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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被外婆带大的我来说,我的童年充满了她教导下的女性审美和作息范式的痕迹;而对于母亲来说,外婆擅自修改她的高中分科志愿,进而改变了她的一生。我们是三代人,但彼此却映衬出相似之处,我们无法改变这一点,只能各自与自己脚下画不全的圆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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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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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以来,母亲的存在感都很低,形如幽灵般。她抚养我,照护我,在我寻求帮助的时候出现,在我觉得她可有可无的间隙隐身。兴许是外婆带给她的体验向来不算愉快,她因而小心避免着令我再受类似的不平等对待;兴许是她没有被给予过和女儿相处的良好经验,沉默是一种合理的尊重。可放养式的教育改变不了我一部分的性情,家族的女性基因早已镌刻在了我的骨血里。有次我刷微博,刷到一条更新说,上学时什么也不做天天都充实,上班后天天都在做事还感觉空虚。想到自己,会心一笑。我开始察觉到,我全然像只被豢养的小动物,一方面渴望溜出囚禁自己的牢笼,另一方面也担忧走出了主人的管束范围后将何去何从。我生命中的好恶感知、价值体认已经被童年的规训所划定,在彻底脱离了掌控、进入期盼的广阔天地后,反而陷入了惶惑不安,做什么都好似无所适从,怎么做都解救不了意识被侵占的迷惘,歉疚和自愧与日俱增。
我在打工单位认识的女上司,不知道是否也是同类病症的感染者,频频恐慌于价值感的衰弱,不断错愕于时间的流逝。她每一天都活得不容有失,对团队的每一位训着昨天就训过的话,从头到脚地端详每个人的头饰衣装,随意地搜检着私人工位的物件,美其名曰“护航大家的成长”。她把自己看得过于精细,时常会将稿件编撰失败的责任推卸给他人,也数次因为在先进评选中没拿到第一而泪眼婆娑,当众哭诉,不允许散会。部门同事不待见她,我也不例外。实习期快结束前,女上司提出请我们吃饭,在柔和的布景下讲了些感性的往事。她的父亲早逝,母亲患上了严重的心理隐疾,放在今天不是抑郁症就是躁狂症。她安抚着母亲易失控的情绪,不时审视自我不规范的言行,养成了吹毛求疵的个性。由于不被寄予养家的厚望,她每一顿都吃着酱油碟大小的两份蔬菜和两口就能扒完的米饭,表现出一点吃不饱,面对的便是暴风雨般的打骂训斥。母亲被人骗光钱后,她们的处境更加急转直下,四处搬家躲债,又花去了十年时间才逐渐还清了欠款,安定下来。从此,她变得戒备,不再信任任何人。
“我听过你们对我的非议,也不屑为个人辩解。可你们若是有过一段我的经历,今天就不会那么轻易地对一个人下定论。这顿饭后,各自天涯,还是祝在座的前程似锦。”散场时她这样说。
我们心底涌荡着奇妙的温泉。其实,大多数人在自己的难处面前都刻意忽略了他人的辛酸,因为不想只有自己看起来不健全,因为不想直面永远填补不了的匮乏,因为不想显露出自身停滞在往昔裹足不前。在矛盾的泥潭中,谁也不比谁挣扎得更好。
返程的路上,我回想起前年夏天全家人去美国探亲的一些琐事。母亲尽心尽力地照料老人,我们小辈顾着走马观花、吃喝玩乐。旅行团在沿途安排了好几顿自费的餐饭,外婆嫌贵,情愿顿顿啃着跨洋背来的桃酥饼,不支出一分闲钱。母亲连劝几天未果,在某个中午情绪崩溃,不住地落泪,扭头却盯着我们说,老人家几天都还没动筷子,你们好意思坐着吃吗?一阵静默后,外婆先扯开了嗓子。她喊着,你干吗不让孩子吃,我饿过你没,你出来有气撒到孩子身上,你还是人不?那一餐所有人食不知味。母亲的孝心,外婆不在乎;母亲克制委屈损失了的人生乐趣,外婆无回应。偶尔的闲谈中,母亲会抱怨,你外婆还是最疼你啊,我不管多顺从,她都熟视无睹,没有哪怕一次的体谅或表扬。我不解,常会说,你完全可能由现在起再活出新篇章。母亲摇头笑笑,不往下说了。我常惯性地以为她最大的遗憾是不曾享受过青春,如今才慢慢懂得比遗失青春更严酷的,是从来不曾有谁关切过她,关切她接受摆布之后深入骨髓的精神创伤。她的母亲,全部事件的始作俑者,旁观不语。这一番沉沦过于壮烈,连当事人都心灰意冷,不知原委该从何处追溯,能凝固下的,大概只剩一团小小的执念,得到旁人,尤其是生母的一句嘉奖、一次宽慰或一个拥抱。
我记得村上春树写过一篇短篇小说《再袭面包店》。主人公和好友年轻时在抢夺面包的途中,被面包店老板要求一起听听瓦格纳的音乐作为交换。两人照做了,也如愿以偿地得到了面包,然而碍于抢劫的动作被破坏,他们心中产生了一种剧烈却模糊的心理反应,“抢劫”这件事本身处于未完待续的状态。多年后,“我”的妻子在一天夜里饥饿难忍,听完“我”过去的事件后,笃定地认为“我们”受到了诅咒,一个不将抢劫收尾就化解不了心魔的诅咒。于是,新婚的夫妇开着车,拿好了预备下的器具,扎实本分地了却了夙愿——抢劫了一次麦当劳。武志红教授在解说这篇小说时,强调作品对应着德国的完形心理学。简而言之,我们每个个体毕生都逃不开追寻一个完整圆形的诱惑,圆轨迹的闭合意味着确凿的结果和愿望的达成。不论这个愿望多么渺小,被中断只会让它的内蕴被无限夸大。
家庭,一向是意志、愿望和现实角力的场域。外婆、母亲都是输家。她们会令我时不时联想起周边那些还没“抢到面包”的普通人。为什么有的朋友会在家中攒满一糖罐的糖却一颗不吃?为什么有的长辈谈了数场恋爱却不结婚?大部分人都是行走在某一截圆弧上的迷途者。有时候我猜,大家不是不清楚有些努力换不来期望的结果,不是不明白强索来的回报和原本想要的大不相同,但也许追逐一段无果的感情远比放下寄托、无依无靠要温和得多,至少,选择追逐还望得着闪烁的灯塔,还看得见若隐若现的漂浮着的彼岸。
有点感动的是,母亲会和我分享她从徒劳中酝酿出的那一点甜。她喜欢看有年代感的日剧,喜欢对剧中饱受煎熬的女性一次又一次移情。有个夜晚我们一起看松本清张的《野兽之道》,她听着一句台词,忽然就哭了。剧里的女主角说,真的很奇怪,我从小以为只有僵立原地,不思行动的人才最茫然,走到今天才知晓,原来一直行动着却没有找对方向的漂浮者才最可怜。剧情里的她,被唆使杀害丈夫,被胁迫委身大人物,而在公众面前,她却是个一夕之间登上名利场巅峰、招人妒忌的女强人。说快乐点是挣脱命数,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和幻觉的纠缠中她究竟得到了什么益处,这是一条由泡沫堆起的不归路。难以纾解的女性欲望永远那么动人,故事中那个多面的她拥抱了故事外不知所措的劳心人。母亲说,我是念起你外婆啊,那个时代的人什么没经受过,抗战、饥荒,以及身不由己的大环境,她们对子女的好就是严厉地监视你,让你不再遭受危机的侵扰,说到底,她也是个一辈子没能偿愿的人呢。
我还没活到母亲一半的年岁,终究不能彻悟母亲的怨和怨完后对外婆不计前嫌的好。我们这一代人,有着更明朗的方向、更肆意的性格、更宽泛的自由,我也不甚明确这些值得庆幸的转变中隐藏了什么遗憾,不过隐约察觉到,有一种近似同情和触动的话语在面对父母、长辈时消失了。在遥遥相望中,谁都无法再轻率地指责谁是最脆弱、最任性、最固执的那一个,只好在对方痛过的痛处、冷过的冷处,学一点不露声色的安静,而后再或无谓、或痛惜地向对方摊摊手。时间的表盘中,每一个人都只能缄默地耕耘自己脚下的圆,也只剩自己,能和画不全的圆和解。
几个月后,我又一次梦见了外婆。梦的开头她仍旧瑟瑟地等在校门口,梦的结尾,外婆说,我给你带了苹果,你和你妈每天一个,一周内要吃掉,晓得不?后来我和母亲打电话,她听完这梦后特别欣慰,喃喃言道,哎呀,真是巧了,你外婆前天上午真的给我送了一袋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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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1年7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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