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文学营 | 游园(下)


 编者按 
试伴娘服的时候,方故想起了妹妹方何,其实先前一直吵着要做伴娘的人明明是她,所有人更喜欢的也是她。和方故文在后颈更靠下一点位置的那个刺青一样,这个故事里有太多隐秘的事情无法明说。

作者 林砚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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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并排躺在黑暗里,一开始没有人说话。房间的窗户开在临河的一头,暮春初夏的夜里,此时此刻,能听见很细碎的虫鸣,清脆坚韧的,一声又一声。她们沉默着躺了很长一会儿,然后方菲听见方故忽然很轻地说:
“我之前都不知道。”
“不知道”后面的话,其实是什么都可以。如果是方何,她会想问吗?她不曾计算过,但是这个假设支撑她横渡很多困惑,替她做出决断。有的时候,她也会羡慕方何的真率。
方菲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在黑暗中紧紧闭上了眼睛。
方故在黑暗中跪坐起来,把一只手轻轻地放到方菲的肚子上,问她:“疼吗?”
“一点点吧。”方菲仔细想了想,然后诚实地说。
她把方故的手拉住,方故的手心里有汗,手指上有写字的茧。方菲也问她:“那你那个呢?会不会很疼?”
方故说:“不算太疼。”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其实我那段时间,一直很怕方何要跟我打电话。”
那时候她时常觉得和方何无话可说,说什么都是无用功,只会持之以恒地让她伤心。她躲在一个遥远的城市,在电话挂断以后为她和方何共同的不幸痛哭。她后来也明白,她不愿意面对方何,或许是难以忍受自己的置身事外。然而,让年纪轻轻就躺在病床上的方何听她讲那些花团锦簇,这本身就是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邪恶。她总觉得方何或许会恨她,她应该也值得被恨,恨她活蹦乱跳地中学毕业去了方何最想去的城市念大学,恨她不用每天吃药、打针、躺在床上,恨她在两个人的较量中不知不觉大获全胜。更何况这种胜利全是凭借着运气。更好的运气。
方故同样也相信,有人且必然会有人比她和方何更亲密,但是她其实也没有太多真正的、难以替代的朋友。在大学里她和室友保持着和善且疏离的关系,大部分时间都独来独往,和同院系一个男生短暂地建立过为期两周的恋爱关系,随后又毫无由头地迅速分开,原因是那个男生认为方故从始至终都只是在忍受。那时方何坚持每个星期给她打两次电话,她无意间把恋爱又分手的事告诉她,方何问她真的喜欢他吗,她不知道如何回答,于是只是不说话。
那两年里方何和她的联系比从前都要密切。起初她也觉得局促与古怪,但是方何病了,她必须照顾她。很多时候她不知道同她说什么,往往都是方何兴高采烈地讲,病房里发生一点事都要讲上半天,她尽量掩饰,敷衍地嗯嗯啊啊,脑子里却全是方何生病之前一家人到机场送她,分别前方何给她的那个拥抱。她从未想过方何会真正离开,哪怕她自认为不那样爱她,但她们之间总还是有感情。方何走的那天她跑到文身店里去让人给她画个小羊,是方何会喜欢的图案,刺在肩胛骨旁边。那过程很漫长,她清楚这是她无能的印记,她要给自己施加火烧火燎的惩罚,以逃避某种成为空话的命运。
那天她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回学校,落日从天的这一头烫到那一头,也把她的心烫出一个烟头大小的洞,里面哗啦啦漏出很多往事。她大学一年级那年,方何中考,考得出人意料地坏,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和母亲抱在一起,哭得稀里哗啦。没过多久方何病来如山倒,中考反而成了微不足道的挫折。一开始一家人都瞒着方何,母亲打电话给方故,没说几句话就泣不成声,方何却一直富有热情,还在期待什么时候能回学校,比同龄人迟一年上学会不会有点丢脸。后来方何的病情恶化,父母带她出国看医生,把方故一个人留在国内,她只能背着方何偷偷给父母打电话。在电话里她总是哭,听到母亲哭她也哭,哭完以后母亲对她说,照顾好自己。
这话无比诚恳,也闪烁着实用主义的、残忍的光芒。她一直以来都在尽心竭力这样做,然而如今当她试图多给出一些关切,袖手旁观却成了她的命运。某天方故放学的时候看到天空中的烟,她忽然觉得那烟就是妹妹方何,忽而就不受控地飘远了,地上三两个局外人,焦躁而软弱地踱来踱去。
方故在黑暗中躺下,她看到那件红色的中式喜服搭在床边的椅背上,仿佛在昭示着某种难以名状的胜利,苦尽甘来。
“你这次也是不小心的吗?”又一阵沉默后,她问。
“不小心的。”方菲说。
方故妈妈,她的舅妈从前也问过类似的话,那是很久以来她们第一次与彼此交谈,方菲主动给她打电话,告诉她自己怀孕了,可能要结婚。
“还是那个人吗?”她问。
“还是那个人。”她说。
舅妈没有再说话,她同样知道怀孕不会是方菲应有的砝码。如果怀孕能够成功逼他娶她,那么他们早就结婚了,这不过是一种天真的肖想。方菲那时心里却很平静,把手轻轻放在那时尚未显怀的小腹上。几年前发生过的事早已给出证据,从前她没有以此获得的东西,如今也不可能再一次拿它作为借力。人在同一处不应该跌倒两次,虽然她并不是那样有心计的人,而这两次都只能算是方菲的无心之举。
他们之间并没有情爱的雷霆万钧之力,更像是一种安全的交付,一种温情的救助——她已经三十岁了。这种及时比任何一件事都让她觉得感激。如果一定要说她靠什么胜出,靠的是两个人的逃避和怠惰,是牵扯多年的熟稔和因此不再需要别人的执着,也是彼此之间默契的忍耐,以及她心底坚忍的对挣脱旧有生活的渴望。忍耐有一种伟大的强力,这种强力让她等到了可能是她此生唯一一次的好运。在家庭的结构当中,很少有谅解,更多的是妥协。从前他们为了结婚的事吵过很多次架,他受不了双向的折磨做了妥协,于是他们分手,她一个人去做流产,眼看着就要再去同陌生人相亲。复合以后他们几乎再也不谈这个话题,如今眼看他就要三十五岁,他母亲做了妥协,她和他领了证,搬到他家里去住。他或许也爱她,他曾打过包票说一定会给她一个交代,但从前没有,如今却又自得其所,纵使他站在人生的岸边看到的更多是自身的软弱和无能——他没有办法招架她的步步紧逼,也没有办法应付一个新的陌生的女人,柳暗花明不过生发在蹉跎之间。这究竟是不是因为忍耐得到的馈赠,那些破碎与牺牲究竟是什么,方菲自身也说不好,也没所谓。这些都不算什么。三千米跑到终点,片尾字幕终于打出了,即使不问问题,生活也能平平淡淡地继续。
她心里可能知道舅妈想要说什么,但是她最后并没有说,或许是因为她们同样回忆起了从前的失败。
她没有参加方何的葬礼,那段时间她刚做完手术,还在卧床休息。手术前她已经搬出方家,东西不是她自己去搬的。方故在外地念书,方何病情恶化,家里几乎没有人,她早就想过要搬走,如今正好也不好意思再借住下去,于是也走了。离开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在家卧床休养的时候听母亲说到方何,她心里甚至有点儿怪诞的庆幸。舅妈失去一个孩子,她也失去一个孩子,这种残忍的共情让她不用亲自面对方何的葬礼,像逃离一个她接不住的谎话。
她心里觉得空。这种空来自某种面对失败的平静,有一点难过,但更多的是茫然。从前她借住在方家,家里为了不打扰已经念中学的方故做功课,就让她和方何睡一个屋子。方何听说她谈了恋爱,很认真地拉着她的手许愿,说以后你一定要请我当伴娘。那时候的话只是不成熟的愿望,她们都还觉得离她结婚还有很远,离方何长到可以当伴娘的年龄也还有很远,于是一去数年,她明明什么都还来不及做,结果婚礼也失去了,方何也失去了。她知道自己不配对此谈遗憾,只是慢慢开始觉得,方家的房子如今对她来说有些太空了。
她想起手术前她还住在方家的时候,有一天买了一小捧淡蓝色的绣球花回去。花已经不太新鲜,但依旧足够美丽。她去看方何的时候从来没有买过花,那一次却买了。
家里只有舅妈一个人在,她还是一个人坐在飘窗上,腿上放着棒针、绒线和织到一半的毛衣。客厅飘窗只能打开很小的一条缝,江风从那条缝里盘旋着吹进来,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暴雨将至。
地上智能扫地机开着,满客厅团团转,在空寂的房间里发出忽远忽近的噪音。这天医生给方何下了病危通知,她在舅妈和舅舅打电话的时候听见的,他们没有吵架,但是着急地想要把对方挂断。舅妈说,我还有点事情。但是放下电话以后她却走到方何的房间,在床边上坐了。床上粉白色方格的棉布四件套,还是中考以后方何为了高中住宿挑的。后来用在了她房间里,她却很少有机会睡。
她走过去,把绣球花放在矮几上。有几朵原来翻在上面的花蔫巴了,她把花束翻了个面,把那几朵压在了下面。
舅妈眼睛红着。仿佛为了掩饰似的,她抢先问她:“你们打算结婚了吗?”
她想了想,然后摇摇头。“我约了手术了。”她说。
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她们都觉得此时应该拉住对方的手,仅仅是拉住也会好过一点。她们相信此时此刻她们比任何人都要理解对方。但是没有人动。
“毛衣还是先不要织了吧。”她又说,也没有碰毛衣,但是两个人的目光同时都落到了那一团毛线上。“你太累了。”她解释道。
房间里的光更暗了,她们靠得那么近,也只能勉强看清对方面上的表情。颗粒状的雨开始在玻璃窗上轻轻叩击,有水珠穿过窗缝落在她们之间,那是克服险途之后的归宿。她们没有人去关窗户,但是舅妈开始把沾湿了一部分的棒针和毛线收拾到袋子里去。
“嗯。”方菲听见她这样说,“你舅舅也怪我。”
她想说不是你的错,又想说男人根本不明白,但是最后也没有说。这个没有男性的世界,她们试图告诉对方男人不会理解,但只不过是因为她们也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理解男人。关于爱、婚姻和各种东西,她们一旦开始讲述,便面临着温和的、软弱的伤口。但最好她们谁也不责怪。
最后她只是说:“算了。夏天要到了。这也没有用。”
“我知道。”舅妈平静地说。
她们没有人再去动那束花,舅妈拎着装着棒针和毛线的袋子回了房间。她则准备出门。经过主卧的时候,她听见房间里很安静,仿佛里面没有人。
第二天方故是被化妆师弄出的动静吵醒的。
小小的卫生间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妆容的步骤多到令人惊诧,仿佛是在维护方菲最后的尊严和仪式感。化完妆以后她同她爸爸吵架,姑父在楼下用本地话嚷嚷得很响,因为他嫌弃姐夫来接亲时的红包给得太小,又嫌弃姐夫开过来接亲的车不够豪华——在女儿结婚这一天的早晨,这些理由简直令人啼笑皆非。
好几个亲戚过来劝,里头也有从前与她母亲吵过架笑话过她的人,在她大喜的这一天仿佛也有了一点柔软的关照和真情,真心实意地宽慰起她来。方菲化好妆换好大红中式喜服,坐在桌旁吃她母亲做的面条,吃一口就要拿纸巾小心翼翼地擦一下眼泪。眼泪里什么都有,委屈,抑或是从一个家庭到另一个家庭的感伤。
方故坐在房间的角落,看见姐夫进屋把门关上。方菲面对着面条坐着,没有看他,说:“没有2200这个数的,最低也都是给5800。不是钱的问题。之前没有商量好,我爸生气了。”
姐夫走到窗边,很用力地把窗打开,低着头看楼下街道上侧卧的黄狗,没说话。
“你先拿过来,等结束了我再拿回去给你。”她又说,“也就是个形式。”
两个人的表情都不是很好,但也没有争吵,一股浓郁的灰色的疲倦,潮水似的同时将他们两个人打倒了。方故偷偷看了眼姐姐,化妆师给她画的眉毛微微下垂,配上她的眼型,不笑的时候便显得愁肠百转。
姐夫只说:“我肚子好疼。疼一路了。”
化妆师收拾完东西以后进来,姐夫便出去了。姐姐站起来,化妆师看见她和桌上的碗筷,说你怎么吃这个呀,眼妆都被面的热气熏花了,我给你补一下。
于是姐姐最后吃了一口面条,把筷子搁了,去把妆补好。
没有拦门,没有伴娘讨要红包,什么彩头游戏都没有,方故也不知道那场争执最后的结局。只是吉时要到了,穿着衬衫西裤的姐夫走到姐姐房间里来,说走吧。于是她就走了。
姐姐穿着中式喜服,姐夫穿着衬衫西裤,一路被媒人撑着伞上了车,是那把“一定要买”的红色的伞。方故在后面跟着,提着伴娘服的裙摆。有人把鞭炮点着了,于是烟气和响声一同升起来,炸裂的火光中一切都雾蒙蒙的,那些在心底计划的空大的仪式,在下落中迅速皱缩成小小的、尴尬的一个核,跌在地上。最后定睛一看,只能看见一小颗响完的鞭炮,静静躺在尘灰当中。
晚上婚礼的仪式也一切从简。没有给父母敬茶,没有双方家长代表发表感言,那些世情的、俗气而又令人感动的瞬间,被大刀阔斧地删去了,就连新人双方的交杯酒也换成了共饮一高脚杯王老吉。姐姐是一个人走红毯的,姑父不愿意上台,也没有人领着她走这一段路。于是她就一个人走,挺直了背,但是脸上面无表情,方故后来翻看亲戚拍下的照片,知道那是不合时宜的心酸与紧张。方故又一次觉得失望。或许姐姐也没有那样需要有人不知所措地领着她把她交付到另一个不知所措的人手里,又或许,在那些俗气而令人感动的时刻被取消以后,仪式的简陋与失败也依旧会让她感到难过。很多问题没有办法问,面对困惑她只能自顾自猜想。但在那时其实这些都无足轻重。姐姐的妆一直工整而漂亮,穿了婚纱也不会看出肚子,台上新郎新娘看起来是那么般配,以至于交换戒指的那一瞬间,方故还是感到了一阵酸楚的温馨。
她是否长久地等待着这样的温馨灵光一现呢?作为一波三折之后难能的馈赠。很多事情,方故觉得不可思议,但她却仿佛习以为常。她想起新年时他们两个人一起来家里拜访,姐姐穿着很宽松的运动装,说到婚礼和丈夫,也的确像是很开心,如同这当中没有那些令方故觉得难以忍受的隙缝。很多次她想问姐姐为什么,但是问题难道一定就有答案吗?小的时候方何也曾问方菲以后会想嫁给什么样的人,方故一直记得她说的是,“我不知道”。方故的前男友坚持要同她分手,给的理由也是,“你一点也不明白”。于是她至今也仍旧不那样明白。方何离开两年,她终于开始觉得,有的时候,单纯做作一点祝福,仿佛比执着于理解成人世界里她们不曾经历的迷雾,要来得更加简单。
司仪请新娘走上红毯的时候方故在台下跟着,T台太窄,婚纱的裙摆好几次勾到两侧插着的塑料花,要方故手忙脚乱地去解。方故一直陪着她,这一整天她其实没有太多功能性的用处,只是一直安静地陪在姐姐身边,像个漂亮的摆设,也像某种难以言说的勇气来源。方故看着她一个人在台上往前走,很专注地向新郎走去,手里捧着一束很漂亮的塑料花。她想起婚礼开始前,因为婚庆公司忘了把婚礼海报寄过来,姐姐一个人站在酒店门口接待客人,旁边只站着穿着伴娘礼裙的方故。四月的夜晚,气温依旧不算很高,方故坚持把自己的牛仔外套脱了,披在姐姐白色的婚纱外头,姐姐宽大的婚纱裙子下面穿了一双好看的运动鞋。仪式结束后新人到各桌敬酒,方故去宴会厅后台的化妆间拿东西,看到那个负责一整天跟妆的化妆师一个人坐在里面玩手机。方故问她:“你不去吃点东西吗?”
“婚礼都一样的。”化妆师说,“过一会儿我就走了。”
怎么会都一样呢?在司仪提前准备好的反复使用的新郎讲话之外,在千篇一律毫无内容的婚礼小视频之外,在婚纱外面穿一件牛仔外套,这是姐姐理所应得的胜利,也是失败之外的慰藉——捧花虽然是塑料的,但是很漂亮。
方故想起中午接亲的时候,媒人一路把他们撑到新家楼下,过了火盆,进了屋,敬了茶,拿了红包,新人一起在主卧里吃汤圆,姐姐没吃两口就放下了,方故看见水煮汤圆里面撒了枸杞和桂花。主卧的床铺了大红色的四件套,上面用金线绣了龙凤鸳鸯和连理枝,姐姐一个人坐着,背对着卧室的门,方故站在旁边,看着窗外淡灰的,笼着阴云的天。这是生命里的又一天,普通的一天,既没有好天,也不算坏天。
后来她在卫生间里接了一个母亲的电话,出去的时候,就看见姐夫也在床沿坐下,把姐姐的肩膀扶了扶。姐姐把头饰一个个拆掉,过了一会儿两个人一齐在大红的被褥上躺倒,眼睛注视着头顶的天花板,在天花板上寻找一个可能的焦点。姐夫说自己还是肚子痛,姐姐的手指在喜服的扣子上逡巡,她没有说话。
主卧外面到处是小孩跑来跑去叫嚷的声音和姐夫一家人招待亲戚客人的说话声,方故知道此时此刻这些声音都模糊了,也消隐了。没有什么来打扰他们。在降临的生活面前,他们平静地摊开四肢,因此获得了迷雾般的逡巡不前的幸福。
婚礼结束了。方故换下伴娘服,和父亲一起找姐姐一家人告辞。母亲最后还是没有来,方故按照她嘱咐的跟姐姐说,母亲今天有点不舒服,所以来不了。姐姐脸上的表情有点遗憾,但是她还是笑着,把方故的手拉住。有男方的亲戚问旁人方故和姐姐之间的关系,姐姐说:“是我妹妹。”就在那时她们四目相对,那一瞬间方故忽然从她的神态当中读懂了:她和方故一样知道方故母亲其实安然无恙。方故发觉自己仿佛又一次重温了多年前的心情——念中学的时候她参加一个话剧比赛拿了第一名,颁奖结束后回到化妆间,却发现自己上台前摘下来放在眼镜盒里的一条镶着碎宝石的项链不翼而飞。那是她16岁生日收到的礼物。那时候母亲告诉她说,总有这样的事。
临行前她们轻轻地抱了一下,姐姐还穿着红色的敬酒服,妆容还是很漂亮,前所未有得漂亮。拥抱的时候姐姐凑在她耳边对她说,伴娘服的衣码,不是故意记错的。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但是你不要记怪姐姐。”她说。
从前她一直在寻求一种更为公正的对待,但是如今她意识到,这并不是选择的问题,她也并不比无知懂得更多。又要怎么质疑为什么?很多时候人只能做出简化,像年幼的时候回到家,看见母亲坐在屋子里流眼泪。方故心里想,她谁也不怪。她把姐姐搂住,说:“新婚快乐。”
回去的路上她又一次想到母亲,想到她坐在飘窗上又开始织毛衣。她也想起今天早晨在接亲返程的路上她们赶吉时,她坐在副驾驶,车窗上贴了一圈香槟玫瑰,还贴着红双喜。车窗右侧的那张红双喜没有贴牢,一路上被风吹动着,发出很细碎的声音。她为此而久久地担心着。一直到后来过了一个红绿灯,车辆发动以后,那张喜字终于完全地被吹落了,在风里打了个卷,随后迅速地消失。她暗自希望永远不会有人发现这件事。
她又想起来,那辆车的反光镜上挂着一个檀木的万字挂饰,那个万字随着晃动而不断翻转着,正面看来是吉祥如意,翻到反面却成了一种暴力的标志。她仍旧时常为之觉得痛苦。这天晚上因为失眠她一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听见父亲隐约的呼噜声,听见窗外下雨了,雨声淅淅沥沥的,是她暌违已久的缠绵缱绻。母亲在床的另一侧睡得很安稳,她知道如果她不在家,她会睡在方何的房间里。
她在雨天想到雨,想到烟云和变成烟云的妹妹方何,也想到母亲和姐姐。方何或许并不曾恨她,更多的时候,她只是不了解她,而她亦如是。雨把全世界都打湿了,它一直如此。方故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但最后还是只是苍白地说,“新婚快乐”。她知道这样也很好,这些事情当中没有问题可以问,无论是对谁。于是她们只好等待,一直等待。或许有一天她最终能够明白,又或许,在等待当中,她们有时也能获得心灵的平静。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1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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