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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一年我的生活不太顺利,我疏离人群,与好友D也很少联络,一位明星的死讯却让我们恢复了联系。我想起了从前那些孤独的书写、如谜面般的人心,以及逃避现实的情绪。然而这些抽象的变化最终归为无声,夏天黯淡收场,原来我的青春已经终止了。
七月中旬的那个下午,我在半梦半醒间接到D发来的微博截图,D配了段简短的文字:“你看,我们聊起过的明星又走了一个。”我点开图放大了看,一条“日本著名影星××××在家中自缢,送医院抢救后不治身亡”的新闻下方,一张男孩的脸陷在灰色的背景中笑得灿烂。
他的确出现在我们的躁动期,赶上了我们追星最热泪盈眶的年代,再早个两年,或晚个一年,他恐怕也只是我们口中飘过的一个名字,或许会被我们带着薄情却毫无恶意的口吻提起。
这些年,我和D很少联络,停留在“我能看你朋友圈”的那类友谊中,原以为如是的状态还会持续,却没料到一位陌生人的死讯瞬间冲破干涩的开场白,将我们拽回从前。说起来,能让D完全分享自己的震惊和惋惜的人,除了一起踏过读书时期的友伴也再无二选。我与D之间,有股依靠情怀维系彼此的幻觉,这应该就是缘分吧。
过去一年我的生活过得不怎么顺利,从春天起就显出征兆。在人人自危的长假中,我硬着头皮搬了新家,却很快被告知公司的新址离家足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何时能开工又不确定。新住处位置偏僻,十分幽静,多闻狗吠,少见人影。我每天沿着小区的石子路散步,在辨认石竹、紫菀、山麦冬的清宁里,不可控地一遍又一遍怀想起旧家一脚踏出就可望见的烧鸭档、五金店、鲜花房、煎饼铺……我一度深信这街角的鼎沸人声乏善可陈,现在倒很是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过了某种可命名为“旁观”的乐趣却不自知,当那些心不在焉的学生、步履匆匆的主妇、闲来晃荡的老伯不再和我擦肩时,我脑海中才浮现出他们潦草的印迹,那其中有懵懂的认识,还有谈不上认识的观看,以及认识之后必然会掺杂的不解,但不可否认的是很多有意思的事物随着人流的消失而飘散了。有时我走在一片片水菖蒲茂盛的阴凉里,会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已搬迁走,就剩我自己。人就是这点贱,愈是无风无浪,愈是容易繁殖不知足的迷惘。新家的楼下,时而遇见一两只灰羽黄喙的乌鸫停伫,好似标本,一动不动,对走近的人淡淡一瞥,看看天,又扫一圈地,神态沉静,对迫近的威胁毫不起意,自呈一派道家通观的修养。传闻乌鸫是种音色和悦的歌鸟,然而楼下的这些却从不献技,一双双冷眼足以阐明这个小群体对人类不感兴趣。我时常从它们的眼皮下掠过,不知道它们是真的洞悉了什么,还是仅仅闻到了我身上湿漉漉的霉气。
公司开工后不久便入夏了,各大资讯平台上轮番播起洪灾肆虐的实景,我捧着手机战战兢兢地消化着各类冲击视觉的标题,看家附近的江心洲居民们组队上堤查看水位,翕动着嘴唇在镜头前高喊“江心洲大堤按照百年一遇洪水的高标准建造,高度请完全放心”,在心中宽慰自己,我和岛民们同属一个团体,可以专心致志,携手一齐面对潜伏的灾厄,好过独自忧恐交加地捕风捉影。连日的阴雨如泣如诉,窗外蝉声断断续续,回忆起有一年听路内老师谈不可靠叙述,说到某篇选手习作写的是家乡彻底被损坏和被改造,文章以一句“这夏天,我没听到一句蝉声”作结,使人印象深刻,心有戚戚焉。那是种大喧哗中极不寻常的万籁俱寂,映衬着今夏风恶雨急里人的销声匿迹,都是语言企及不了的眼球观察日记。一天天无尽头地阴沉下去,仿佛整片大陆都在流动,而我被压缩在玻璃瓶里,漂漂荡荡,无所挂碍,始终旅行,始终对着瓶外自言自语。
有天早上七点多,我收到公司的提醒,说家离得远的或家乡遭到水害的同事可留家待命。我默默转过头,穿过来时的马路,将自己归在了第一类,一面觉得这是上司的体贴,一面会意了这是又一次无着落的预告,情绪微妙。我很好奇大洋彼岸D的近况,最新一回刷到她在微博吐槽,说连续四个月出不了门,啃光了库存的零食后,对着镜子大悟,治不好的昏眩竟和头顶层层叠叠的浓密头发脱不开干系,于是这条微博下有不少人留言向她求生发秘籍。想想是挺好笑的,较之我隔三岔五就抱怨的丧气,剪不了头发至少是种别出心裁的苦趣,凸显出了某些日常行为的新重量。相似的变化还有囤不足宅家的卫生纸、吃不到好吃的米面、买不了购物车里的服饰包包等,但无论哪项,都不像D这般,挥手便繁衍出一片话题的新阵地。这种偷学不来的幽默感隐约增加了我的自卑,勾起了一些别的不重要的事。
譬如,推门进家的那一刻,我很应景地想起了沈大成的小说《实习生》。一群无所事事、庸庸碌碌的学生去了一家不思上进的小公司实习,在经历了几周枯燥重复的劳动后,他们被调去看守地下仓库。日子变得闲散起来,没有人会表扬他们付出了什么,也没有人会责备他们失误了什么,“一个下午,他们把三把椅子一字排开,面向窗口干坐着,歪斜的破椅子使他们三条背影呈扭曲状,不平行。他们在看下雨。不久前外面下起了大雨,雨水把上方的玻璃洗得模糊不清,望出去十分魔幻,并且室内也荡漾着仿佛游泳池底部一样的弯曲的光线”。慢慢地,三个人反应过来,这里也许是家废物集中处理公司,而他们是被选中的一批废料。
我很喜欢这个戛然而止的小故事,也挺喜欢故事中那些把握不了命运也不知怎样反省失败的青年。很多次我面无表情,一边回溯着这段仰面望雨的场景,一边说服自己接受这个安逸且雷同的巨大困局。实习生那种结束不了青春、又接近不了未来的危机总令我不自觉地想到自己。后来我搜索到沈大成的创作谈,看她一字一句地解剖“消极派”的形象,似乎还严谨地戴上了口罩。“消极派”的真意从何谈起,“消极派”的书写为何抒情,答案是,完美是大部分人企及不了的高度,能力有亏的人如果想完美行事,只会显露更多破绽。消极地书写为积极上进的社会留下了少许空白处,也给予在心底喋喋不休,同时却也无法变得更好的私人生活一点宽容。
听上去是有些不甘心的,但不甘心的具体是什么我却说不清。几年前,我会不假思索地将之拆解成顺利毕业、稳定工作、谈段恋爱、养只宠物等,几年后,划去的完成项屈指可数,遗留下的清单却似挂在天边的星星,闪闪烁烁,仍有诱惑,但也越来越令人疑惑,这愿望本身是不是场泡沫。我不确定自己算不算正式成了“消极派”会员——习惯和人群疏离,纵容自己与体内正在形成的、暗涌的波澜厮守。
一直以来我都挺想找一个树洞倾倒这一抽象的变化。然而很遗憾,我身边还没有人能胜任这个安静的角色。即使是和我一起走过灿烂年代的D。这些年,她一如既往地斗志昂扬、活力充沛且缺乏耐心,不会容忍自己消沉超过三分钟。除了男人和偶像,她一贯不太乐意分配出时间好好听闺密说一说别的趣味。前两者充盈着她的心肝脾肺,令她不论处在何种境地,都能凭借着一个微笑或一句隔着屏幕的陌生鼓励迅速恢复元气。而我的自信却很可能是扮演的,在过了使用期限后,逐渐露出了原形。在和她分开的这段年月里,我有数次外出路过她的母校,心中间歇泛滥起温情,却都只是一晃而过。
记起有一回,我和编辑老师约了见面,那是个近四十摄氏度的大夏天,老师带着我穿过D校门前的马路,进到一家大型商场里。我忐忑地跟着老师,随扶梯盘旋,在“鹦鹉螺”里漫步,坐定后,瞥见老师汗流浃背。那顿饭,我们聊了很多,最受鼓舞的莫过于她问了我一句“你是学中文的吗”。
我当然不是的。一次次在课堂上听不懂管理学课程、在宿舍写不对经济学作业,又处理不好沙盘模拟实验时,我常怀疑自己是否适合眼前的专业。当初的选择一半来自于对稳定前景的期许,一半出自想要逃离家庭的急切心情。可是读上了真的好吗?以前的我不会在意,不会在意除实用价值外星星点点溢出的意义,不会在意在展示层面下内心深处奔涌的感知。但当与这一选择不兼容的迟钝、懊恼、不甘等情绪铺天盖地袭来时,我发现文字居然是我从反复的自我否定练习中淬炼出的唯一的宽慰。我依旧放弃不了对某种确凿符号的追求,在以前,大概会是白领套装、星巴克咖啡或者诸如此类的象征;而现在,这演变成了一种向内的辨识。如同一份对“能力有亏”的补偿,不断暴露的破绽滋养出了新的观赏滤镜。这一切不那么容易察觉,需要我一再拙劣地调试,迫切地邀请,能否得到认同还要视乎对方能否共情。
编辑老师的这句话,恰恰为我个体的孤独赋予了群体的身份,恰恰是我努力想要听到的话语:“你是学中文的吗?”
总算等到有人面对面和我这么说。我感觉自己选对了一条路——尽管在这条路上磕磕绊绊。热情和信心此刻一下子如浪涛般重回我笨重的躯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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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2年5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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