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试伴娘服的时候,方故想起了妹妹方何,其实先前一直吵着要做伴娘的人明明是她,所有人更喜欢的也是她。和方故文在后颈更靠下一点位置的那个刺青一样,这个故事里有太多隐秘的事情无法明说。
作者 林砚秋
姐夫和姐姐开车来接她。南方的四月,差三分钟下午两点,天以一种惯犯般的姿态阴着。空气里的湿意欲望般向外膨胀,涨一寸也冷一寸,粘在皮肤上,让她觉得有点肮脏。方故一个人站在树下等车,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有雨垂坠着开始往下滴,一辆陌生的白色轿车停下来,向她鸣笛。随后副驾驶座的车窗往下摇了一半,姐姐从车里露出半张脸,问她怎么没有带伞。
姐夫把车往一条找不到停车位的老街上开,让姐姐带她去试衣服。一路上,除了刚上车时的招呼和姐夫问姐姐还有什么东西需要买以外,没有人说话。方故靠左侧的车门坐,一方细窄的车窗,外面淌着雨,里面粘着雾。车载收音机也关着,只有雨刮还在忠实地劳作,隔着一块前窗玻璃持之以恒地发出很细小的声音。方故坐在后座偷看姐姐的侧脸,还是最简单的短发,只不过从前发尾染过的那一段已经完全剪掉。面上不笑的时候表情近乎严厉,笑起来却又闪着善于忍耐的温和。少女时代囫囵消逝以后的十多年里,她便一直如此。
因为没有化妆,姐姐的脸色显得不太好,再看一眼就能发现,她坐着的时候小腹微微凸出来一块,不算太过明显,但也无所掩饰。
四个月。她想,原来就已经能被看出来了。
下车的时候方故看到远处的矮山,卡在地平线的缝隙上,几块冷调的绿,像一片灰天上被水晕开的淡青色污渍,很美丽的刺青。一时半会找不到车位停车,于是她和姐姐一起先上了楼。租赁婚纱的地方在一栋居民楼内部,一进门一片珠光闪闪的白,掺着几点火烫的艳红,全是婚纱,靠墙两排立式衣架上都挂满了。姐姐和老板娘打了招呼,说带人来试伴娘服。于是老板娘的助手把试衣间的帘子通通拉上,又从一个袋子里挖出一件珠灰色的纱裙给她让她试穿。方故太瘦,最初预定的伴娘服有点大,云雾似的罩在身上,像画皮。姐姐让老板娘换了一件改小过的,后腰又把抽带系到最紧,这才算是勉强刚好。裙子出人意料得漂亮。
“果然还是要来试一下。”姐姐脸上带了点笑,仿佛有点高兴地对她说,“我们俩差不多高,我还以为中号会正好,幸好今天还是来试了一下,不然等到明天才发现不合适就麻烦了。”
那笑里闪烁着一点恍惚的真心,她不知道是不是她自以为是的误读。她们身高相差四五厘米,如果一定要说,那其实也不算是“差不多高”。但这没有什么。方故一时间想起从前她和方何去逛街,那时候方何还小,旧街也还未改造,一整条巷子上都是服装店。她们有的是时间,挨个逛下来,哆嗦着从烈日下扎进玻璃门后面的冷气中,交换着喝同一杯颜色鲜艳的果味汽水,为了躲开导购员要一起藏在同一个狭窄的试衣间里,同时一件衣服也不买。这些竟然已经是六七年之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她们一样都穿最小码。虽然这也没有什么。
姐姐伸手去摸她的腰:“太瘦了。”
她对着镜子看看姐姐的肚子,也慢慢笑起来。
如果今天来试衣服的是方何,原来那件就应该会刚好,她穿中号。她心里这样想。方何小她四岁,穿衣服却要比她大一码,因为喜欢运动所以身材匀称,虽然不算太漂亮,却依旧很讨人喜欢,也不会像她那样,不爱说话,瘦得仿佛要化在冷风里。
谁都喜欢方何。或者说谁都最喜欢方何。承认这一点并不是难事,方故学习了很多年,已经能够在自以为的退让中获得某种胜利般的平和。方何比方故小,然而方家两姐妹当中,方故才是体弱多病的那一个。方故喜静,如果可以,绝不主动讲话,在家和爸妈的交流也不算太多,参加家庭聚会的时候总安安静静在一旁坐着,偶尔吃两口菜,仿佛对什么都没有热情——纵使所有人知道她只是胃口不好。方故小的时候就挑食,这个毛病一直没有改过来,因此到现在肠胃都不是很好,每次体检血糖血压的指数都不达标,换季的时候感冒发烧都能连绵两个礼拜。方何却和她相反,她出生的时候方家的条件已经很优裕,从小就营养好,长得高,老师让她参加田径队,每周的运动量都赶得上姐姐方故一学期的运动量。方何的性格也活泼,小麻雀似的,上学放学路上一口气讲个不消停,听人讲话的时候总是看着对方眼睛,很认真地笑。虽然方故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收男孩子情书,但是大家都更乐意和方何一起玩,请方何到家里过生日,班里男生们呼朋引伴看电影的时候,在女生当中首先想到的会是方何。从某种意义上说,生活公平得近乎吝啬。方故承认这一点。
方故一直觉得她们俩的名字取得不好。她叫方故,妹妹叫方何,不认识她们两个的人,总是会因为名字认反。这样取名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妈妈姓何。只是这样一来,两个小孩就仿佛有了不同的归属,第一个孩子属于爸爸,而第二个则属于妈妈,在某种迫不得已的设想之下,分割她们就像分割财产一样简单。两个人的名字也是规划好的,再显而易见不过了,方故心里很清楚,如果他们不是早就想好要有方何,她或许就不会叫方故。
在这一点上她没有也不该有怨言,因为她已被优先选择,早方何四年出生,由此获得了难以撼动的命运。更何况,如果方何不是和她一样也是个女孩子,她或许也就不会叫方何。这样公正的分割不过是因为方故方何于他们而言本质上其实都一样。
她庆幸她们不是双胞胎,她相信方何也曾这样庆幸过,在她抢先一步制造的阴影之下。相差的四年让她得以快速地走到更远处去,既不至于被更多的差异和对比追上,也不至于面临孔融让梨那样心口不一的谦让。方故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种念头不正当,但是却像无法摆脱下雨天趾缝间的泥垢那样无法摆脱这一观念的幽灵。她清楚自己凭借着某种机缘和好运而占到了便宜,没有在一开始便彻底地输掉。因此她应该爱方何,至少应该以她们的父母为范例来爱她。她带方何穿过马路去买冰激凌,给方何辅导功课,中学的暑假两个人一起去家附近的游泳馆游泳,她会把更英俊的那个教练让给方何。她将诸如此类的行为隐秘地定义为年长者应有的美德,并且坚信自己得到了成功,因为从没有人会觉得方家两姐妹之间有嫌隙。十多年来,她做出的忍耐几乎历历在目。
她站在三面落地镜前看背后坐在灰色塑料凳上的姐姐,心情很平静。她谁也不怪。姐姐坐在她身后看着她在镜子面前缓缓地转圈,她想起小的时候她和母亲一起给方何买做花童要穿的礼服。她也是这样坐在镜子后头,提着购物袋,看小胳膊小腿的方何神气十足地在立式镜面前转来转去,头上戴着仿真花编成的白色发圈,是真的很漂亮可爱,可爱到面对店主的称赞就连方故都觉得很骄傲。为方何感到骄傲。
方故那时候约莫十岁,已经过了能当花童的年龄。
镜子里老板娘给姐姐把主纱、敬酒服和接亲的时候要穿的中式喜服提过来,塞满了两个巨大的黑色袋子。“你脸色不太好,”她对姐姐说,“办一场婚礼太累了。”
姐姐把手握成拳敲了敲后脖子,说,是。
“你让你老公多做一点嘛。”老板娘脸上带着很计较的,仿佛见证过无数对新人的表情说,“让他赶紧过来帮你提婚纱,这么多你们两个人也拿不动。”
“他很快就来了。”姐姐没什么表情地说,脸上的模样几乎有点冷淡,“等下还有东西要买。”
姐姐也不是不开心。她想,只是因为很辛苦。办一场婚礼太累了。姐姐交了定金,姐夫来了以后他们一起把那两个大袋子提下楼,方故想替姐姐拿,姐姐说不用。他们先送方故回家,然后继续开车去买东西:一把红色的和一把黑色的伞,还有新家的塑料盆。在车上姐夫一直说自己头疼,姐姐问他吃了药没有,他便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问姐姐要去哪买。姐姐说了一条老街的名字,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那里也很难停车。
“我头真的痛死了,”他说,“很累。”
“你妈说让我们记得下午去买的,明天接亲要用。”姐姐偏过头去看他一眼,又扭回头去目视前方,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肚子上。一把红色的和一把黑色的伞,做喜事才用的那种。
“现在就要买吗?”
“送完小故就去买吧。”
姐姐以一种判断一切的冷静姿态说道,然后把脊背紧紧贴在皮质车座上,一个教导主任式的坐姿。窗外雨点莹莹的光,破碎地落在她的脸上。
姐姐不是她们亲姐姐,但她的名字也不好。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名字里的谐音很文雅,她却第一个想到“人间四月芳菲尽”,一句谶语似的、动人的诗,作为隐喻却太不吉利,总让多疑的人心里发慌。如果一定要讲清楚,那么姐姐得叫方故爸爸表舅。地方话里总是省去“表”字以显得更亲近一点,但方何和方故是心甘情愿的。在家里,她叫方何为方何,方何则毫不相让地叫她方故,她们默契地相互忍受着对彼此的称谓,以攫取某种转瞬即逝的快意。这对她来说很好,如果方何叫她姐姐,她叫方何为方何,这种一无所知或许会让她觉得痛苦。
幸好姐姐就是姐姐。
因为方菲在城区没有房子,又因为自小就和方故一家很亲,她和她们一起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横渡了方故的中学时代。后来方故中学毕业去到遥远的另一座城市念大学,得知姐姐恋爱又失恋,没过多久就从方故家搬了出去,过了一阵子又破镜重圆,两个人拉拉扯扯到现在,姐姐已经三十岁,最后做好决定要结婚。
无论谁听起来,都像一段艰难而令人感动的罗曼史。
她回到家的时候还没到晚上,但天已经快黑透了,阴云冷着脸往下沉,密不透风地裹住小城潮润的天空。她一进门,就看到母亲一个人坐在飘窗的垫子上,戴着一副样式已经过时了的眼镜,很费劲地在织一件灰色的宽松毛衣。夏天将要到了。整间屋子里都没有点灯,房间昏暗到除了家具灰黑深浅的阴影之外什么也看不清,她一边脱鞋一边摸索着找客厅顶灯开关,下一秒,光亮和安全感夺回对这间屋子的统治。
“试完了吗?衣服好不好看?”母亲问她。
“好看的。”
“有让你自己选吗?”
“没。”她把包扔在沙发上,走到飘窗另一侧坐下,“那里伴娘服都差不多,也是你这个颜色。”她伸出手揉两下绒线团和旁边拆分开来堆成一堆的灰色毛线,又问:“你这件衣服不是之前早就织好了吗?怎么现在又在织?”
“你不要把我线弄乱啦。”母亲用棒针把她的手拨开,“要是哪里打结了就全完了。”
又过了一会儿母亲才说:“这是之前要织给方何穿在冬季校服里面的……我前几天打扫卫生的时候才看到,就拿出来拆了,织小一码给你。”
“如果你不要的话,我就自己穿。”她又莫名有点生气地说。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方故伸出手去摸刚织好的毛衣下摆,绒线很软,虽然看不出昂贵,但是摸起来感觉很舒服。母亲织毛衣的手艺很好,曾经有人愿意花好几千块钱托她织,但她从来都是织着打发时间,很少做毛衣给外人。如果说每个家庭都有几个秘而不宣的信念,那么对于方故来说,家庭的信念就是母亲做的毛衣。她有过一件米黄色菱格纹样的,两侧肩头还缝上了米色的钩针刺绣,母亲说钩的是芍药,很漂亮,举手投足间翩然若飞,她穿了很多年。那是她最喜欢的一件,锦上添花的是,那个样式的毛衣母亲只做了一件。
母亲做毛衣,是很精细讲究的,横竖多少针,领口袖口开多大,前后衣摆留多长,用什么针法什么纹路,要不要配钩针刺绣,在开工之前都要想好问好计算好。自方故到外地念书后那几年,母亲几乎没有什么时间,也没有心情织毛衣,像是戒断那样不去理会这项手艺。方故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也并没有太大的胜利感。她想起来,那天收拾冬装的时候她发现那件米色毛衣肩头的刺绣有一处断线,纹路中出现一个不太明显的断口。一般人不会注意,但是破了就是破了。
明明没所谓,但那一瞬间,她心里觉得很难过。在博取爱意的比赛上方何让了她,也正因此,那种异形的关于胜利的渴欲,同这件衣服一并死去了。从此一文不值。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问母亲:“你那个时候结婚,需要用到一把红色的和一把黑色的伞吗?”
“有啊。”母亲手里的棒针动得飞快,“我们这里接亲的时候都要的,还得专门去那种卖红白事用品的店里去买。”
“哦。”她说。
晚上父亲会来开车送她去乡下姐姐家,她要在那住一夜,方便明天一早在那等着接亲。母亲让她早点收拾好自己要用的东西带过去。她磨磨蹭蹭站起身,拖着拖鞋慢吞吞走到房间门口,突然转过身半靠着门框问:
“那结婚是不是很累?”
母亲抬起头看她,两根棒针一并拢在左手,右手推了推微微有点下滑的眼镜。从客厅到房间那段走廊没有开灯,她扶着门框隔着一段淡薄的阴影望向母亲,一片光明中母亲仿佛很轻微地笑了一下。
“或许吧,”带着一点莫名其妙的,不知道是对谁的同情与平静,母亲很温和地说,“我都记不太清了。”
然后她又一次低下头,继续专心地摆弄她手上的棒针和毛衣。
父亲把车开到乡下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透过楼下大门上方的玻璃窗,她看见姐姐家还亮着灯。爸爸把她送到就走了,姐姐没有下楼来接她,正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给姐夫打电话。电话里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明天那几件事。几点接亲,彩礼拿的什么,红包准备多少。姐姐把电话开了外放,又把声音调到最小,见她推门进来,用眼神示意她把门关好。
两个人又说了一阵,声音都已经显得很疲惫,而明天化妆师五点多就要来给姐姐化妆。姐姐在电话里小声嘱咐姐夫记得吃止头疼的药,又最后清点了一遍明天要带的红包金额和数量。她去洗手间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了睡衣回来,姐姐这才挂了电话,靠在床头茫茫然地发呆,从背后望着她一点点往脸上涂各种东西。一切仿佛终于各就各位。
方菲的房间很旧了,她好几年没有在这里住,房间里乱七八糟什么东西都有。积了灰的电脑主机和键盘,开封后用了一半的不知名护肤品,梳齿断了一半的木梳子,通通堆放在一起。床上床单和被套也是不配套的,床头的塑料薄膜甚至都没有撕,上面也覆着薄薄的一层灰。生活大概就是如此,但那塑料薄膜上的灰就像电话里反复提到的红包金额数一样,向她,向方菲和姐夫,向双方家长甚至整场婚礼的看客残忍地重复这一点。
他们谈了七年不温不火的恋爱。从各个角度来说,无论是最重要的家境、工作,还是稍微次要一点的学历、年龄,她都并不像理想中那样的令人满意。男方家长有段时间极力阻挠,或许两个人都没有一部好的罗曼史里应有的毅力,几年前他们分了一次手。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是,在那之前他们有过一个孩子,后来分手了,孩子也没了。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纵使他们并非有意隐瞒,但也终究拿不上台面。后来他们凭借着社交平台重建了联系,生活开始变得有些不清不楚,然而彼此之间没有人做到让这件事真正过去——一直到两个人的年龄都已经拖到不能再拖。然而结局却像众人喜闻乐见的三俗小说:男方家全款买了房子,半年前装修完,方菲又怀了孕,和他领证之前就已经搬到他家去住了。
知情人都说失而复得,称赞方菲命好,也有毅力,守得云开见月明。忍耐是方菲身上最恒久的品质,中学时代为期三四年的牙齿矫正、三千米长跑,以及拮据的、令人难堪的家庭,在毫无希望的黑天中,她能做的、擅长做的只有等待。然而这一切是经由忍耐获得的最终胜利吗?方故不知道。她竟然最终嫁给了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这是方故从未想过的。从前方何一直叫嚷着一定要当方菲的伴娘,全家人被吵得受不了,每一次都用做做样子的答应来应付她。在这样的对话中方故从不插话,只冷眼旁观,一来是她从来不会像方何那样幼稚地争取,二来她其实也并不相信方菲能够真正在婚姻生活中获得什么像样的幸福。她会吗?母亲告诉她的关于他们恋情的传闻里,亲戚、朋友同母亲议论的时候,随着姐姐年龄增长逢年过节必然遭遇的催婚玩笑中,多得是方何这样的小孩子根本不会理解的东西。
然而如今方菲做到了。方故这才猛然发觉,她从前看到的如今仍然是一团又一团难以言明的迷雾。
所有人都尽量诚恳地说,这段婚姻是她高攀了男方家。每次听见这样的话,作为局外人方故都觉得很难受。她想起家里的亲戚给母亲打电话提到姐姐,说姐姐傻,男方要买车,她把她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勉勉强强凑了一半。
“直接说自己没有这么多就好,她也太憨了,没钱就让她老公买便宜点的车嘛。小孩生了,月嫂、人情多得是地方要用钱,她以后拿什么?”
母亲站在窗口接电话,过了一会儿才说,是吧,她婆家很厉害的。
很多事情她不明白,她至此才惊觉自己不明白。很难承认,但是真正的成人世界至今仍将她拒之门外,方故是最幸运的那种温室花朵,很多疲惫的难言的浪潮,从未真正漫染到她的身上。有两个场景幽灵似的在她心中挥之不去:一次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某个已经模糊的夏夜,方何方故和母亲从超市回来,拐过十字路口的拐角,就看到了前面走在一起的两个人。那时候方何年纪尚小,正是最顽劣的时候,刻意在背后响亮地叫了一下方菲的名字,于是方故便看到那个男人迅速地将方菲的手放开了。他没有转身。倒是方菲偏过头来,紧张地朝她们看了一眼,飞快地笑了一下,大意是在同她们打招呼。另一次就是昨天,天上下着雨,他单手搭在新车方向盘上,很疲倦地皱着眉,反复说自己太累。这一切都不够公正。她不是方何,她理应是对这一切更加了解的那个人,然而她却没法像方何那样简单地做出祝福。真的有什么幸福不幸福吗?
方故低着头把脖子上的项链摘下来。这是方菲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很流行的一个款式,价格对她来说不算便宜。方故的生日礼物方菲每年都会送,没有一次错过,她去外地念书以后,每年生日那天都一定会准时收到快递。她想起有一次她和一个朋友聊天说到这个项链牌子,那个朋友无意间问她,说这个牌子现在有很多假货很不好认,你这是柜台买的吗?
那一刻她心底勃然大怒,这种滚热的愤怒在她每次听到有人说姐姐高攀的时候都要被迫重温一次。但好与坏这样的事,从来都不是人情世故中有效的砝码,她度过的每一个生日,同姐姐一起长大的中学时代,到头来只是她一个人珍而重之的私情。
当她听姐姐说她要结婚,第一感觉是惊愕。“我要结婚了。”她听见姐姐报出日期,声音很清晰,仿佛有点高兴,但又不像是那个意思,仿佛磕磕绊绊终于走上一段坦途。那一瞬间她感到某种抗拒,她没想过方菲最终能够得到值得珍重的选择。如果是方何,她或许会简单地为方菲感到高兴,方何一直都是家里的小孩子。但是方故知道方菲得到的远不及旁人想象的那样多。为了这一刻,她做出了一些她们不理解的牺牲。世俗眼光里头的胜利是一种难为他人言的辩证法,方故从前以为,她借先行的那四年在方何之前占据了高地,没想到姐姐走得更远。
她们谁都没有办法:无论她们曾生活在一起多少年,姐姐谈婚论嫁的时候,她依旧只不过是她亲戚中的一个旁支,关系再怎么亲密,条件再怎么优裕,也无法让她在婚娶的博弈当中显得更有分量,更值得珍重一些。两朵浪花分别拍向不同的堤岸,说某某在某某的生命中很重要,大多数时候,这都只是一句大而无当的空话。
姐姐又呆坐了一会儿,然后回过神来说:“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很早起来。”她刚准备伸手去关灯,忽然又收回手往方故这边坐过来一点,发现了什么似的。
“这是什么?”
她的手指触到了方故肩胛上的一小块皮肤。
一个刺青。图案是一只笔画简洁的小羊,线条纤细,模样很羸弱,文在后颈更靠下一点的位置。方故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躲了一下,姐姐愣了愣,没说话,只默默把手抽了回来。
一家人里,方何才是属羊的那一个。
(未完待续)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1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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