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复调(下)






EDITOR'S 
NOTE
去年陪家人去拈花湾游玩了一趟。我知晓母亲的用心,要求自己开心起来,如是的场景在我二十多岁的人生中反复上演。我在人前娴熟扮演自我,不断经历着自我审视和角色挣扎。孤身在塔云山时,我才开始明白,自己的内在其实就像“复调”,既在旁观,也在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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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复调(上)
有天傍晚在街边觅食时,我遇见了失联多年的同学。她连连说这么久了我居然一点没变。在那样的语境下,她抹着眼影,涂了唇彩,敷上浓妆,一身白领打扮,映照着我的简约、寒酸,我不清楚她的评价是期待我改变还是惋惜我不变。两人拼桌后,我听她说了许多如何给甲方送礼,如何维护女同事间的团结,如何接受老板的恶意剥削等小事件,不知不觉聊得晚了。我还记得当她讲起自己拿着最少的奖金却被上司动员请全团队吃饭时,用了“闷到气短”来形容,脸上的神情在昏黄的灯光下很是黯淡。我问她,那么多的压力平时怎么排解呢?她正色道,行走社会一定要放得下,不公平的事不能多想的。那一刻,我真的很佩服她,这是我多么努力又处理不好的事,十年前我还在不屑这粗率的乐观,从没想过到了十年后,这居然成了我那么求而不得的精神质地。她还说,今天能遇到你,我真的特别开心,咱俩圈子没有交集,和你说话是真的自在。这是我第一次在聊天过程中获得褒奖,以至于我来不及为双方确凿的疏离表示遗憾,只觉得陌生。从头至尾,我的确没有主动攀谈过什么,然而松弛、自在却是真的,当个静默的倾听者不需要紧张地想着去扮演谁,相对平和就能模拟出参与的融洽。更投缘的是,我们都没有向对方发出过认同的邀请。这大概可以成为我近来诠释得最好的角色。
分开时,我们加了彼此的微信,一场会面在就要完满落幕前被打断。
你的头像看着真冷清,你不会有些自闭吧。 
开玩笑啦。她最后补充道。我们挥手作别。
一个久违的朋友给予了我一个中肯的评价。再坦诚点说,我在她眼中的样子和其他人眼中的我也是差不多的,我的演绎常常是失败的。听说一个人的微信头像即是他的自画像,如果这个头像不是一片空白,那么每个人都在大方地显露自己。寡淡如我,一言难尽又无话可说。天一点点凉了起来,我陆续收到了母亲寄来的糕点、药品和养生茶,春天里她送来的那盆绿萝已经蔫在了角落,一些诸如“照顾好自己”的叮咛我也终究只是听过算数,独居多半是在亏欠父母而不自知。每周会有几天,我在楼下的苏典面馆打发晚餐,因为去得太勤,从店里的老板到收银员再至保洁阿姨个个认识我。偶尔有几次,我走进面店时店已打烊,老板也没有拒绝,照常给我的六鲜面里多放了几片菜叶和西红柿片。他们中有的人会和我说,你一个人要多吃点,有的人会说,这么晚吃饭不可以啦,而老板最常闲侃的是,谈朋友了没有,带他来我给你打折。我就笑笑,拿出手机给偌大的一碗面拍个照,保洁阿姨问我,这是要发朋友圈给我们做宣传吗?我不忍心告诉她,实情是热腾腾的食物比任何话语、表情都更能说服母亲,我过着安定而饱满的生活……其实,我一直很期待自己能将这些微末小事记一记,抒一抒情,拼凑那些内心承负着的暖意和回报不了的小小歉疚,然而十天半个月过去,页面风平浪静。我回避着像拆零件一般有条理地拆解隐蔽的心迹,也不完全知晓对细枝末节的耽溺会激发出什么样的前进动力。
这一年深秋,我休假时独自重游了塔云山。前一回和朋友结伴成行时,景区人烟稀少,仍在建设,好几处人工开凿的观景台上都堆砌着建筑物料,我们沿着狭长的天梯一步步靠近核心目标,那座在孤崖边矗立了四百多年的奇观庙宇。寒风瑟瑟,骨骼战栗,登览过程与其说是爬阶不如说是攀岩,原始的跋涉将旅行戏剧化成了冒险。这当然都已经是飘逝的雀跃了。重临故地,当我再一次看着三三两两嗟叹着陡峭和我擦身而过的人群,再一次在窄小的庙内望着游人对着佛像口中念念有词、叩首跪拜时,心底涌过了无限异想。
我瞬间了然西德尼·豪尔为何在身处人生后半段的下坡路时,执意流浪到那幢荒僻的别墅,是为了和恋人的承诺,还是真的无处可去。一个强烈渴望入世的人经受不起命运的周折,抵抗不了变化的损害,逃向荒凉似乎是最适切的结局。普通人可以借助祈愿、忏悔消解挫折,并预支闪烁的勇气和希望,但豪尔与身边人的寄生关系,却一遍又一遍将他围困在精神未成年的孩童状态下,他和丧失搏斗,于遐想中屏息。他是个被“天才”辜负的软弱者,而他真正想成为的那个自己,不过是周遭比比皆是的普通人。
那天晚上,我住在简陋的小旅馆里,翻朋友圈时才被提醒和之前那位旧同学的往事。有一年,老师提及叶嘉莹先生的《小词大雅》,谈起古时文人在填小词时会在语言符号的联结处煞费苦心,“显微结构”足以立判一首词的高下,譬如“菡萏香销翠叶残”与“荷花凋零荷叶残”的意境联想绝不相同。老同学说:“文人写词时一定是遭遇了什么困境,我觉得一个人只会在不开心面对不了的情况下,才全副身心地移情外物,以作闪躲,我期望自己不要这样。”当时没人理会她,现在回溯,我却觉得很亲切。她应该是对此一以贯之的吧。人生中有那么多弯道、那么多挂碍、那么多忧虑,她从不绕捷径,也许活得比文艺片深沉、复杂得多。我没有懂过她,也永远不如她了。
那个深夜我脑海中飘过了许多事。几多个我曾深信是点头之交的脸孔纷纷扬扬地环绕着我,连同她们说过的话一起唤醒了我往昔的偏见。我原以为我做不了像她们一样的人。之前与我搭过一次话的心理咨询师,再也没有和我打过照面,她说过的一些听听就忘的话,此刻又再度被冲回意识的浅滩:“人格的发展是一段理性的过程……你需要试试看将目光投向自己之外的远方,看看负重行走的其他人,这是另一种理解人生的模式。”那一年的我囿于浓郁的哀愁和对未知的不满足,不愿意去相信,不愿意去搜寻,会极力去体谅豪尔。如果那时遇见他,我应该会控制不住地想邀请他拥抱独特的命运,不再遵循前人指引着的方向。
然而真相却大概率是,从没有人能真正分辨出下一段路的具体航向,人生多歧,臆想中的大道可能是这样也可能不是这样,谁也没说过这期间不会布满泥泞,即便我不全然认同身边人的生活经验,但我仍然要说服自己承认,他们都在比我更坚定地为短暂的一生赋予明确的价值。其实,人活着大可不必那么刻板,那么细致,今天可以顺应人流乐观可爱,明天完全可以逃离群体召唤孤单,这不是性情上的分裂,而是人类本就不必勉强自己逾越翻不过的局限。你扮演不了、替代不了的每个他者都是和命运、处境拼争的个体,也都祈求着超能力的降落,却也只遗留下星星点点探索的痕迹。
现在我收纳下了那句话。
这一年的春节来得很早。探完亲后,我拥有了一段静悄悄的时间。街道毕静,人情味荡涤得干干净净,走过的风声里只有鸟啼,整座城市仿佛迎来了期待已久的大清醒。商场、饭店、小铺歇了业,食物储备的欠缺令我好几天都在附近的KFC流连不去,看上去我还是挺寂寞的,不会有人再问我,你有没有谈朋友啦;也不会有朋友关心,最近有什么状态要倾诉呀。
很偶然地,我想起音乐中有个概念叫“复调”,指的是两段或两段以上同时进行、相关但又有区别的声部,它们各自独立,但又和谐地统一为一个整体,彼此形成和声关系。或许,再也没有比“复调”更能准确描绘我内在的词了,我过去以为我是个有些拙劣的旁观者,可眼下,却也被微弱的声部煽动着,期盼走出私人的庞大迷宫,攀一攀更广阔的“拈花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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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1年1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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