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俄语战斗记(下)






EDITOR'S 
NOTE
八个月前,我鬼使神差地报名了一门俄语初级课程。我不是个适合学习语言的人,对俄语也知之甚少,在高强度的学习中,我逐渐面目衰颓,不断确认了自己的狼狈。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被俄语启迪出的复杂情感和深刻自审,其价值或许已经远远超出学习语言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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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俄语战斗记(上)
……
这份不知足常让我想起很多年前喜欢过的一位女作家。几个月前,她患癌离世,我看到她写的最后一条微博,仍是在整理、编组自己的旧习作、旧文稿,似乎很想在弥留之际为一生做一次详尽的回顾,但身体不允许了。很遗憾的。她曾在一些公共平台上自问,呕心沥血写了那么多的字句,可惜发表不了,写来做什么?我还保留着她在内地出版的两本书,可据说这些书籍在二手书网店卖五元一本也无人问津,这却是她在内地市场尽过的全部努力。不少名人对她的评价都是,写得真是不错,然而那件事到底彻底毁了她的前途。那件事,就是当年轰动了台湾文坛的“戴文采翻拾张爱玲垃圾事件”。往后的几十年,她本人为此所扰,成为文坛津津乐道的笑料,传言说张爱玲由于受到惊吓,在匆忙搬家的过程中遗失了《海上花》的部分手稿。她满怀苦衷地辩解,自己不过是受人所托要为张女士做一个侧写,且在海外法律中查看屋主丢弃的物品不算偷窥也更论不上侵权,她委实担负不起如此汹涌的指摘。舆论甚嚣尘上,而后我在一篇知情人的还原手记里找到戴文采崩溃后的辩驳:“哪来的张爱玲报道?我写的都是我凭空想象的,根本没有张爱玲在其中,都是戴文采自己……我处理我自己的垃圾,我牙疼抽神经用掉很多棉花球,那些罐头都是我自己常常买的,我有两顶假发……”最惨烈的追星大致也就是如此光景了,亲近不了偶像又污名了自己。其实,她文字纤敏,感情细腻,风格上应当受过爱玲奶奶很大的启迪,那篇饱受非议之作《我的邻居张爱玲》对张生活细节的推理也很有趣,我背过几小段,念念犹新。晚年的张爱玲离群索居,如果能有一个暗访偶像的机会,怎么想都是令人憧憬的。不知道我报下俄语班时的笃定和潇洒是不是也是这副模样。彼时彼刻,我们都一同仰赖过欲望堆积出的幻梦,任由面无表情的刺激一浪接一浪地冲垮围困自我的沙堡,所有的预期像一条条纯白的缎带,缠着湿气轻飘飘地延展,引诱着人向深邃的远方看去。我们会不自觉地错信构想出的质感是可以被真切触摸的。
五个月后,我全然面目衰颓。俄语中枯燥的发声练习、多变的拼读规则、冗长的单词、由冗长单词组成的绕口句子,无一不在嘲讽我生理和心理上的局限。有天,我在抓耳挠腮中给那位学法语的朋友打去电话,预备好了宣布自己新加入了小语种阵营。朋友百无聊赖地听着,慵懒地问我,那目前你学会大舌音了?这个天就这么被聊死了。若不是她的声音完全听不出情绪,我是蛮想给她科普一下的。譬如说大舌音很难是个肤浅的误解(虽然我真的没学会),可你要想想当每学一个动词时还要记下它的六种变位,每学一个名词时要附带使用它的六种变格,每说一句话时出现的单词都不一定是它的原形,而是它人称间的变格、动词里的变位和格与格之间彬彬有礼的搭配,除此之外每个单词还有其数之不尽的完成体、未完成体、现在式、过去式变化,形容词短尾、长尾、比较级和最高级云云,甚至大多数常用词的变体和母体全无“依恋”关系……当我一面在奋笔疾书,试图跟上老师的节奏,一面在揣摩着方法默记时,头顶的声响总仿佛是毫不通融的智能语音:“同学已经掌握了吧,按照进度,我们开始往下一个章节走。”可我早在几个章节前就迷路了。客服小姐有时会捎来关切,“同学的体验怎么样”“老师说你学得很好哦,你现在继续新阶段的报名,享五折优惠,大回馈千载难逢”……
我开着免提,云里雾里地应着,手边杂务不停,蓦地抬头看见镜子中的自己,猛然被一种青春不再的悲壮感击中。眼角细密滋生的皱纹、下撇的嘴角、呆板的神情,在夕阳的照拂下,勾描出了衰老和失智的表征。人反而失焦了。我理所当然地用年轻人的天真和尽管试错的心态完成了一次巨大的失败抵抗,确认了身份的掉队,还损失了一笔不多不少的钱财。可惜实情是,我没有获得一丁点解放的快感,还弄巧成拙,与原先未曾想过的危机打了个照面。隐约中,我仿佛看见老师、客服小姐姐、学法语的那个朋友,还有不少没被写进来的旁观者的笑脸,在幽潭中倏而掠过。
最无奈的一点莫过于,被唤醒后,我还不能将学俄语这中了邪的决策推脱给他人。直到这时,我才再度与几周前在咖啡馆听到的一段遭遇产生共情。
坐我前面的那位姑娘,摆了一下午的苦脸和同伴说着她养的那只猫。她似乎很烦恼这只猫至今还无人认领,尽管已有不少人向她私信询问了猫的品相与性情。同伴质疑,猫当时不是你从救助站带回家的吗,为什么又要抛弃?于是另一头开始了滴滴答答的倾倒,在这期间,她们又下单了两杯奶茶。姑娘说起猫还在吸奶期的绵软可人和长大后的面目可憎。最初,它仅仅是会挑拣昂贵的猫食和特定口味的鸡胸肉,但凡发觉吃到的是替代品,它就会想方设法地钻进卧室在地板上挠出一条条瘆人的爪痕。好不容易将猫爪修成了肉垫,又过了一段时日,猫做完绝育手术,报复变本加厉。有天深夜,猫偷偷盘踞在洗手池边,等她摸黑使用坐便器时,尖叫一声,扑上她的头,又呈液体状划过她的脸,勒住她的脖子,阴冷冷地瞪着她。那是一只黑猫。姑娘吓得几夜失眠,恐猫症初露端倪。喧宾夺主的事态愈演愈烈,黑猫学会了自己开门栓,学会了潜伏在各个角落偷袭它的家奴。最严重的一次,黑猫以深海巨兽的姿态跃向她的脸,死死压住了她的鼻孔,这不是一场游戏。挣脱后她说自己获得了一条真理——遗书应是人的常备物件之一。猫咪摧毁了她驱赶孤独的愿景,然而失去猫咪后她又将坠回自处的困局。那段谈话的最后,姑娘精辟地总结道:“我很肯定我需要的不是宠物,而是被人豢养吧。”
这样的故事和主题实在是很好玩,我数次想起身加入她们的对谈。也恰好是在那段时间,我以龟速拨开了俄语施与我的诱惑光环。过去的我一度偏信这门语言可以协助我塑造理想的人生状态,可事实却是我越来越控制不了自身狼狈的呈现,记忆力的短板、意志力的薄弱、神经性的倦怠轮番攻袭,而我作为反讽剧的主角,则不停歇地登台演示着“你想成为的”和“你能成为的”两者之间的差别,朝向空空的观众席揭示着欲望和恐惧的同根同源。我真希望去拍一拍那个女孩的肩膀,一起讨论下我们正经历着的相同的事件。从本质上来说,我的俄语和她的宠物无一例外都是天真幻想的产物,是自以为能够借此规避掉恐惧或孤独的小聪明,严酷的是,我们不单单要为天真的选择买单,还要被逼迫着观看放大了数百倍的精神痛结,直至到达终点。看上去,陪她喝着奶茶的那位同伴并不能正确地感慨这一切。
又一个月过去。零零散散地,我看起一些俄剧。在一个没有磁带、复读机的年代里,培养语感的最好方法就是去看原声剧,虽然收效甚微。我常常会忘记了自己求知者的身份转而沉浸在剧情中,面对那些情节糟糕却被我看完的剧集,我也会变相地安抚自己这都是花去了时间来体会语调语音。大多数时候,吸引我看下去的是俄剧中的女性,和国内遍地张扬着精英气质的职场女性不同,俄剧中的女性角色们更接近于“战斗”的本义,钟情于自我朴实的信仰,果断且猛烈地拒绝着除我之外各种性别强加的认同或是审美。很多时刻,她们就如同一只只透过根茎窥视的鼹鼠,很懂辨识美的意义不在于面前根茎的形态和色彩,而关乎根茎遮挡住的那部分风景可以在心中虚构出何等宽阔的图样。对她们而言,外部世界的“不知道”不意味着“需要知道”,“没看见”不意味着“需要看见”,“没到达”不意味着“需要到达”。女性们拥抱自己在情爱、家庭、事业里独特的“知道”“看见”“到达”并为之殒身不恤,在征途中,将笼统性的悲伤悉数化为激情洋溢的能量,从累积的微小丧气中提炼苦趣和欢愉。
这与我之前渴望的“突破”大相径庭。我总以为摆脱了固定时间里的规律,找到过剩精力的降落点,才是放飞和逃脱。然而一个人的充实原来并不是由无数个出窍的片段拼贴而成的。“生活”这么世俗的词语,说的本就是“生计”与“活力”的自洽。我一心一意地打包行囊,却忘了生活不是条无尽的平坦远路,它原本就是喜怒无常的深海汪洋。
一个稀里糊涂的小阶段终于过去,我既没有梳理好当初的想法,也没有实现最通俗的向他人展示的愿望,俄语裹挟而来的启示落在别处。进阶到A2以后,我有了小火苗般的底气在兴趣那一栏心虚地填上“俄语爱好者”,这爱好不尽然指向俄语,相反,被俄语启迪出的复杂情感和漫长自审远远超出语言本身。我依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去俄罗斯,依然回答不上来周遭诸如“那你学俄语干什么”“为什么浪费钱”之类的刁钻疑问,然而每当想到学习俄语也顺便省下了一笔成人情商教育的费用时,顿觉八个月前的那个决定也不全是一场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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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1年11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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