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在受尽委屈之后,“我”开始借助佛理来理解如今的惨淡际遇。“我”劝慰自己,婆婆之所以暴戾恣睢,无非是想以呼喊确认自己的活,她死命地拉扯、践踩,掏挖深以藏身的壕洞,并拽住站在岸边无法离开的“我”。
作者 沈信宏
丈夫出门上班了。
把婆婆再扶回床上休息之后,丈夫就到公司去了,他已经退休,却继续到公司做义工,留住自己生活的节奏,让身体保持高速运转。他是一座封包在铁皮里的工厂,我能听见敲打与机器运作的声响,透过手掌感受到其中翻滚膨胀的热气,他就是不断被自己制造出来的新产品,每天回家,提着公文包站在门口,和准备出门的神态姿势没什么两样,仿佛连那几十年的工作岁月都被折叠起来,轻巧地收在他的公文包里。
我困在婆婆的身体里,悄无声息,想睡觉却又睡不着,电视开着,只有画面快速地切闪,没有声音,因为她耳朵已经听不见。婆婆最后看的重播乡土剧还没播完,几个角色对立僵持,支配剧情的权力似乎在不同角色间流转,刚刚盛气凌人的女人突然捂着脸侧坐在地,苦楚淋湿满脸,所有站在她附近的人突然都换到对面另一个角色的身边,另一个女人抱胸仰起下巴,嘴巴快速开合,周围的微笑仿佛木材烧烈她的气焰。应该是精彩的高潮,但少了声音容易让人分心,我的注意力渐渐滑脱,视线无法聚焦,难以理解这样复杂的剧情,只能被剧情里交叉的权力抛物线叠压在底层。
关掉电视之后,我只想躺在沙发上好好休息。
婆婆四五点就起床了,我和丈夫一起先扶她到厕所,我替她脱下尿布,等她上小号,擦拭清洗后,再替她包上尿布。再到客厅看电视,我拿起遥控器,扭开是我昨晚看的新闻台,她“啧”了一声,抽走我递给她的遥控器,快速切换频道,按到底,又再按回来,每一台的画面都被截得那么短,她似乎想将这些画面拼接得和她漫长人生的剪影那样长。好不容易停在摔跤频道,婆婆兴致勃勃地专心注视,画面上的两人没有对话,只是肢体碰撞,肉体的拍击,将关节拉甩出华丽的角度与动态,他们的唇形很好判读,不会故弄玄虚地翻撞舌齿,挤压出又薄又锐的言词,只有充饱中气的长短呐喊。没看多久,整点到了,广告陆陆续续抽拉出新的节目,婆婆又开始快速转台。
婆婆短暂停留在购物台,通常是live的现场节目,即使重播也不加上字幕,主持人忙碌地将眼神像球一样抛掷给不同对象,一下滔滔不绝地介绍商品,一下和来宾问答,一下子又丢得很远,对电视机前的观众或摄影机后的工作人员喊话,她正狂奔在追逐目标的跑道上,即使疲惫,却能保持专业的微笑。我正想坐下,继续看她怎么表演,婆婆就用遥控器将我刚刚涌起的购物欲斩断。我转头望着婆婆,外头阳光还沉睡在灰黑的天幕底下,电视的光流进她脸上密麻的沟槽,补满所有可能绽开的裂缝,直到她用眼角瞪我一眼,我才停止观看。
丈夫早已回到房间重新陷入熟睡,男人真好,像盖好棉被那样轻易就被睡意覆盖,再用鼾声大张旗鼓、锣鼓喧天,广布他睡眠的喜讯。六点到了,外面的早餐店纷纷开门,我跟婆婆说我要出门买早餐,她只是点点头,目光紧紧粘在电视荧屏上。
以前会刻意精心烹煮早餐,调味和用料都谨慎调制,手上刚开始掌握一个人的健康,像握着一只柔软的雏鸟,双手捧牢仔细呵护,怕任何外界的事物会造成毁坏。但没想到手里的力道反而是种压迫,雏鸟极力挣扎,最终两败俱伤。婆婆慢慢越吃越少,越来越挑剔,我跟着一起吃,觉得没什么问题,调味适中,清爽新鲜。最后只要婆婆的嘴巴不吃任何食物,只不断喷吐出严厉的责备,那些酸苦的话语仿佛都是我煮出来的。丈夫本来一起吃着也没提出什么问题,婆婆开始嫌弃,他也就吃到了微妙的同感,皱着眉用舌头细细翻搅出我每道菜肴的瑕疵。
坚持久了,以为筑起护卫的城墙,其实只是挖深彼此之间的鸿沟,将自己禁锢。所以后来直接买现成的早餐,婆婆依然挑嘴,但只要避免日日重复相同的食物即可,买久了,在脑子里塑造出她的味觉地形图,避开深谷与峭壁,能够找到几条平顺好走的路径。
出门前,拍拍丈夫沉稳起伏的身体,请他留意婆婆。丈夫眯眼坐起身,我仿佛可以看见他眼前有如雾渐渐散开的梦境,他的喉咙发出低沉的鸣声,像是一个内腔挖出巨大空洞的乐器,在他的意识尚未被他唤回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
走出家门,时间变成河流,弄湿我,脸漂浮在水面上,有时向下沉浸,溺到深处,声音忽远忽近,有时包在囊里,有时清晰地爆开。光也是一样,有时温柔款摆,仿佛是舞台聚光灯下的舞者,有时蛮横地逼到最近处,围抱我的眼球。我能感受任何一颗水滴从我皮肤上滑过。我看见大楼底下的树木和行道树树叶上的灰尘,它们在风中摆荡,有种渐渐流失水分的恹恹作态。
我能听见红灯时旁边机车双载年轻人的轻声对话,为那些特别清晰的关键字而转头窥探,一旁十字路口的便利商店“叮咚叮咚”,店员的招呼声特别有朝气,连要去他方的我都被热烈欢迎。骑车在马路上,我看见阳光如何爬过每一个骑士的身体,从排气管里拥挤得猛蹿出来的废气如何在空气中疏散。喇叭的声音像一条卷线,将周围的注意力一个一个收束集中。
等早餐的时候,我抬头看电视,新闻都是我没看过的,即使音量偏小,早餐店的铁板和锅铲“喀喀”脆响,我还是能听得一清二楚,即使老板已经将我的早餐放在柜台上,我只是仰头轻轻点几下,再等一下,多看几则报道,在信息奔流的河道上捞起几则新信息,回到黑暗的洞穴里时间才能重新在身上流动。
回家的时候,我想起回我妈妈家的路,妈妈还来不及变得很老,癌症的肿瘤像果实一样一颗颗结出来,囤在身体一阵子,送进医院,药物和放射治疗有如一道闪光快速扫过她的身体,来不及再照回来,她很快就过世了。
她常常弓腰打扫的骑楼,从外面一眼就可以透过纱门看见她在看电视的一楼,现在都已经被弟弟作为店面出租给店面了,重新装潢,隔出广阔的空间,高级的木料,打上晕黄的灯光,我始终不记得里面做什么生意。那里已是被修改的记忆,不会再有新的画面覆写上去,如果骑车过去,我甚至不知道该把机车停在哪里。
丈夫以后会像我一样后悔吗?没有多陪陪自己的母亲,当初抛掷的时间现在全部淤塞在原地,逼我涌向另一条血脉,和另一个被叫作“妈妈”的婆婆缠绕浮沉。我们本来被丈夫这道墙隔在两端,他在我们各自仰望的目光中都显得如此巨大可靠,直到婆婆被带过来我这边,我们日日相伴,各自沉默地踩过彼此心里那些颠簸的窟窿,跌撞起伏,没有浪漫乐观的相互扶持,却仍走在同一个时区,透过同一扇窗看见太阳的起落。一回头,丈夫已经退到好远的地方,和地平线凝在一起,像匍匐在后方躲避炮火的士兵。
多想照顾着把她当作母亲,但是她因为我只生出女儿,始终对我有明确的恨意。情绪不好时就冲我骂,“生不出后生”,在她传统的观念里,好像那就是世上最不堪的脏话,能把我身为女人的价值削剥殆尽,我应该惭愧地向生出儿子的她低头。她一辈子盼望香火的延续,把儿子当作一支火炬,焦急地向下一个棒次传递,但我生了两个女儿之后停止奔跑,她的世界就陷入无边黑暗。
家里都是女人之后,丈夫从火把敛藏为天上的星星,回家只是吃饭、洗澡和睡觉,不再温暖着谁。我们不都是孤单的女人吗?为什么要彼此伤害?
我回到家,转开钥匙的最后一圈时,先不推开卡榫,让钥匙跟我一起呼吸,一起随着气息微微搏动。进门之后,婆婆仍在看电视,丈夫已经完成盥洗与更衣,坐在婆婆身旁穿袜子。和楼梯间阴凉的空气不同,家里好几具肉体阻挡气流的旋涌,电视喷出仿佛带着热气的光焰,婆婆不喜欢太刺眼的光,窗帘必须拉上,灯也开得很少,整个家像久未打开的,食用后的餐盒,闷藏腐败的空气。
我到厨房把早餐放进盘里,端到茶几上给婆婆和丈夫吃,我在厨房坐在椅子上吃。我渐渐发现吃饭时躲远一些,有她珍爱的儿子陪伴,那些食物里关于我的印象就可以暂时被覆盖,她挑三拣四的频率便会明显降低。
我滑开手机,看见朋友们昨晚热烈讨论出游地点的信息,原来再两天就是假日了,她们分享了好几个链接,各自提出亲身经历或听来的有趣经验,决定地点之后还选定中午用餐的餐厅。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不用再养儿育女,儿女纷纷成家立业,陆陆续续有人成为阿嬷,每一则讨论都是她们人生长篇故事的节录:那座山庙在公婆在世时曾一起去参拜,香火鼎盛,求事灵验;那间农场曾和孙儿一同游历,有美味新鲜的牛奶制品,还可以搭乘小火车。我滑过那些信息,无声地增加已读的数量,她们的故事仍在不停编写新章,所以旧的记忆总可以叙说得那样精彩,我却仍卡在同一个篇章里,每一天的故事都是前一天、前一个月、前一年的版本,我像是一本印坏的书,她们如果翻阅我,只会不耐地丢弃。
她们在群组里曾问我能不能去,我简短地拒绝了,丢出一个加商店好友得到的动态贴图。她们看到之后,即使贴图再怎么可爱地旋转,发出娇嫩的配音,她们还是会穿透贴图,穿透我选择贴图的手指,看见我背后的婆婆,即使她衰朽无力,依然能变幻成巨大的阴影,笼罩操纵着我,所以她们即使已读了,也不敢有任何回应。
假日虽然丈夫在家,也只是多了一具需要照护的身体,准备更多食物,洗更多的碗,地板更快被踩脏,有更多被放着忘记丢弃的垃圾,我的工作量骤增,因为他平常去上班,假日便有了休息的好借口。为了支撑他退休后用来休闲的工作,我接下了更多工作,他不知道,我比他更像是一个认真的上班族。
丈夫说舍不得妈妈去养护机构被陌生人照顾,他们不是自己的亲人,再怎么专业,都只是公事公办,甚至会在目光不及的暗处宣泄自己的私人情绪。但他只负责舍不得,即使情感溢流满地,他仍伫候原地,不动如山,却让我如履薄冰,害怕随时会滑倒。他像从柜子里整理出一个旧背包,不想丢,一转身就套在我背上。即使丢给我,丈夫一开始依然觉得那是他的物品,旁人再轻微的碰触都可能是破坏。
还好丈夫最近变得比较沉默,在婆婆严厉地挑剔或责备我的时候,因为日日重复,迫使他将习惯性偏疏的眼神挪回来见证。他不再像以前一样觉得是我的问题,只是安静地坐在原处滑手机,偶尔良心萌芽,替我说几句话,替婆婆看见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
如果要和朋友出门散心,必须提早展开长期的斡旋磋商,先不经意提起,逐步增加暗示的强度,刻意削薄自己的精神,将自己掘松再浇淋为一团烂泥,再一举直攻,逼到最近,不容许丈夫闪躲,才勉强有可能成功。现在实在太赶太仓促,得再等一下,等我更残破一些,无力的眼神才能自然稀释在空气中。
我的早餐吃完了,群组可能被我的信息唤醒,开始跳出频繁的通知,我看了一眼,果然没有人回应我,有人提出关于交通的问题。
想赶快洗碗,探头看看他们吃完没,两个人正在热烈对话,婆婆说话除了骂人最清楚直接,其他不仔细听就听不懂,丈夫将唇里的话语直接面对着她,缓慢地撕开字句的条理。婆婆发现我的目光,又骂我:“躲在那做什么?跟谁讲电话,偷来暗去,说我的坏话!”
看见丈夫和婆婆愉悦地共处,我就厌烦,多虚伪而短暂的扮演,他所有的微笑与关怀都是为了更加迫近最后的逃离,这便是儿子的用途吗?儿子就是用来束缚另一个女人,改造她,最后将传统的套索承继给这个女人,再让她去圈绑下一个猎物?就像是丈夫持续工作一样,我也将照顾婆婆看作是工作,不带情感,便也不落入他们的圈套。
丈夫吃完早餐,本来该和我一起把婆婆扶回房休息,但婆婆今天却说她想继续看电视,丈夫赶时间就先走了,他关上门不久,家里的声音全被毒杀,一一沉坠到底,婆婆立刻就叫我扶她去休息,我正在厨房帮婆婆清洗她卸下来放在桌上的假牙,请她稍等一下。
以为冲干净了,手指滑过那些凝胶质地的肤色假牙,仍然附着滑腻的唾液,反复搓几次才能洗干净。我握着她身体破碎的部位,水焦急地喷流,这样诡异的画面,我觉得我似乎残忍地撕裂了婆婆,心里却仍然替她顾虑许多状况,忠诚而细心地刷洗照料,洗除任何血腥肮脏的残留。即使是她留下的牙齿,我也不敢轻举妄动,毕恭毕敬有如她就在身后监看。
洗完后我将清洁的软刷甩干,将假牙泡在杯水中,婆婆已经重复催促了好几次,我都假装被水撞击水槽的剧烈声响掩盖,不做任何回应。之后慢慢喝完一杯水,才走到婆婆身边。
书上说过,过度照顾只会让老人退化得更快,只需要做到“最低限度”的照护,不用太主动地无微不至,才能让他们发挥自己既有的能力,活得更有自信。
我扶着婆婆的腰,撑住她的身体,刻意拉开一些距离,没有用全力顶住。看她走得虽然有些颤巍巍的,膝盖像是一颗放在木棍尖端的球,晃晃摇摇,只被微小的摩擦力护着而没有跌坠,但她确实比我和丈夫两人一起扶的时候走得更好,不会将身体全部的重量轮流往我们身上砸,嘴上的抱怨也减少很多。
我放开一只手,只留一只手扶她的腰,她也能以掌抵住另一侧的墙面继续迈步前行,走到最后才想到要骂我,说我爱偷懒,不认真,做什么都做不好,“想要我跌死?”。这比起她在丈夫面前骂我的话要好听多了,可能真的因为发现自己还有能力,增添自信,也就不用透过责骂来掩饰自己的自卑,表现出母亲独立的风范,实在不需要因为感受到死亡近在咫尺,就焦虑地拉沉每一根飘过眼前的浮木。
之前还不能察觉婆婆心里曲折的想法,每次被骂都心思消沉,觉得我一无是处,两个女儿都顾到大了,却没办法顾好一个老人,不知道为什么解不开她过度歪扭的心灵,对她越好,她越能肆无忌惮地羞辱我,比如把专门为她买来的点心咬进口中,再嫌恶地抿唇呸出,她的衣服和四周全溅上泥烂的渣末。
想起前一阵子假日还能开车带婆婆出去玩,我们不想让她整日茧居家中,像一只寂静地在盒皿里轮回完生命周期的蚕,但出门便不能一直搀扶她,必须让她坐轮椅,推着她才能游历出更深广的路径。后来没玩几次,婆婆就不再想出游,以为是沿路车程颠簸,或是上下车时我和丈夫得密切配合,大费周章才能顺利挪动她,让她感到麻烦或不适。
现在仔细想想,那是她自卑的表现。看她在轮椅上蜷缩身体,小小的头左右探望,好像一只关在提篮里的宠物,好奇随时看起来这么新鲜年轻的世界,但她心里其实多么排斥轮椅,觉得自己被卷进那两颗圆硕的轮子削成柔软的细条,快速地耗损流失。她搜集所有旁人不经意扫过的目光,将那些不带情感的视线,编织为窄小干瘪的老人毛衣——她一点也不想被套进去,沦为动弹不得的失能老人。
我搀着婆婆坐到床上之后,轻推想让她倒卧。她挺着肩,吵着要换厚一点的衣服。我已经满身大汗,电风扇也吹不散房间里沉滞的闷气,她却故意掩蔽了所有的毛孔,坚持要穿厚衣。脱衣和穿衣时她刻意不配合,弓曲手臂不让衣袖顺畅穿过,僵硬得像个阴森地瞪大双眼的人偶,扣纽扣时却剧烈摆动身体,像发生故障的发条玩具。若稍微大力一些控制住她,她便连珠炮般地飙骂脏话,坏掉一样,全身都是碰不得的开关。我一边穿,满身流汗,一边偷觑她压在我头上的冷漠眼神,害怕她会不会等下又喊热,这些顺序得全部再重来一次。
她像是一颗铁球,以凶猛的态势向下压,整个家变成一张布幕,从她的位置开始沉陷,弄垮了整座床,把我都扯下去,她越下坠,我们就全被卷压在她身下。
我想起她还没穿尿布之前,时不时吵着要换裤子,换床单,也不说原因,只是一直催促,换好了就赶我离开,好像把别人的话语截断就能烘干所有腥湿的印记,我拿着裤子走出去和丈夫说话,她明明在房里,耳朵也听不见,却能敏锐地察觉任何关于她的话语,隔着房间对我凄厉地叫嚣。即使她行动不便,她也不能被圈限,一旦我尝试将她推进那圈尿渍里,进而想将她困在尿布里,她就把狠烈的怒斥扩张到家里每一个角落,猛然壮大起来,甚至整栋楼都因此微微晃动。因为怕她总是疑神疑鬼,听力减弱反而从各种唇形听出更喧哗的音调,她的耳朵里冒出许多难以预料的妖魔鬼怪,我越来越少说话,有什么要讨论的事,就在手机里和丈夫发信息。
她是家里的帝王,我只能是躬身伏地毕恭毕敬的内侍阉人,拽藏着不断变形膨胀的丑陋秘辛,害怕它们有一天从我怀里涌冒出来。
婆婆终于休息了,呼吸的浪从她房里一波一波地拍打到我耳边。我也躺下来,但到了这个年纪,即使疲累、睡眠不足也不能说睡就睡,头脑按照自己的作息快速运转。昨晚婆婆叫唤我们两次,比起之前次数已经减少,一次是想上厕所,得靠两个人的力量才能更快解决,所以丈夫和我早已能够立刻清醒,把睡散的力气快速凝聚。第二次是想喝水,当时我们两个都还没重新入睡,叫喊声没有惊动我们,只是将一把已经插在我们身上的剑推得更深一些。
或许她不是真的有什么生理的需求,她只是害怕夜晚,夜晚跟死亡如此相像,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以致她每次睁开眼,就想以呼喊确认自己的活,我们是她生死交界的边岸,她死命地拉扯、践踩,掏挖深以藏身的壕洞。
我慢慢学会不用太快回应她,等一等,反而留给彼此喘息与伸展的空间。碗盘还没有洗,桌子还没擦,桌面的垃圾也没收,我想再等一下,再多躺一下。
今天晚上可以去上师姐的佛法课,因为可以在这课里和同学透过佛理讨论不同的人生际遇,所以我和以前不一样了,我能转念,我能对给我恶境的人观功念恩。我能看见婆婆正在将自己挣扎的灵魂塞挤进一个老人的身体里,我也一样,就站在婆婆身边,手忙脚乱地将我自由的灵魂一起挤压进她的身体。
我们都该慢下来,才能看清自己的模样。
婆婆突然叫我,要上大号,我一个人耗尽力气扶她坐上便椅,便回到客厅,一口气喝完一整杯水,擦干额面上的汗珠,然后翻开经书开始诵念,觉得力量果然慢慢流回身体,闭着眼睛,也能念得顺畅,熟悉的经文好像能将我承托到远方。我仿佛听见婆婆在叫我,我越念越大声,婆婆的声音夹缠其中,有东西砸落的声音,闷闷沉沉的,罩在空气里,婆婆寻常至极的吼叫。我继续念,生命的破碎不可能弥补,要接纳,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再等一下,丈夫要回来了,再等一下,我把这一遍经文诵完,回向给婆婆,我念出来的文字像一条绳索,将我像陀螺那样打旋,转念,让生命的绝境悬崖转成平地,不再坠落,倾斜的滑梯,落地后平稳地行走,我想转头对大家说:“我做得很好,我修佛了,不论是口头或心里,我不再有怨。”厕所里好一阵子都没有声音,家里没有任何的声音,只有我越念越大声的诵经声。
再等一下,等丈夫的钥匙转开门锁,等时间跑快一些,再快一些,直到婆婆死去的时候,家里突然变得很空,所有的事物都掉落成宇宙的灰尘,时间静止,动作都是真空里的飘浮,我听不见任何的声音,我已经将自己训练得这么无怨无悔,眼睛竟被自己散发的光芒灼刺。我躺进婆婆的床上,等到最后,换我老了,不知道是谁的手,从我身后穿进我的腋下,将我再向前推。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11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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