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在生理学实验教室里,我们接触到不同的动物,有白兔,有鸽子。逃避残忍实验的方式,就是不做那个执刀者,以及带走那只正要被安乐死的白兔。这或许不是一个好主意,但我们还是捧着回收场找到的纸箱,装着白兔,朝宿舍走去……
作者 李奕樵
这里是生理学实验教室。
我们把锐利的心、锐利的金属跟锐利的示波器图表,平行安放在一起。
安放在宽广的黑色塑胶桌面上。
白兔的洁白毛绒在黑色塑胶桌面上。白兔在它的洁白毛绒里。
(白兔在它的洁白毛绒里。那白兔还算是白兔吗?)
教授不会回答。教授无法回答他听不到的问题。但教授会说:“你们啊,不要觉得这是残忍。也不要觉得你们应该学到新的知识。实验的本质不是探险,而是验证。”教授会在这学期里反复地说,说到像一首歌。说到,手术刀、手术剪、止血钳、持针器在方形金属盘里平行排开,像一组乐器,而它们将在我们手中舞动并对话,像是对位音乐在它们工整的巴洛克时期。
我们把锐利的金属交到彼此的手里。有时候,我都会疑惑,我们是不是该在这个时候,凑过去跟身边的人耳语,说,我爱你。
我爱你。因为爱总能赦免一切。我们必须被赦免。
然而我们总是太过于腼腆而垂眉保持沉默,一如我们在其他应该说出爱的场合。教授如弥赛亚为沉默的我们高唱:“(fff.) 应当检视的/不只新鲜的假说/越基础如常识/越要去验证 (repeat.)。”我们手中的金属歌唱不带言词。众星拱月。
很快的兔心脏。很慢的我。总是因为数不过它们的心跳而紧张。如果心跳快的一方能因为接触更缓慢沉重的心跳而感到安详,该多好。像一只海獭挂在饲育员所持网子下游戏摆荡时的重量。最好像是定音鼓的重量,勃拉姆斯喜欢带旋律的那种。
细长的麻醉针平平插入细长的耳。
(白兔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洁白毛绒。那白兔还算是白兔吗?)
白兔的四肢被细绳捆往四个角落。
白兔平摊成一座盐湖。哺乳动物在这种时候总柔软得像是液体。
欢迎,欢迎,亲爱的先生女士们。早安。午安。晚安。欢迎来到今天的兔小肠吸收实验。
电剪长鸣,抹去白兔肚腹的细毛。
无论是否乐意,都像是非得待在这里不可。花时间构筑一种想望来掏洗自己,花时间塑造一种恐惧来驱赶自己。
一片森林出现在边境。在蔓延。
你要怎么抵挡一片森林呢?它们看上去是这么缓慢。
在寝室窗边安置一个拳头大的盆栽。以前不懂植物好在哪,现在变得非常渴望。渴望看到鲜绿的茎叶在我的生活空间里。不痛,而且生长。
喜欢非常近距离盯着阳光穿透绿叶组织的样子,它们会在小小的组织间折射出无数小小的红白蓝。有种和风印花的美感,但更繁密立体。
有学过光合作用流程吗?那真是一种无法复述的知识。
我们只能画几个圈,一边是光反应,一边是暗反应。光反应里有氧气的流程跟二氧化碳的流程。看着有能量代币之称的三磷酸腺苷怎么被循环跟非循环的电子传递链吐出来,然后再看那些副产物如二氧化碳如何在卡尔文循环中转换成三碳糖,而那些三碳糖又只有六分之一能脱离循环,剩下的又会被做成五碳糖……每一个环节都是一个诺贝尔奖的分量,都自成一片天地。
要怎么用线性的语言,捕捉同时拥有五六个回旋折叠时空甚至彼此交叠的流程呢?
不,真正理解语言的人不会这么做。
他们宁可画一张图。或者更多张图。
因为森林,常常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最严重的时候,跟自己也不愿意。为了不依赖语言来思考,试着用纸笔来发展各式符号。到最后,那些符号往往都会组成一幅幅像是曼陀罗的繁复图案。但不真像是万德诸佛聚集之处。曼陀罗之所以美,是因为它暗示在繁复的周边围绕下有个单纯的中心。仿佛抵达那个单纯的中心,就能光明普照。
但光合作用如此繁复。
为了逃离语言而画的曼陀罗,往往也不会领人回到一个单纯明亮的,可被语言描述的解答。
“爱是唯一的解药。”而吃迷幻蘑菇的,都说那里没有神。想想这颗星球有那么多早慧顿悟的得道者,骑机车在街头跟同学们打招呼,寻常但圆满。从一九六○年代开始有那么多啊那么多的得道者,但世界依然未曾改变。就觉得,干脆成为世界好了,都不用改变了。
一位学姐,倚床坐在未来远方,腿上插着一管奶白的Propofol。永远凝止。
(我想起父亲曾哀怨地跟我说:你说过想当医生的。我记得你这样说过的……)
(好像那是一件让他很寂寞的事。)
Propofol。
没有一片更平静的海。
一个老人,带着一本笔记本跟一支笔。在教室里旁听。
学期刚开始的时候,老人拉开一张椅子,试图找到一个不干扰人的角落。但在生理学实验教室,没有一个角落是不干扰人的,所有空间都是动线都是紧急通道。他坐回桌边,在人数最少的一组。我们这组。
一般来说实验课是不能旁听的,有人说那是某系许久以前退休的老教授。我们见过教授在匆忙出入的间隙对老人点头致意。
因为更加纯粹所以尚未离去的人啊。怜悯。吟唱。我们衷心。
双手在实验室染血。滴下。上面脑壳内部各种爆破。巨量知识传承的过程偶尔会引诱你摧毁对自己心智的信赖——好像那些信赖只是一种错觉,只是一种观察者谬误。逻辑是不可靠的针线,用来缝起散落一地的认知片段。
偶尔炸到很深处时,就会突然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任何人。可以成为任何人,或是一个根基尽毁的废墟,同时是这两种存在。
所以,怎么可能会逃走呢?
要执着。要迷惘。要奋力维护幻象。过去的。未来的。远方的。
不然,森林正在蔓延。
更换解剖刀的刀片。把白兔的肚子打开。执刀的是来交换的女学生。她以一种人类学家式的宽容胸怀对待教室内的庄严气氛。还有在这之下四处奔窜的爱意。
轻轻地将肠子拉出来,让相连的血管跟肠系膜尽量平整。小肠摊开的总长度略长于手臂。
切开小肠的上下端,用Tyrode灌洗干净。
我们将要做的是六根连着血管、装着不同浓度盐类溶液的透明小香肠。
我们会将这六根透明小香肠塞回白兔的肚子里。静置三十分钟。
再把小香肠里的盐类溶液通通抽出来,测量溶液的体积。
把用剩的白兔肠子塞回去。
可以很仔细地缝合小肠跟腹腔,也可以连结扎肠子的线都不拆,随便塞。
助教会帮这些白兔安乐死。
女交换生举手。
助教穿过窄窄的走道与学生们的背墙小跑过来。
助教:“怎么了吗?”
女交换生:“如果我们要进行术后照护的话,双重结扎处可以不剪断吗?”
助教:“你们有地方可以养吗?”
女交换生:“会想办法找。”
助教:“(沉吟一下)好啊,反正本来就是提高容错率的手续,你们绑结实一点就好。”
女交换生:“好的。”
助教本来转身要离开,突然回头。
助教:“张志宏又没来喔。”
我点头。
助教:“我本来是他学弟,现在都变成他助教了。”
我旁边的牧:“好课值得一修再修。”
助教摇摇头。走了。
以移动指挥棒的规律手势移动持针器。迎合小小缝合针的弧度。我们虔诚缝合。然后我们会问自己缝合的到底是什么。
助教忙着灌注二氧化碳到亚克力箱,怕白兔提早醒来。箱子这时候看起来是那么狭小,二氧化碳法作用在成体白兔上是那么缓慢。
值日生把白色的白兔从黑色的塑胶桌面移往黑色的塑料袋里。
而我们捧着回收场找到的纸箱。装着白兔。在昏暗的教室走廊等雷雨停止。
有幽魂在银亮的雨中行走。
我寝室的人不太喜欢偷养动物的点子。牧寝室的人超恨动物。我寝室的人挺喜欢牧。
“反正以学校实验室的那种烂环境,细菌感染的概率超高啦。能不能撑过一个礼拜都难讲。”牧说。
“那叫你们组上的女生常来看啊。”我的室友们说。
事就这样成了。
脑瘤见到白兔的时候,白兔已经可以四处走动。脑瘤的一只眼睛歪斜得很厉害。脑瘤没在读书,是牧的中学同学,总是特地搭公交车来宿舍找人玩游戏。他用牧的照片登录交友软件,也很有空码字聊天,偶尔有女孩子愿意跟脑瘤见面。牧说,也不知道是谁伤害谁多一点。脑瘤回说,我搞不好还活得没有兔子长,当然要尽量享受社交与社交后的各种可能性啊。脑瘤偶尔会带一些烟,那时牧寝室门底的缝会被毛巾塞起来。
暴雨后,蚯蚓在人行道上激烈蠕动。脑瘤癫痫发作时在地板上那样激烈地蠕动。我们走来走去,不知道要怎么把它捡起来,放回行道树下那格稀薄的草皮里。它看起来如此光滑。充满生命力。我们把寝室里最柔软的枕头塞到脑瘤头底下,看他激烈蠕动。
这是神经系统的不正常放电。
喔,我爱系统的不正常放电。脑瘤站起来拍拍手机壳上的尘土说,如神子复活。
牧会陪脑瘤去咖啡馆,跟交友软件上的女孩子见面。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策略。你也修了图啊,看起来也不像本人,虽然我不是本人,但是我也带了本人过来,这样纯度都是50%。跟你聊天的是我的心,但你也可以享受他精实的身体,我只要在旁边见证就可以了。他是个值得信任的好人,就是我善意与诚意的实体象征。我总是想万一我们真的相爱了,我一走,你不就什么都没有了吗?所以我需要他作为我存在的延伸。对啦他是已经有女朋友了,但保有交友空间啊。我的话语如此狂热,就是因为每次动大手术,我都不知道有没有明天。有一定概率是直接挂了,还有一定概率是会让我行动更迟钝一点,更麻木一点,更愚笨一点。后者才让我真的难过,你懂吗?我下一次手术是三个月后。现在就是我最好的时间了。我知道标示与内容物不符让你有点委屈。但我这不是带来了更多的真心吗?
牧没有太多话能说,只好默默记下来。牧有时会转述给我听,因为我跟牧并不是太亲密的朋友,随时可割可弃。
咖啡馆里一只小猫攀上牧的脚,用它细细的脚爪穿过牧黑长的裤管。短暂地刺痛牧。被尖锐的东西轻触的时候,很难辨别自己是否真的受伤。拿尖锐的东西轻触他人的时候,也很难辨别对方是否真的受伤。任何对温柔的要求都是一种虚妄,牧想。要求温柔是一种天真,我们顶多只能表演成追求温柔的人。我会尽可能地同理你的痛苦。但我并不。我并不。我并不。
我并不真的能做到。
午后的暴雨或多或少能让对话持续下去。雨的气味,还有它美好的噪音。都能将我们从规律日光刻划的时间感中隔离出来。
白兔有段时间看起来挺开心的。没课的上午,我们把它装在纸箱里,带到学校操场,顺便从垃圾场寻找新的纸箱。我喜欢它在操场草地上一路越跳越远,像是可以逃进森林里的样子。
但女交换生呼唤白兔。白兔就会回来。为什么要回来呢?
“你这无辜的小骚货。”女交换生捧起白兔说,看白兔腹部的愈合状况。
我们捧着新纸箱。装着白兔。从舍监眼前大摇大摆走过去。女交换生填写访客登记单。牧今天想帮他女友庆生。牧的女友也常来宿舍玩。他们两人的腰臀比都很性感。虽然我跟牧并没有很熟。但我的室友跟牧关系很不错。张志宏也是牧的室友。所以不邀我对牧来说似乎是很别扭的事。而既然我、张志宏、牧都凑在一起了,不邀女交换生对牧来说似乎也是很别扭的事。牧实在是个过分纤细的人。
我负责占据交谊厅的沙发区,等大家把食物买回来。
旭升没有去买食物,他在宿舍厨房煎蛋。
我其实没有太多话题能跟女交换生聊的。很快我就决定找借口去厨房看状况。
结果张志宏也在那里。厨房太小,我只能站在门口看他们两人,没法帮忙。旭升说,其实他也不需要人帮忙。张志宏说他很无聊。旭升说他想做薄荷煎蛋。旭升说那你就帮我把薄荷切碎吧。张志宏拿起菜刀准备切,被旭升阻止了。旭升说怎么不用砧板?这样菜刀会钝啊。张志宏说,喔?原来要用喔。旭升说,难怪实验课没看过你执刀。张志宏呵呵笑。没啦你没看我执刀是因为我根本都没去上课啊。
我回到交谊厅。看女交换生玩白兔。
女交换生盯着白兔说:“我后来有问助教,兔小肠术后康复的比例高吗?助教只说有先例。有时候我不能辨别刻意模糊跟保守的差别。如果助教明明就知道术后的希望渺茫,为什么不阻止我呢?他应该有数据啊。即便只是大略印象的比例也好,为什么都不说明白呢?我看起来应该是个明理的人才对啊。”
真是一个缺乏热带忧郁的发言呐。我由衷地感到嫉妒。
手工披萨。薄荷煎蛋。便利商店烤全鸡。起司马铃薯泥。
然后我们开始玩国王游戏。抽到国王签的人可以要求特定号码进行特定的任务。
我们正好聊到,皮肤的物理感觉接受器跟痛觉、压力、温度感之间的微妙关联。痒觉与痛觉的关系非常微妙,构造上两者非常相似但各自独立,而且痛觉受器的信息可以抑制痒觉信息在脊髓的传导。
脑瘤就说根据他常年来的观察,乳头不可能是人类的敏感带。旭升说屁啦,乳头的神经纤维密度无论男女都很高。你自己现在用手摸摸看就知道了。神经密度高不代表能助兴啊,脑瘤说。乳头这个概念根本就不存在在铁血男人的身体意识里。
国王表示:“既然这样,就只能来实验看看了。一号跟四号猜拳,输的去教训脑瘤的乳头。”
“等一下!”牧说,“如果脑瘤知道是异性去碰触他的乳头的话,他一定会兴奋的,实验变因需要控制一下。”
国王表示:“那先找东西把脑瘤的眼睛蒙上,大家安静点。”
脑瘤的眼睛被蒙上了。我是一号,牧的女朋友是四号。
国王对脑瘤说:“一男一女喔,一男一女。”
“快来给我一个痛快吧!”脑瘤呐喊,掀起自己的上衣,露出肥白的躯体。
我用眼神示意牧的女朋友举手猜拳。
我举手。牧的女朋友举手。我竖出食指跟中指,是剪刀。牧的女朋友竖出的是中指,指甲这一面朝着我。然后中指收回去,换成一根指着我的食指。然后食指又收回去,换成比向脑瘤的拇指。
牧从身后温柔而坚定地抱住她。牧笑着对我摇摇头。
国王说:“放心吧,我的子民,王国上下都会守口如瓶。”
脑瘤没有撑过三个月后的手术。他大概至死都是个处男。所以有一个性别暧昧的人碰他的乳头,应该不是一件坏事。我事后是这样回想的。
“说!有没有感觉?”国王霸气质问。
“没有啊!这个人的技术烂死了!我可以要求换人吗?我要求换人!”
“吾王。”牧小声地说,“他的如意算盘应该是两个人中至少有一位是异性。”
“不行喔,”国王对脑瘤笑着说,“这就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新任国王下令大家先去盥洗。
回来之后,大家各自说了些故事、真心话之类的东西。虽然要换地方续摊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让牧他们俩有独处的时间似乎是更理想的。
牧的女朋友今晚似乎会待在这里过夜。牧的室友们很识相地各自找借口出门了,包括张志宏。张志宏整个晚上都很没存在感。没当过国王,也没被派过任务。
把白兔放回寝室之后,旭升邀女交换生跟我去买鸡排当消夜。张志宏跟了上来。
女交换生轮流跟我们交谈。到张志宏的时候,她问:“听说你一直回来这里念书,念了快十年?”
张志宏呵呵笑。
我知道这不是她真正想问的问题。
女交换生:“你以前有做过兔小肠实验吗?”
张志宏说有啊。
女交换生:“你是不是都学过了,所以觉得课程很无趣?才不来上课?”
张志宏:“不是,因为做了噩梦。”
女交换生:“噩梦?”
对。噩梦。
梦到第一次被退学的时候,我被家里的人逼去工作。我的姐夫在某国经营买卖。梦里的我没有更想做的事,就去那里当我姐夫的助手。当地人很单纯,虽然他们之中的某些人穷到骨子里了,免不了显得贪婪一点,但这样的阶层哪个国家都有,掌握到应对原则之后,并不会太费心。我的英语能力还过得去,工作大抵是文书工作,平常应对的也都是公司内的华人。
梦里待了半年以后,有个认识的朋友说,有不错的口译工作可以介绍给我。难度不高,本来条件是要更有信誉的老手,但是对方太急了,时间就在今天晚上。其他人刚好都排不出时间,我姐夫有提过我,所以才找到我。我答应的话现在可以把首款给我,晚上他会来开车载我到会场。我问他首款是多少?他摇摇头。我说我可以接。他把十张百元钞塞到我手里。绿色的。是美元。他说他信得过我姐夫,就信得过我。
我换上几乎没有穿过的西装,跟舍不得弄脏所以带过去以后根本没穿过的名牌皮鞋。我知道我可能要见到大人物了。八点左右,我听到楼下汽车停靠的声音,没有等到手机铃声响,我就冲下楼。上车以后,朋友说,可以的话,把手机关机。我照做了。我本来以为车会往首都商业圈开。但正好相反。我们前往路灯越来越稀疏的山区。车的避震器跟座椅很糟。我的屁股都痛了。因为没有手机,我不太确定时间,大概开了一个半小时或两小时。最后停在一个看起来荒废了一段时间的度假中心的停车场。
朋友塞了一瓶驱虫喷雾给我。我们走进树林里,朋友在我身后,帮我照亮我脚下的兽径。我的皮鞋让我走得很辛苦,一不小心就会被树根绊倒。空中飘扬的细小蛛丝反复黏上我的脸跟我的西装外套。虽然很闷热,但是为了保持双手的灵活度,我不敢把西装外套脱下来拿在手上。实际上走大概不到十分钟,但我宁可再多忍受一小时的僵硬汽车座椅。
然后我见到灯光。不是建筑物发出的那种灯光。走更近一些,我看清楚了,那是一盏架起来的探照灯。
那是树林里的一小块平地,周围的四五棵高龄榕树正好把阳光与土壤资源压榨干净了,让中间寸草不生。现场只有五个人。一个正在抽烟的木讷男人。一个不特别高,但肌肉精实且背着一把步枪的黝黑的当地人。我跟我朋友。还有一个眼口手脚都被胶带层层捆绑的,横放在地上的女孩。那个女孩是个华人。我就是那个女孩的翻译,负责把她说的所有话说给抽烟的木讷男人听。
我的朋友先上去跟那个男人说了些话,看那姿态约莫是在为我们的迟来道歉。男人挥挥手,让一切准备就绪。我的朋友掏出手机横拿着,不知道是录像还是直播。我朋友说,当地语言由他来翻译成英语,有听不懂的英语他也会支援,剩下的部分就要交给我了。
然后捆在那个女孩脸上跟嘴上的胶带被撕下来。探照灯打在那个女孩身上,看得出来她根本看不到其他人的样子。然后她开始说话,她开始求饶。其实她说得太快太凌乱了,很多话我根本没听懂。我试着翻译中文的部分给男人听,不出两句,男人就开始皱眉头。女孩听到我在翻译,就知道我是听得懂中文的人。就一直对我说话。她跟我求救,然后咒骂我。然后再跟我求救,再骂我。
忘记是在过程中哪个阶段,男人透过我要那个女人唱歌。她神智不是很清楚了,只对比较简单的问题有反应。我必须辅助她的思考。流行音乐?茫然。歌手?茫然。我问她住哪里,大概几岁,有没有信仰。她说她上教会。我就要她唱圣歌。她想不起来。我拼命想我这辈子曾经唱过哪些,婚礼的,葬礼的,小时候跟亲戚做礼拜的,把旋律哼给她听。然后她居然真的对其中一些有反应。她就躺在地上,艰难断续地唱起来。
我想这个场景一定存在某种真理吧,只是太复杂了,我需要时间。我突然觉得自己是活不下去的。这里那里都一样,好复杂,好难,好快。事情结束以后,到白天以前,有三个人分别跟我说了一样的话。那男人,我朋友,我姐夫。他们说:做得很好。但好在哪里?我根本不知道。我的意识陷入旋涡。
“醒来以后,我就决定回学校了。我想给自己多一点时间。”张志宏说。
“结果被退学三次,这样有给到时间吗?”旭升说。
“那是学校的课程进度太快。有些同学觉得学分拿到就好,我不想那样。我不想被说好,合格,结果自己觉得很虚伪。”张志宏说。
张志宏没有要回寝室。买完鸡排后一路走向网咖。
旭升说:“妈的,屁话一堆。大学被退学后只能去当兵啦。”
女交换生问:“有些人不是有免除兵役的条件吗?”
旭升耸耸肩。
第六天。进寝室前,就听到门里断续传出似人而非人,孩童般的叫声。一开门,便毛骨悚然。寝室里弥漫着死亡的气味。没有人在寝室里,但窗户是开着的。抗生素没有发挥预期中的效果。腹部肿胀外翻的创口残酷展示着我们的缝合技能水平。细菌感染的症状似乎让它神志不清了。
我把白兔跟纸箱捧到宿舍顶楼阳台,像是羞愧的败逃,在水塔旁待了整个晚上。
最后的几个小时,不确定是细菌造成的神经性毒素还是电解质失调,白兔出现角弓反张的症状。双耳紧贴后背,横躺在地上,脖颈夸张欢快地上扬,四足仿佛在草原上奔跑跳跃至最高点那瞬间般伸展开来。像史前洞穴壁画上的动物那样。
星薄无月,我拿着手电筒,每隔几十分钟照看白兔的状况。
晨曦。
随着天空渐层黑蓝紫红,显现亮白,白兔的红眼球不再充血,漆黑一片。
助教大概光看我的眼神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跟女交换生捧着纸箱,装着白兔尸体,走向实验动物中心。那里有冰柜可以存放实验动物的遗体,之后会送往校外的焚化炉。
然后我们走进了森林。
我一开始以为这是我的森林。但我立刻发现这其实是女交换生的森林。
“我本来以为在这里会更不一样的……”她说。
我本来很抗拒森林。但实际进来以后,却觉得很轻松。
我们也把白兔掩埋在这里。
靠近学期末的时候,我们做了鸽子大脑、小脑与半规管的摘除实验。动福会的老师们说,我们是做这项实验的最后一届了。
要怎么麻醉一只鸽子呢?就轻轻地,用双手握住它的躯体,连同翅膀一起。鸽子跟其他被选来牺牲的生命一样,很温驯。把禁食一天的鸽子头部塞到浸满乙醚的棉花里。教授以怜爱的目光看着我们。我们内在的不谐和音都已逸散。我们不再渴望传递填满爱的台词。我们平静。
我们平静地掀开手中鸽子的头盖骨,用挖脑勺三两下挖掉粉红色的软软的鸽大脑。或小脑。或半规管。
那个老人,带着一本笔记本跟一支笔。在教室里旁听。但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办法提笔写下笔记了。他常会搞混解剖刀跟笔。试着用解剖刀在笔记本上割割划划。耕出细碎纸末,他会皱起眉头,无法理解哪一个环节发生了问题。
摘除小脑后的鸽子。不能栖息。不能翻正。不能伫立。不能自行饮食。有如设计不良的机器人,在笼里不断翻跟斗。往前翻。往后翻。侧向翻。
女交换生问教授:“为什么我们要做这项实验呢?”
因为鸽子的体温够高,实验容易成功。教授回答他听到的问题。
后来老人已经没有办法来学校了。
从教授那里问到地址,我、女交换生跟牧一起去疗养院看老人。
在阳光满溢的会客厅,老人面无表情。我们四人围坐一圈,果然无话可说。老人的视线从我跳到女交换生,再跳到牧。最后停留在窗外。
牧的女友很喜欢在做爱时要求牧紧勒她的脖子。牧觉得逐渐习惯应付这种要求的自己,好可怕。欢愉、伤害、温柔,互相交缠勾引。融去界线,好简单。
有一次差点出事,那样子太危险,一不小心就会压迫到颈动脉。
但两周后他们又恢复习惯。不然牧的女友会因为考试压力失眠。
趁着看护离开的时候,女交换生用小塑料汤匙塞了一块指甲大小的哈根达斯冰激凌到老人的嘴里。
老人阖上嘴唇,像是细细品味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无法遏止地开始啜泣。
女交换生在大胆举动之后反而心虚起来,问我,这样应该没关系吧?
我无法辨识老人的情绪是感动或委屈,他望向太远的地方。
我在森林里。
我回答。说,这样很好。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1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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