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文华”记事(下)






EDITOR'S 
NOTE
我们来到海淀区韩家川村的文华学校支教,准备给这所打工子弟学校的孩子们开设几个月的课程。和孩子们相处的时候,他们眼睛里的光芒将我击中。可我也逐渐发觉,局外人以高姿态绘就的蓝图,落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时,就像一块拼错了的拼图,怎么摁都塞不进去,哪管你的拼图是否美妙。我们整个项目团队的一腔热血在校长女士面前就像是她随手打死的一只母蚊子拍出的血,只能隐隐期望,那群昏暗教室里的孩子们终究能明白我们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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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文华”记事(上)
……
直到去多了几次后,才逐渐对这里的孩子和环境熟悉起来。我上课的是四年级,通常你并不需要自己走进去,会有一群小孩子簇拥着你,把你推进他们的教室。一间没有瓷砖只有水泥地的教室,在第一排前面并上两张课桌就是讲台,上面放着粉笔和作业。近地面的墙壁已经脏了,他们就靠着墙壁,笑着看着你。这种笑让我想到过去巡回马戏团进入某个城镇时,居住在那里的孩子们那种激动的、好奇的笑。当我第一次去上课拿起手机时,他们会兴奋地冲着镜头比“耶”,他们笑容纯真、充满动力,经常在镜头里面留下一个快速移动的虚影。女孩子会扑在我身上要求合影,她们的胳膊搂住我的脖子和腰,紧紧地与我黏在一起,大声笑着,这是一种快速而来甚至令我都没有防备的亲近和信任。他们比一般的小孩更善于表现对人的依恋——由于缺少父母的陪伴,他们转而对志愿者寻求这种陪伴。在慢慢了解了这一群穿着不怎么干净、不怎么精致、当然也不怎么崭新的衣服的小朋友后,每当他们下课向我涌过来时,我的眼睛里都会盛满了那么多亮晶晶的眼睛,这些光芒将我击中了,我想这种光芒足以击破任何的铁石心肠。最终我还是愿意蹲下拥抱他们,我愿意为他们摇绳子看他们跳得越来越快。当一个孩子企图抓住另一个孩子时,我毫无犹豫地愿意替躲避的那个孩子当一道壁垒。不仅如此,我们非常渴望能够将这些我们认为相当重要的知识教给他们,让他们真正理解和掌握,学会自我保护。
可是很快,他们就教会了我们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性教育课程最尴尬之处在于,小学生很难正确看待它。他们要么因为感到羞耻而将其视为恶心的洪水猛兽,要么因为感到羞耻而将其视为某种搞笑的事。我说男生的私密部位包括阴茎,几个男孩子就在下面窃笑着说“小鸡鸡”,女孩子举起手说老师他们不要脸。我问你们知道婴儿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吗?一个男孩说“屁眼儿”,整个班级都跟着大喊“屁眼儿”,我们站在讲台上,认真地说:“错了,是阴道。”他们甚至不愿意面对这些部位。他们的回避以及不正当的看待方式给我们造成了极大的阻碍和抑郁,甚至有其他班的女孩子回来后觉得课上不下去了。
直到突然得知我们的课被校长女士生生砍去了两节时,我们决定把最重要的事情一并在最后一课上讲出来。四年级的孩子已经要开始面临发育的一系列变化了,他们对事实也有了一定的承受能力。我们走进教室,把他们赶回教室,认真地说,我们会讲一些严肃的甚至沉重的事情。
在这节课上我们讲了生殖器官——我在黑板上画了子宫和阴茎的简图,因为他们没有电脑和投影仪——我们讲了第二性征发育,讲了月经和遗精——我们讲了受孕、怀孕和生殖——最后我们讲了性侵。我告诉那个在课堂上写语文作业并且全部写对的男生,告诉那个一直揪前桌女生辫子的男生,告诉那个戴着眼镜总是抢着答题但每次都在捣乱的男生,告诉那个总是不能安分坐在座位上皮肤特别白的男生,告诉角落里安安静静不说话的男生,告诉所有的男生——男孩子也是性侵的受害者,有统计证明性侵男童的比例甚至超过了女童。我告诉那个听到这个消息暗暗比了“耶”的女生,告诉那个第一排目光明亮总是认真聆听的女生,告诉那个忙着和后排打闹的女生,告诉那个人小鬼大心思复杂的女生,告诉那个总是笑着的胖胖的女生——任何你熟悉的人都有可能会对你进行侵犯并对你造成巨大伤害,而只要你来了月经,性侵可能会使你怀孕,即使你只有十一二岁。接着,我们向这群孩子,讲了儿童性侵案受害者的案例。当我们告诉一群孩子他们的部分同龄人经历过怎样阴暗的侵犯,遭受了怎样的痛苦,却不懂自我保护、不懂拒绝、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伤害时,这间闹腾的教室头一次被沉寂所包围了。那一个个似乎不会因劳累而休息的小身体,变得笔直而僵硬了,那一张张似乎不会为任何场合停止说话和笑的嘴默默抿紧了,抖动着。一刹那我们甚至为讲出了这些残酷的现实而感到抱歉,怀疑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怎么办呢老师?要怎么办呢?”半晌,他们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响起,重复着同一句话。
一个女孩子抱住了我的腰:“老师,你说要抓住附近的人叫爸爸妈妈,那如果他们不认我呢?他们叫我走开呢?”我听到了她的恐惧,她抬起眼睛看我,那种遭遇绝望的眼神,令我想到《熔炉》里的场景——小女孩躲在女厕所,抬头却看见校长的头从上面缓缓冒了出来,笑着,缓缓,冒了出来。即使现在我打下这一行字,在深夜里我仍然毛骨悚然,后背发凉。
于是我蹲了下去,找到了合适的高度,平视她的眼睛:“虽然我们说了这么多,但你要相信这个世界,好人多,坏人少。起码我认识的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受到了妥善的保护安全地长大了。我知道你们也都会被保护得好好长大的。”我站起来,她把脑袋伸到我怀里。“如果你们遇到了需要求助的情况,不要犹豫地求助吧。即使我不认识,当你向我跑来惊恐地叫我妈妈,即使我看起来再不像你妈,放心吧,我会乐意假扮你妈的。这里的每一个哥哥姐姐,都愿意做你的爸妈。”她的脑袋在我怀里拱了一下然后缩了回去,她抬头看着我,“那你能不能一直保护我呀?”
我知道我不能,这节课后我们可能永远不会见面。我拒绝做任何他们可能会受到伤害的想象,但我拒绝想象不代表伤害不会发生。今天我们已经够残忍了,我已经没有继续讲一些让他们惧怕或者失望的事情的勇气了。
“我会保护你们的。会有人保护你们的。”跟任何人谈永远都是一件残忍的事情,尤其是跟这群信任我们的小孩子谈永远。因为这时候他们的“永远”是确确实实的“永远”,而不是成年人惯常用来做虚假的山盟海誓的“永远”,用来蒙骗自我和他人的“永远”,用来强调明明是很短的一段时间的“永远”。下课铃响了。我们的最后一课结束了。
在最后我大声问他们,“如果你们真的记住了我们教过的内容,请举个手吧,答应我们一定会爱惜你们自己,保护好你们自己。”四年级的小孩子顿时把手举得高高的。满教室挥舞着他们的小手臂,气氛似乎又活跃起来了,一丝一丝的喜悦掠过我们心头。坐在回城的公车上,我试图避开那种离别情绪的感性干扰,去分析这最后一课。即使我不想去思考,我也知道,并不是每一个孩子都真的记住了我们的课程,他们有可能只是出于跟风和有趣举手罢了。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我们几个月的性教育课能对他们有所帮助。女孩子发育的时候会主动告诉妈妈她们要买小背心,来例假的时候不会绝望地觉得自己要死掉了,男孩子第一次遗精时不会觉得这是尿裤子而感到羞涩甚至自卑。他们要爱惜自己的身体,拒绝不怀好意的触碰和抚摸,拒绝更深的侵犯。在最可怕的情况下,他们也要勇于宣称自己受了侵犯,而不是成为一个畏畏缩缩的长期受害者。
我们离开了文华。郊区路况不好,公车颠簸着仿佛是在马路上航行。我窝在座位上,裹在情绪复杂的茧里,车厢哐口当的响声与我的缺失感形成了共鸣。十二月的一个下午,校长女士对我们说:“你们下周就不要来上课了,期末我们老师课都没上完呢。”文华的教室并不很像教室,但校长室颇有校长室的模样。她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面无表情地说,“你们教的东西没有用,你们又不教语数英,他们只是觉得你们很好玩而已。下学期你们早点来,就不会上不完了。”她的脸宛若一张薄薄的木板,她的嘴角弧度不喜不悲,她没有传递出任何明显的情绪,她并不回避也并不排斥,她简单地将我们的行为归结为一群学生的玩闹,她不是因为缺乏了解而抵触我们,她根本不试图来了解我们。她的态度正是我们遇到的困境,我们被当作一群为了新鲜感来进行实验的毫无意义的人,我们不需要被重视,我们的课程也不需要被重视,我们告诉孩子的事情似乎像是一节课的板书一样悉数被擦去,从此再无踪迹。我们整个项目团队的一腔热血在校长女士面前就像是她随手打死的一只母蚊子拍出的血,只能隐隐期望,那群昏暗教室里的孩子们终究能明白我们的意图。但性教育这么一个异常敏感的项目,绝非是我们和小朋友们共同努力就可以完成的。校方在其中的缺席令我们看到了未来的迷茫和不确定性,在下一个学校我们会经历什么?直到何时我们才可能得到支持,而非被视作小打小闹而遭到忽视?在文华我们到底收获了什么?
又错过了什么?
我怀着巨大的缺失感,在这急需睡眠的周五午后,昏昏沉沉地感受到街景从荒凉一点点步入繁华,却始终无法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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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17年4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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