
我坐在妈妈的背后,想象各种食物的味道,面店热腾腾的水雾有面条潮湿又软嫩的味道。丹丹汉堡招牌上有一只戴帽子、绑着红领巾的大嘴鸟,凤山也有一家,用餐时间总是大排长龙。中庄的看起来没这么多人。我想起面线糊撒上香菜的那种味道。妈妈不曾在此停留,这里只是夜空中乍亮的烟火,口水才下意识分泌,嘴巴微张,便不小心吞进再次出现的高速货车卷起的泥灰,口腔瞬间变干。
走完凤屏路,上高屏大桥之后,桥下没什么水,铺满圆滚滚的砾石,像一条灰硬的河流。风吸不到水汽,向四面八方伸张,干裂后砸在路过的人们身上,带走所有水汽,我脸上的皮肤变得粗粗的,有柏油路颗粒的触感,妈妈脸上的皱纹,或许就是被这里的风来回刻凿出来的。到桥中央风越发强劲,外婆家也快到了,我将妈妈揪得更紧了,侧弯了头才能贴上她的背,不让安全帽的透明镜片挡在我们之间。
妈妈的短发收在安全帽里,风刮不乱,又能封存洗发精的味道,我闻过几次妈妈的安全帽,散发幽香与热气,简直像捧着一颗活生生的头颅。我和妈妈的身体像被丢入一台洗衣机里,与废气沙土混搅在一起。有时看到火车从另一座跨河铁桥上通过,钢梁结构切割出动画般的影像,像有人在桥尾抽动绘有火车的纸片。
距离让火车小得像浮上水面的绵线,速度也变缓。火车过桥后会经过栖身在田野中的六块厝车站,然后就抵达热闹的屏东车站。等我再大一些,就会自己在周六早上搭火车,再走到位于两站中间的外婆家。
下桥之后,妈妈沿着荒地与稻田一直骑,土里蒸散出来的湿草气一直笼罩在我鼻间,骑到接近市区的民族路时,她转往比较荒凉的那一边,稻田持续延伸,有时苗穗弯腰探到路边,有时掩藏在透天厝后面。那些屋子站在原地太久了,本来艳丽的雕花壁面和彩色瓷砖晕散在空气里,无力地浮贴在外墙上。
外婆的透天厝在稻田旁边,接邻广袤的绿野,穿杂溪流和竹林,向下不再有任何一层楼以上的房屋。民族路的尽头,外婆家跟我家一样,喘吁吁地蹲伏在城市的边缘,其他胜利的“跑步者”摩登地跷脚耸立在远方。
我想起有一天上课时,导师拿着一张苍白的表格,面无表情地问大家:“学校要调查谁家里单亲,单亲家庭的,请举手。”我坐在中间,不敢回头张望,感受到同学原本静止的头颅翻起明显的浪涌,有别人举手,我才跟着举手。
那是离婚还不那么流行的年代,我的手举高,却觉得整个人由顶端歪倒,塌在教室的角落。
妈妈抵达之后,立刻要骑回去,她总拒绝外婆的晚餐,这样才能赶上七点的晚班。她回去也走来时的凤屏路,这路名跟她的名字一模一样,我小时候以为她曾住屏东,婚后住凤山,又习惯在这条路上来往,才被取名“凤屏”。每每看到路标,猜想是不是她太常走这条路,日子久了,直接变成无法离开的名字。
我后来察觉到自己的错误,颠倒了先后次序,名字早在妈妈出生时就取好了,应该算是“宿命”。名字烙下,她注定被召唤回这条路,攀过风沙急猛的高屏大桥,在凤山和屏东的边缘,不断移动。
我想起长长的假期结束之后,老师不想立刻进入课程,随口抛出几个话题,引出同学踊跃的回答。老师问:“暑假有去哪里玩吗?”去日本的很多,越远的国家越少人去,所以越稀奇,得到的惊叹声更高,收到的眼神更灼热,围在一起的人将久久不散。外县市热门的有花东和台北,还有一些百去不厌的游乐园。难怪同学们看起来有些不一样,他们穿梭在不同的语言和容貌里,沾黏一层柔软的新土,能够稍稍替自己捏出不同的形状。
我低头一页一页翻着课本,预习新学期的内容,安静地躲进疯狂转动的地球仪中心。
老师注意到我,点到我的名字。我停顿很久,在脑中组织不同的答案与说明,真实与虚假缤纷闪烁,反而无法流畅地说出口。最后我只好挫败地坦白:“我在家,不然就是在屏东外婆家。”
回答的螺旋到此乏力停止,教室里热烈的气氛也燃烧到尽头。每次我下车,站在外婆家门口,外婆扯着我的手,叫我和妈妈说再见。她说妈妈很辛苦,为了养活我每天出门努力上班赚钱,以后长大工作,一定要拿薪水回报妈妈。
我看着妈妈,羡慕她又要出门,我却又被搁置在另一座房里。我点点头,想要赶快赚大钱,把妈妈在我眼前缩小的身影,还有飘荡在外的辛苦买回来。
但我其实不明白为什么出门就是辛苦?我想和妈妈出门,即使挤在窄小的机车后座,屁股酥麻到简直可以如洋葱一般分层剥落,但妈妈的味道就在鼻侧,手掌可以漂浮在她海浪一般的身体上,托高又下沉,拍打出睡意的节奏……
到外婆家之后,外公外婆总是静不下来,在我周围忙碌旋转,我的时间可能变得跟妈妈工作的时间一样急促,却一点也不辛苦,反而特别愉悦。
外公逼着我坐在书桌前面读英语,指派书写范围,用他浓重的乡音反复纠正。不读英语的时候,外婆牵着我到处串门、买菜,我几乎追不上外婆和街坊邻居随时开启、快速变换的话题,听到后来,我会找到一个可供窝藏的角落,看一列蚂蚁爬过,摘花拔草,或是拿石头在水泥地上擦出缤纷的白痕。没出门的时候,在广阔的前庭后院自己找乐子玩,进门有一片种有大树和矮丛的泥圃,我在里面高低钻探,时间像细薄的叶片擦掠过我的皮肤,隐隐瘙痒。渴了饿了,外婆像从不歇业的老字号,随时招待。周日傍晚,妈妈骑车来接我的时候,我们的终点一致,不再出门,也不用工作,虽然没看到我自己的表情,但一定和妈妈一样郁闷。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不是回家,只是重新展开下一轮的迁移,我们的相聚,只是为了加快分别。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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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0年1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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