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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妈妈会在周末把我送到外婆家后回去继续工作,不曾停留,路上总会路过跟她名字一模一样的凤屏路。我一直是被错过的人,关于她的辛苦大都是听来的,在她的遗迹里虚无而缓慢地生长。而新的生活也带着我绕远路,避开我们之间隐秘将绽的裂痕。不管妈妈使用旧名或新名,奔波或清闲,最后和她永远错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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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凤屏(上)
……
2000年,高屏大桥突然断裂,“碧利斯”台风造成大量降雨,桥墩被暴涨的溪水冲毁,一百米长的桥面从中拦腰而断,往南的屏东部分仍连着桥身,往北的高雄部分则全部坍落在四十多米之下的高屏溪中。当时行驶在桥上的十七辆车滑落溪底,最后有二十二人受伤,高屏两地交通中断。
桥断了以后,灾难似乎很近,紧紧贴在回忆上,却也有点事不关己,逝去的人事,也只能是无可挽回的断裂。地图上有无数种取代的路径,该移动的人继续忙碌钻窜。到屏东的路程变远,必须绕路,高屏溪吞噬碎裂桥板和车辆的画面,成为过路人的恐惧。
外婆在前几年已搬到台北,屏东的旧房出租,眷村已夷为平地,老乡们纷纷随子女离散,外婆他们决定和舅舅一起北上追赶更便利的生活。我不再在这桥上反复来去,但妈妈偶尔抽空回屏东,帮外婆处理房子的事,顺便买眷村凉面、沾黏鲜红辣椒粒的脆韧萝卜干、抽干水分的腌香肠腊肉、用报纸和泡沫盒保温的传统冰棒,带回来之后全部冰在冰箱里,供她健忘的味蕾温习,还可以在她没空回家煮饭时,让我打发一餐。
我要吃凉面的时候,得先用力甩晃凝结的芝麻酱包,倒进冷藏的凉面里,小黄瓜几乎褪成白色,筷子插进去搅不散酱汁,反而不小心夹起缠成了盒子形状的面,得两手各拿一根筷子,细细分拨开来。
屏东的滋味,就这样在冰箱里一盒一盒地超过保存期限。
我升上中学,课业压力变重,假日被成堆的参考书围困在书桌前,妈妈依然在外奔波,我渐渐无力分辨哪些是为了工作,哪些不是。超过下班时间久久不回家,早晨见到的她,是刚睡醒,还是刚回来?她短短的名字挨挤着两座巨大城镇,藏匿复杂的路线与目的地,凤山注定留不住她。
我安分地留在家里,用钥匙将自己锁入空荡荡的家,我向来听话,她丢下许多指令——“不要乱跑,待在家里看书,写作业”“要考好,只读公立学校”“留在高雄,省钱”“考公职,薪水多又稳定”。我点头应诺之后,一件件都尽力落实,就职结婚,生养后代,因为我的名字被她取作“遵守信用”。我像一只宠物鼠,一生钻行在一个又一个由承诺接成的长长蛇笼里,或是在固定的滚轮上不停奔跑。
后来妈妈算命,发现自己的名字替她交织出半生厄运,新名改以“闲”做偏旁,念起来优哉游哉,顺风顺水,她终于驶向自己的海。“凤屏”已成旧厝,收砌在户口名簿一大面灰白的字砖里。当她慢下来,重新寻找陪伴她的人,我却为了成家离开,我们像两截断裂的桥,叠成彼此的阴影,各自被时间的流水冲激。
几次带妻子与年幼的孩子回凤山老家,都没遇到她。一进家门,刻意加重力道放下钥匙,试图击碎无声的空间,推开一扇房门就开一盏灯,家全亮了,也没了人影,我替这间房子锁入更多困惑与孤寂。想起儿时夜晚害怕,也在这样全屋敞亮的灯光下自言自语。现在长大了,妻子狐疑地盯着我,我还是对响铃不止的手机低语:“不知道又跑去哪了。”我的等候不再是她回旋的中心,此后她自由悠闲地在广阔的世界移动。
不管妈妈使用旧名或新名,奔波或清闲,我同样是被错过的人。我没真正看过妈妈辛苦工作的样子,没看过她的账单或账户里增减的数字,关于她的辛苦大都是听来的,我在她的遗迹里虚无而缓慢地生长。
后来我遵守和外婆的承诺,感念妈妈的养育恩情,每个月汇出孝亲费。我果然如儿时所言,开始赚钱买着她过往的辛苦,却仍然带不回妈妈,像买来一颗颗气球,囤放在心里,逐日萎缩,最后消损裂解,无法留下丝毫碎片。越来越久没见到她,她现在是衰瘪或膨胀?头发是否依然又黑又短?
或许我们都是一样,耗竭心神赚更多钱,总说要赚给对方,其实只是存放在心里独自挥霍,有如将钞券向上抛撒,却全砸回自己身上。
每次离开老家前,我会慢慢把房间书架上几本以前的书带回家,想起以前独自在家,沉默的气流汇集在肩膀上,凝聚下压的力道,让我沉稳坐定,用长长的时间看完一本书,或是到客厅坐进嘈杂的声音里,在一集连续剧里和剧中人一同笑闹嗔怒。我用大量的故事填补时间,却永远等不到妈妈在外闯荡的冒险故事,她总在我面前闭上眼睛,不言不语。
后来我和妻子又生了一个孩子,当初向母亲承诺的金额渐渐成为负担,向她提及,她还在最初的那条故事线里,每周骑车将我抛下,让外婆一再说出说过的话:单身养子,辛苦半生,知恩图报。
我终于确定,我无法抵达她那一边,新的生活带着我绕远路,避开那些隐秘将绽的裂痕,最后和她永远错身。
我始终记得当初她载我到屏东后,披上沾满烟尘味的外套,安全帽的透明罩布满刮痕。我从没看清楚她的脸,还来不及轧进任何微薄的道别,机车立刻喷出黑烟,她的身影离逝得很快,因为外婆家在屏东市区边缘,周遭微弱的光线跟不上她,下一个红绿灯在很远的地方。
在外婆家,天暗没多久就得睡,没有冷气,虽然很热,我仍用被子紧紧盖住身上所有袒露的肉,否则蛰伏在暗处的蚊子会立刻探嘴叮住我的血管。我不适应睡眠的时差,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天花板,花了很长时间才酿出恍惚缭绕的睡意。
妈妈想必已经回到凤山,或许再出门了,去工作,或是展开一趟神秘的旅程。我有时候迷蒙睁眼,错觉自己身在凤山,心底模糊地郁闷着:竟然连睡着以后也等不到她回家的声音,讶异和惶恐点点滴滴汇聚成泽,她会不会在路上出了意外,永远回不来了?
梦里的画面清晰了起来:我和她分据断桥的两端,她戴着全罩式安全帽,两腿跨在机车上,随着斜插的桥面,渐渐被黄浊的溪水吞没。我尖叫的哭声,仍是稚嫩的童音。
惊醒之后,才发现不管梦里梦外、当下或未来,她真的走了。
下个月,我继续如额汇款,挤进生活的窄缝,或许能因此留予她宽闲度日的空间。因为我是凤屏的儿子,孤单是比我自己的名字更早取定的命数。我不常回家了,离开她的机车,离开凤屏路,离开高屏大桥,等自己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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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0年1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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