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俄语战斗记(上)






EDITOR'S 
NOTE
八个月前,我鬼使神差地报名了一门俄语初级课程。我不是个适合学习语言的人,对俄语也知之甚少,在高强度的学习中,我逐渐面目衰颓,不断确认了自己的狼狈。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被俄语启迪出的复杂情感和深刻自审,其价值或许已经远远超出学习语言本身。
必须承认,我不是个适合学习语言的人。我父母至今仍常常调侃我在语言学习上的弱点。刚上小学时学拼音,全班六十多人,只有我一个时不时被老师留堂。理由很简单,我发不准音节,抄写出的字母也往往不尽如人意。那时的老师手里总握着一把暗黄的木尺,边缘处掉了漆,时不时在我额头冒汗的间隙,抬高手臂虚虚向上挥舞几下,起到一种威慑作用。我心里七上八下,方格本上也继续是歪七扭八的。情况在二年级时发生扭转,有次语文考试我考了满分,老师很惊讶,打电话给我父母说这是她私下给我开小灶的成果,我不服气,觉得老师做的都是表面功夫,考满分的真实原因是我摆脱了可恶的拼音,而汉字,我根本不需要辅导。我美滋滋地和母亲夸耀,母亲转身拿了一支新口红塞进我的书包。这件事对我是个打击。事实证明,母亲出于盲信而花出去的“心意”是打了水漂。三年级时,我开始学习英文,第一关是认识音标,我再一次学得磕磕绊绊,像个失语的人,等慢吞吞地熬到了学习对话和阅读,形势一路好转。成年以后,当我依着惯性在键盘上飞速敲击时,偶尔仍会分神捋一捋,自己究竟是在何时真正掌握了拼音,或者其实是老练的双手塑造了我的肌肉记忆。结论应该是后者。直到现在我仍旧算是个拼音识别的困难者,不能一口气不带迟疑地顺利读完小时候用的那种挂图。这让我有些费解。在语言学的基础理论中,拼音是“符号的符号”,如果说中文是母语,英文是通行语,从小耳濡目染让我不必纠结于系统思维,那么面对其他小语种呢,我有没有同样捱过拼写就无师自通的幸运?这么想或许是一种看重运气的嚣张。
就在八个月前,我鬼使神差地报名了俄语初阶课程。
电话那头的客服人员热情地接待了我,在听出我对语言机构不擅辨别后,她轻巧地避过了学习成效、师资团队等关键问题,转而换上了一套纯商业的说辞:“你是新客户,我们给你挑选了最经济实惠的入门课。”“理解你的犹豫,你可以先报试听课,完成任务返现。”“我和负责人说了,看你这么有心,再给你内部熟人价。”她诱导的方向没错。也许是察觉到了我的举棋不定、锱铢必较,她不再解说每一分钱币所代表的价值,转而利用价格的微妙波动持续刺激我发热的大脑。那时的我凭借着按捺不住的小小激动,兜转过不同的语言培训点。享有口碑的费用相对高昂,实地授课的来回奔波更削减去我大半的兴致。而电话那端的她除了木讷地复述,剩余的温声细语全在暴露自己对业务的不熟。作为话务员,她说不出小语种的考级体系,也无法概述课程的设置理念,草草收线后,应承我的专业答复也再无音信。很大概率,那端的她和我一样,娴熟于礼貌而不违和地打发掉毫不新鲜的工作,熬过无聊的钟点,刷卡下班,瞬间像换了个人。一想及此,我也不忍心苛责对方的怠慢。相比之下,这家显然是折中的理想之选,价格适中符合期待,话术甜美直击要害,远程教授医治了我的懒癌。我抑制不下强烈的暗示,仿佛再不付诸“剁手”行动,那座沉寂在意识里的活火山便要无声无息地沉寂下去,等不来喷发的那一天。
一切都在一股无形力量的掌控中。我付完钱款后,业务精进的小姐姐终于不动声色地绕回了根本性的问题。“同学你为什么要学俄语呢?留学还是工作?”她问道,声音仍是柔软可亲。我愣了一下,有点哑然。答案不在二选一的选项之中,我也不想填上“感兴趣”三个字来敷衍那道空白线。
想来我有一个挺熟的同学,前段时间大张旗鼓地学起了法语。刚知道时我冒出的疑问也是,怎么学起法语来的呀?她答,想去法国撩帅哥。可能法语不过是个交友的媒介,也可能她只是说说而已,总而言之,她学得很轻松,没花上一分钱。每周三、周五的傍晚她会去市中心的外语角练习口语,平常的日子里她会拉上法语系的小伙伴做技能互换,就这么断断续续,逐渐和不懂法语的我显出些差别来。
但这点差别还不足以诱使我扑向另一门语言。毕竟斩获新知,无法带来我需要的形象认同,面对陌生的小伙伴,我仍旧沉默寡言,仍旧欲言又止。况且我也不想成为那类不断要从他人眼光中汲取关注的人。有朋友大力推荐我去申报一门功利性较强的社交课程,和大神们学习如何自然地创造时机,释放潜藏的自信,而不是放任自我,凋零成一个找不出谈资的圈外人。所以,我到底为什么又绕回来学起了无用的俄语,这真是个很惊人的提问。在停顿的几秒钟里,我没拼凑出真的想法,却捕捉到了发挥的契机,几个矫情的回复在脑海中闪回。说喜欢俄罗斯小说,我才读过几篇契诃夫的短篇;对安娜·卡列尼娜最忘不了的,也不过是她脸上那股被压抑的生命力,不止渥伦斯基,连我也觉得那确实很迷人,尤其是过剩的青春从她的眼睛、微笑中透露出来的时分,既忍耐,又张狂,然而这肯定不是小说的核心;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我至今读不下去;唯一喜欢过的纳博科夫和俄语貌合神离。说喜欢俄罗斯的诗歌,我背不出几首普希金;记得阿赫玛托娃的只言片语,却说不全她温柔而亢烈的生平。说喜欢俄罗斯这个国家,我从来没去过,泛泛听过些历史,看书本里写“俄国人的气质严肃沉重,胸襟阔大,和这民族的生存环境、地理气候有关,森林、河流、田野、冬季的荒漠和春天的百花盛开,都是大块大块,重量级的”。因为不了解,只好做极夸张的抒情。
老实讲,在我的认知范畴中,俄罗斯一直是个充斥着怪诞爱憎的国度。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一代又一代以极其原始、赤诚的莽撞抗击着政治的压迫、天灾的轮替、嬗递的无常或死亡,他们很是骄傲,有点封闭。我无从想象他们倔强偏执的人生,就好像我不熟悉他们要面对的自然一样,风霜暴雪,虎豹熊罴,对这个民族只道是寻常。那种特殊的感知网络是很难被复制的,遗留在文字中的记忆和欲望,都是在他们神经和血管中磅礴涌动的神话。我曾以为每一个拿着伏特加的俄国男人都在内心酝酿着现实和信仰间的武力冲突,那种撕裂自我的野蛮情态,我遇见过的酗酒的阿公阿伯与之不可相提并论。这大概也是我读来的错觉,很多作家在叙述动乱年代时常常会笔锋一转写到放浪形骸的白俄人,又或者错觉来自于伤感低沉的苏联电影。留在我印象中极深刻的故事,是说一位女红军在一座孤岛上和一名白军俘虏产生了感情,在没有政治、家国的外力干预下,两人度过了一段开心的时光,结尾时,白军的军船赶到,俘虏高喊救命,女红军回神,一枪了结了恋人的性命。后来我听过几次俄语,想到那个画面,骤觉这真是一门浪漫到毛骨悚然的语言,一句话急促似子弹穿过心肺,拆开每个单词又都是唇齿清晰撕咬着的呢喃,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的错落感。
俄语的这点神秘激起了我的冒险欲。如果学习一国语言没有实际目的,不为了出去看看,也不为了虚荣夸耀,那么学它来到底做什么,我想这才是我要对外作答的重要部分。可以理解为,俄语落在了我的迷茫期,那种激烈地想追索些什么却又无处着力的困乏感在这门发音奇异的语言里得到了纾解,这本身就是很特别的人生体验,类似于一场虚拟旅行,我原地移情去了新的情感结构和空间。
然而隔着电话,我还是给出了“感兴趣”的回答,因为很确定大量神经质的表达是在为难对方,那头的笑声也已经充满了疲倦。我明白缘由谁也不在乎,梳理出来给自己,也不意味着我做好了万全的探索准备。变幻恒在。一时冲动的代价更危险。这不光是对一门陌生兴趣的培养,还关涉我对这门陌生兴趣持久、充沛的凝视和关心。我没什么信心,后面的发展也的确可想而知,理智在我向前方进击的路途上一点点占回了上风,在语音阶段我已然有些招架不住。
于是某天午休时刻,我边喝着速溶奶茶,边摩挲着硬皮笔记本,突然自问:“要不要放弃?”这种自问,非常近似大学时与暗恋男生交锋的心理,几度辗转反侧,筹措言语,修改对策,为之亢奋、升温、镇定、冷却,等这一回合的生产流水线走完后,男生说,抱歉,我有了别人。一阵短暂的失落,很快我又恢复如常。我深知真正电光石火的刹那已经在我眼中消逝,余下强求的交往反而没什么绚烂可言。我需要从想象的兴奋中提振士气来眺望无涯的日常。离开学校后,对这类情绪的安抚开始变得困难,一是活动的空间严重收窄,二是原本灵活的意念也被加上了新的、严格的规训。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的生活是静止的。这静止,并非表面意义上的不劳动,而是心灵层面里的困囿,期待新感官的发明,也极力排斥文明社会要求的克制。在公司,我勤勉听话地处理着机械性的任务,赚取着足够一个人生活的薪资,可以过得很体面,也貌似被赋予了都市女性的独立和自由。我很难再抱怨什么,更不能去向朋友倾诉在我血液中横冲直撞的孤舟。很多个周末,我无所事事地和好友们出去购物、看电影、用晚餐,攫取一整个城市的喧哗来制造人生上升的幻象,说服自己心无旁骛地工作是为了享受购物的时光。难道自己除了依靠外在的修饰来感知存在之外,就没有其他可言说的精神了吗?这么想令我觉得可怕。朋友当然是不以为然的,她劝我成长就是这样的,现在照顾自己有吃有穿,以后照料家庭温饱富足,我们始终在攀爬。我不能断言她说得不对,只是,我太想看清为什么自己会反复掉落进这种氛围里。当日复一日的两点一线变成了身心的损耗,当我越来越贪婪地用上“挣脱”“解脱”这样的词语去修饰空洞的愿望,我终于发现自己比任何时刻都更想要捂起耳朵冲刺出群体重重叠叠的包围,不计后果、不问初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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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1年11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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