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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一年我的生活不太顺利,我疏离人群,与好友D也很少联络,一位明星的死讯却让我们恢复了联系。我想起了从前那些孤独的书写、如谜面般的人心,以及逃避现实的情绪。然而这些抽象的变化最终归为无声,夏天黯淡收场,原来我的青春已经终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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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青春否定练习(上)
……
投稿的那一家媒体,后来渐渐从公众的视野里消失了。在互联网时代,一两家微信公众号的停更根本引发不了任何讨论。那位编辑回了老家,临走前和我约定,要我去尝尝她家乡最正宗的辣味火锅,我至今还没找到机会。人和事层层落定,像海边的泡沫最终没入细沙,一圈圈光晕被编撰进记忆的报纸里,都是过期的,都是昨日。想来,读书时代我们那么热衷于讨论娱乐圈八卦,换来换去的情人,不明就里的奇情疑案,说来说去都是在大同小异的故事结构中佯装懂得亘古不变的人情世故。因为足够稚嫩,足够无辜,所以置身事外只觉得开心,再分不出多余的气力认真读一读他人的际遇。
D那头经过几次“对方正在输入”后,抛来一串似问非问的语音。
“你说××××还那么年轻,那么帅,还那么有吸引力,为什么会自杀啊?”
我又怎么能解答。坦白说,“年轻”“帅”“有吸引力”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红利,得到了却又舍弃,这其中复杂的隐情,也许真的无法依靠八卦了然。我去查了查他的百科资料,惊诧地发觉我们同属“90后”。然而他饰演的一些角色早已遮盖了他真实的年龄,有部分角色遭遇的变故又是我们今天还没明白的终极难题,未来可能会遇上,也让我们警惕地记着前人的教训。他交出了处理考验的范本,却也跌入了被误解的漫长旅程。重新翻出他参与的综艺,我注意到的都是他的内向、腼腆、欲说还休,还有迎合场面的勉力。屏幕上的他看上去也曾是个倾诉欲旺盛的爽朗少年,久而久之,却将自我包裹到只剩一张甜到忧郁的笑脸,一心一意地琢磨心事,不再向外递出一丁点求取认同的信号。听说他出国留过学、想过退圈、不在乎公司的栽培和优质的资源,可最后仍旧抵不住压力回来了,继续被无助地拉扯,自娱、娱人、被娱,至死方休。“人如果只想着自己,就会走上歧路”,我看过一篇书评中这么写过。可是青春对于一代人有魔力,会不会就在于有这样一条歧路呢?那时候的我们,这时候的自己,如果丧失了和平庸世界作对的意志,那么留着青春又有什么意义呢?
直到这时,我突然幽幽想起,编辑老师似乎和我说过比认同更重要的建议。她说,语言不必比人心表述得更曲折。
当时的我自然听不进去。人心本就是谜面,如若不能用复杂、细腻的语句把吸进细胞组织里的声响和异动释放出来,又哪里能揭开谜底呢?年轻时的书写,原本就是自恋或自怜的产物,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若是错过了敏感的阶段,却又没能细致地记录下来,那才真真是人生憾事。我想起对D产生兴趣,恰好是在那个自诩为文青又不服输的年纪里。她真像个谜,是运动健将,立定跳远、800米长跑第一名,获过校内大大小小的写作比赛名次,领奖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第一次见面我们便一拍即合,但说不定那些不过是我和她仅有的投契:喜欢夏天、海滩、烟花祭还有长泽雅美。
两年前,我去旁听她答辩以表示对她的支持,看她分析《呼兰河传》中文本表达的意义生成,看她解构萧红笔下“散点透视、万物对等”的语言特征是如何与昂格提出的“写作悖论”相结合。她提出的论点大致是说,写作绝对能够使作家自由地在“生命世界”中穿梭,但写作改变不了现存的意识,无法真正对周围环境做出反应,它的顽固性使它充满了死亡气息。评审之一的教授说,我经验有限,没听过昂格这人,更不知道你说的理论,要是你觉得作为学生,拿一些似是而非的观点就意味着标新立异,就意味着可以糊弄论文,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简直为D捏了一把冷汗,想到之前我预答辩时,老师不过是点出了文中的几个错别字,我就已经险些乱了阵脚,而D却出奇地从容,语调平稳地和教授致了歉,重述了文献查阅过程,商讨了需要修改的细节。那位教授最后甚至说,一会儿答辩结束后,有空我们再聊聊理论的来源。
人展现自信的方式原来有这样巨大的落差。有好几秒我在嫉妒D,她的镇定必然是因为在暗处累积了相当的底气。为数不多的几次聊到写作,我记得她说:“我觉得,写作根本不会令你拥有什么新的身份‘符号’。那些自我感动的长篇大论有时不是为了夸耀文采或感受力,而是用来掩饰受轻视的不安全感。”一针见血到此,我语塞到聊不下去。D不以为意,云淡风轻,旋即进入下个话题,你刷没刷我本命的新剧啦?在她的真诚面前,我输得没了脾气。我最想破解的还是她究竟看穿了多少打着青春名义的人性真相,还有我究竟要如何训练,才能缩短些我们两人间的距离。
关于自杀这种无解的问题,聪明如D何必来问我。在失联这么久后,我倒是很想问一问,你有没有追新的偶像,或者说,我想探问的其实是,还有没有什么新生的偶像值得我们再追追?很难说,近些年我对求“新”的懈怠是源于精力的下降,还是因为圈子迭代的速度超越想象,有时候我看着地铁候车台外一张张被撕下又铺开的海报,会怀疑到底是我的记忆在衰退,还是海报上容貌相似的明星真的就是孪生兄弟。如今男生们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经过驯化的态度,打磨到不会犯错的个性,不再有属于那个年纪的天真和憧憬。
D回复我,喜欢过的人我怎么会放弃,看看上一代明星身上的时代烙印,总是不安分,总是寻变革,即便大家老了,但辉煌的余味永远说不尽。后浪们就比较可惜,赶上了连创新都被限制的大环境,多是讨好和取悦,大多时候,这种迎合里还裹挟着对女性受众的偏见,我真是爱不了了。
很新鲜,从没想过有一天D在追星上也会这么丧。年岁使然吧,当我们还在苦苦从偶像这个名词中淘洗出前进的动力和情感的支持时,新一代的少女们已经学会了拥抱自身的局限,不强求转变,也无所谓激励,渴望起另一个他低下身段的凝视、耐心照护的话语。乍迷乍醒间,追星早已不是理性和感性的较量,温纯的外表下,可爱的“消极派”们尽全力和偏激的现实一点点割裂,为短暂生命中的不顺遂打着节奏。我们都投入在那些情绪和遐想里,谁又比谁更成熟呢?
仔细想一想,最料不到的也许是,我的青春真的会终止在两年前,那场夏天的毕业旅行里。
那一年,我们相约去日本。在疏竹掩映的温泉间,由川端康成聊到宫泽理惠;踩在夕阳下柔软的沙粒上,循着小螃蟹逃跑的踪迹收罗死去的水母残体和奇形怪状的贝壳,兴致高涨还非要搜索几句读过的诗歌来应景。浪漫的日剧桥段一一演过,我们甚至不需要去《东京爱情故事》的取景地,只闻一闻穿梭过东京站台的风也仿佛活在了月九剧的粉红气泡里。这之后,换样的不止偶像,还有每个人的面目。当我从旧友脸上再也找不到羞涩中潜藏的小小自负,而她们同样暗示我做作的轮廓下渗透出了某种空洞的妥协时,我常会要想想,那不可一世的生气蓬勃和人去楼空的一地狼藉是不是平行发生着的。
在这次联络后,我和D之间复归空白。所有天降的、人为的祸事渐次退去,温吞吞来迟的秋季里听不见一句蝉声,夏天的收场寡无声息。季节交替那会儿,我读完了巴恩斯的小说《终结的感觉》的第一部分,眼神扫过老去的男主在下半生中孤凉的体认,他写道:“……即使你是个勤于记录的人——用文字、声音、图片——你也许还是会发现,自己的记录方法很不得法……发生在我们眼皮底下的历史理应是最清晰的,然而也是水分最大的。”或许我也未老先衰了。真真假假从来都是一瞬的感觉,而年轻,大约就是一瞬间令人动容的蒙太奇,远看朦胧,追溯不了任何一个细节,近看又都是极度真切的自己。
不自觉地想起有个夏末的晚上,我路过小区空荡荡的泳池,看见被台风刮皱的抗疫横幅垂下了一半。两个表情生猛的小哥倚在泳池门边,静静地抽烟,天与地被笼罩在昏沉的气氛里,而我同样是那三两粒的“舟中人”。无法控制地,脑海中骤然涌过许多壮丽的事。苏珊·桑塔格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我们的时代确实是一个极端的时代。我们生活在两个相同可怖但截然相反的威胁之下:永恒的平庸和不可思议的可怖。”这不是送给少年人的箴言,然而很奇妙,在那一刹那,我却禁不住地想要承认,它囊括了我犹如这一季盛夏的、虚妄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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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2年5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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