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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被外婆带大的我来说,我的童年充满了她教导下的女性审美和作息范式的痕迹;而对于母亲来说,外婆擅自修改她的高中分科志愿,进而改变了她的一生。我们是三代人,但彼此却映衬出相似之处,我们无法改变这一点,只能各自与自己脚下画不全的圆和解。
毫无预兆地,有天晚上我梦见了许久没见的外婆。她等在寒风中的校门前,围着淡蓝色的羊绒流苏披肩,怔怔地朝校园里望着。看得出来,她是在等我放学。很快,下课铃响,周遭活跃起来,我随着人流前行,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个高中生,是不是穿着整齐划一的校服,还有没有背着沉甸甸的课本。梦过滤了许多细节,我似乎是透明的,小心翼翼掩饰着身份。看见外婆拉长了脖颈眺望,我的步伐不自觉迟缓了下来。街道两旁的路灯在冬夜中投出一小束凝聚的光,打在外婆身上,也照亮了她拎着的物品轮廓。终于,视线的距离越缩越短,她搜索到了我,向我挥手,同时晃了晃另一只手上的大红塑料袋,里面装着的,是五六颗滚圆发亮的橙子。
醒来以后,我向母亲复述了梦的内容,尽量客观,避免了氛围的渲染。我觉得母亲大概能读出我做这个梦的缘由以及梦本身的隐喻,我想试验下,在提及外婆时,她会不会和我有一致的心理默契。毕竟,能让我即兴和她聊起的话题已经不多了。她说,你想你外婆了?我说应该不是。她又说,那是不是你外婆想你了啊?我就有点失望,不想继续把梦境蔓延出的紧张说下去。
过去有一段时间,我做的梦总是充斥着如是胶着的沉闷感,好像暴风雨久久不至,天空又一遍遍地在青白灰之间变幻。我会梦见带去考场的十支笔芯都出不了墨,又或者在跑步测试中怎么都系不好鞋带,荒诞的失序不断增深,每每梦快接近尾声,我就会猛然醒来,提醒自己凝视现实,平衡梦里的不安。然而,梦见外婆,却真的是久违了。我曾绞尽脑汁地想过怎样形容外婆才最贴切,按她个人的话来说,便是“天生的劳碌命,对子女分不了一刻心”,没有人会反驳她为自我定义的形象,和蔼并勤于奉献。但很多时刻,我都不得已要承认和蔼与压迫在某种程度上的相似,我从不抵触外婆的施爱,可是当老人表达善与爱的方式越过了界限,我同样会控制不好体内被压迫的感觉。梦里的外婆,有一张捕猎者的脸,表情深沉,目光敏锐,追踪着我的身影或与我无声无息地对峙。从前在书上看过,梦隐含了人在清醒状态下的活动和思想观念,有些观念成形后,往往不会再改变,只潜伏在意识深处灵活地游动着,时而蹿出,意图唤醒些什么,人们还来不及捕捉,它们又归于平静。这也许是对我奇异的畏惧感和慌张感的合理阐释。
我是由外婆带大的。我的童年,无可避免地烙下了外婆教导的痕迹:不得不剪到耳梢边的短发;暗地里羡慕却始终拥有不了的碎花短裙;一定要在晚上九点前喝完的牛奶;连周末也不可例外的早上六点半起床……外婆框下了女孩审美和作息各方面的范式,苦口婆心地灌输,煞费思量地监督,一旦觉察到我的质疑或不满,便有一场孩童招架不住的哭泣和接下来望不到尽头的循循善诱。我一度很好奇外婆为什么是这样的,懵懂无知的我又将这种单一的认知辐射向整个女性群体。读小学的时候我问同桌,你的外婆、奶奶、妈妈有没有哪一个这么可怕?同桌回答,有啦,譬如我妈今天就没让我吃薯条。那么,这是正常的,大约我以后也会是这个样子的。我想,每位女性都固守着一套独立的逻辑,形塑出一个和她对称的下一代。而我,也循着外婆的指引,逐步长成了一名严肃、拘谨、有无数个地方想不通却不敢公开表露困惑的少年。我读高中以后,母亲从外婆手中接过了对我的管理权,外婆不再和我住在一起,但是关心常有,她会跑来学校给我送午餐,趁机观察我的变化,平息分离后的忧虑;好多次晚自习散场,我都会吃惊地望见站在校门口的外婆,提着物什,和我说着不变的开场白:“我都等了你好久啦,看看今天给你带了什么……”我当然不可以说“不”,也不能说出诸如“我长大了,你不用经常担心我、来看我”之类的拒绝言辞。
我内心警惕着要和外婆保持距离,在未曾理解她偏执的成因前,我本能地恐惧被改造成那样武断的性格。第一次发觉和外婆相像,是在某回和男友的失联中,我烦躁不定地拨出十几遍号码,在不尽的“嘟嘟”声中思绪万千,不切实际的想法活跃起来,直到有一次的拨通提示为“正在通话中”,我才稍稍宽了心,开始等待他的回复。可惜男友仍然毫无音讯。那个夜晚,我违背了恋爱时的承诺,也抛下了要给予对方空间的自我告诫,不间歇拨出电话,屡败屡战。数十年来被扼制的能量好似一瞬间被释放出来,手机的电量一格格降了下来,奔涌的疲倦渐次麻痹了极端的焦虑。我幽幽地想起了外婆,想起了她歇斯底里的、滔滔不绝的、乏善可陈的言谈,想起了高中时门卫常调笑的那句“你这么大了,还让老人家操心可不好”的评价,五味杂陈。强烈的命运旋涡将我们共同慑服进了窒息的空间,仿佛唯有不停掏空自我,重复无意义的劳动,才可短暂遮掩巨大的空洞、失落或无助感,佯装自己仍有动力,依旧饱满。
后来我读到一篇小说,印象深刻,怎么也忘不了其中关于晾衣杆的一段情节。一位独居的妇人每日不等天亮就要颤巍巍地踮着脚把自家的被子翻上公共的晾衣杆,她不是没有自己的阳台,可那样就会少了和人交际的机会。她常常要对需要晾晒的人说,过来啊,我让给你,大家都是邻居。接着,她再把被褥搬上楼,次日再抱下来。循环往复,乐此不疲。文中写道:“寂寞的人总是要通过莫名其妙的苦劳来消耗情绪的能量。”真是精准的表述,只不过或许寂寞也是分不同层次的,如果有可以托付执念的人,又何必去挂碍一样物品呢。
在我之前,外婆最牵念的是母亲。成年以后我很多次听母亲说起,外婆改变了她的一生,当她想自主时,已经没时机了。那一年高中分科,她想报文科,是外婆找了老师,偷偷撤下她的意愿表,改成了理科。那时的外婆坚持学文没有前途,以后考理工科才能真正融入社会,养活自己。母亲学得并不怎么好,在憧憬春花秋月的年纪,她热衷抄诗背歌,对理性的一切敬而远之,高考,自然也落榜了。她去和外婆争吵,故意彻夜不回,胡乱找寻可托付终身的男友,只为了离开家,离开望着她眼眶通红的母亲。外婆无奈妥协了,亲自介绍了位男友给她,在机关工作,稳定、体面、未来可期。听闻对方单位会分一套宿舍房,母亲同意了和他谈情说爱,但架不住外婆问长问短,还是分开了。她和我说,那年代的情无滋无味,爱也是生计所趋,本身的意愿无人问津,久而久之自己也想不起。事情并没有结束,两人分手后,外婆找到了男方的工作地,一等数小时,苦苦哀求着那个他不要丢下自己女儿,多担待多沟通。他们怎么可以不在一起呢?那个他,最后成为了我的父亲。母亲搬出了娘家,冷暖交织,一片模糊,她的青年岁月就这么落幕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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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1年7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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